第一节哨所值班同志
河上难得有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日丽,并不罕见,尤其眼下,淫雨绵绵的季节已过,“神仙不敢河上走”的洪峰期尚未到来。而风和,确是一年里也未必碰得上一次的。一河流金,平得如镜,静得好似凝固了;两岸大堤上和河滩地里,依依柳丝显出无限柔情蜜意;没有风沙,没有水雾,连千佛山和华山那边的云霭也没有飘过一片……真难想象,那来自于千里之外黄土高原和百里之外渤海湾的溜河风,竟然一齐停止,赐给我们一个旖旎明媚的时光。
我真想写诗,真想!可惜是在哨位上。
下午两点,大桥管理处打来电话:一小时后,有位北京的客人要到桥上参观。
参观,这在我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当我们守护的这个“骄子”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接待过远远近近的许多客人。她以赫赫之名闻世之后,那些黑眼睛的、蓝眼睛的、黄头发的、红头发的,穿和服的和西装革履的参观者们,更是接踵而至,从未间断过。看千古黄河滚滚奔腾,是何等情怀,何等气魄!何况,如今在这千古黄河上,又飞起一条绮丽无比的现代长虹!
然而,需要提前通知哨所的客人并不多,今天要来的会是谁呢?
三点刚过,两辆小“尼桑”便停在南岸桥头上。第一辆车上走下的是这座大桥的工程总指挥、山东省交通厅副厅长杜恒淦,和两位大桥的主要设计者、年轻的高级工程师李守善、万珊珊。他们是我们熟悉和尊敬的朋友。他们从第二辆车上扶下一位老人。老人怕是年将过百了,个子不高,瘦瘦的,眉毛和胡须已经变得花白而稀疏。
这是谁?这样的高龄老人专程来到桥上,这在我们,也是第一次见呢。
老人由两位姑娘(后来知道,那是他的两位孙女)搀扶着,沿着人行道缓缓向这边走来。他时而抚摸桥栏,时而弯下身去查看桥墩桥体,时而指着桥面询问着,微微地点着头。越来越近,老人直向哨所这边来了。我注视着,忽然发现有些面熟:那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庞,那微微下垂而又穿透力极强的眼睛……蓦地,我仿佛回到了六和塔下的那个“振兴中华”展览会上……
啊,茅公!我认出来,向我走来的这位老人,正是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土木工程学会理事长、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
读过中国现代史的人很少有谁不熟悉这个名字。半个世纪以前,当跨越我们祖国江河湖海的一切大型工程,都必须仰仗外国人鼻息时,正是他,以超人的胆识和才华,在钱塘江上主持设计和修建了我国第一座大型铁路公路两用桥梁。中国桥梁史从那一时刻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同詹天佑等著名民族科学家一样,茅以升这个名字,曾经激励过许许多多仁人志士,为我们民族的崛起而拼搏和奋斗。今天,这位“中国桥梁之父”,在九旬高龄之年,来到我们黄河上,来到我们大桥上,来到我们哨所旁边,这该是多么令人鼓舞的事情啊!
“敬礼!”我向这位久所敬仰的前辈科学家,向创造了光辉业绩的年轻的桥梁工程师们,庄重地举起了右手。
头顶,高耸入云的索塔;脚下,浩荡奔流的黄河;茅以升——我们尊敬的茅公,站在黄河公路大桥主桥上。
这哪里是一座桥梁!分明是一尊其大无比、其美无比的艺术珍品!宽阔的黄河水面上,看不到一根木桩、一条石柱,白玉般的、长虹般的桥身却安然地悬在空中。只有主河道两边的河滩地里,崛起两座坚实的桥墩。那桥墩越过桥面,越过桥栏,从桥的两边同时跃起,直插入云,形成两座巍然的索塔。四十八条高强钢索,从塔顶匀称地斜张开去,使索塔成了两把巨大而美妙的竖琴。那长达几百米的银色的主桥桥体,便依仗这竖琴琴弦的悬吊,稳固地飘浮在河面上空。行人车队如水流过。惊涛、狂风、雷霆、地震,都只能使这条彩带显得更加飘逸悠然。
这是迄今为止,全国乃至整个亚洲,钢筋混凝土斜拉桥主桥跨度最大的一座,在全世界也处于领先地位。
这是电子时代的产儿,是先进的科学技术与优美的艺术造型结合的产儿。
黄水滔滔!你从各姿各雅山麓的冰峰雪岭中启程,闯龙门,劈秦岭,纳细流,汇百川;你从浑沌初开的史前期起步,拓沃土,哺轩辕,造生灵,润万物;七十五万平方公里疆土,仰仗你的辛劳,二十万年前的“河套文化”,渗透着你的灵气。神圣是你的称谓,伟大是你的形貌。你曾经为你有古老的祖先骄傲,今天呢,你是否也为你插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翅膀而自豪?
天空飞来一只鹰;鹰掠过远处的华山,在索塔上方盘旋。河面驶过一艘货轮;货轮唱着笛号,驶向远方宽广的海洋。
茅公微迷的眼睛睁开了,原本明亮的眸子迸出火星,火星上又仿佛喷上了一层水雾。
“好,你们干得好哇!”他望着两位年轻工程师微红的面庞。“我早就想来看看,早就想来。那一年,因为身体不好,没能来成。”
我知道,我记得三年前的那次盛会。那时我是个新兵,刚刚来到桥上,而桥还没有建完,栏杆还没有粉刷,路灯还没有安装。六月,中国土木工程学会、中国公路工程学会、中国建筑工程学会,联合在这里召开了现场会。二百多位土木工程界的专家学者,从四面八方汇聚一起。他们在工棚里开会讨论,在河边桥上考察参观。他们那样专注、兴高采烈。著名土木工程专家、同济大学李国豪校长,站在我们的哨所旁充满激情地说:“这座桥建成,说明我们的桥梁设计已经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这是我们国家桥梁史上的一个里程碑!”由于李校长和入会专家学者的一致推荐,这座当时尚在建造中的大桥,破例地被国家经委评为“优秀设计奖”。茅公没有参加那次会议,但在随后不久召开的有几十个国家的代表参加的中美桥梁年会上,老人特意向李守善表达了自己的祝愿。
“这座桥设计很先进,确实代表了我们国家的水平。”茅公满意地点着头,把深邃厚重的目光,投向如丝远来又如丝远去的黄河古道,投向古道中雄壮威武的金色激流。许久他才收回目光,满脸舒展起慈祥的爱抚,把两位风华正茂的大桥设计者拢到自己身边:
“来,照张像吧。”
闪光灯“啪”地亮了。“中国桥梁之父”与新时代的开创者们,永远地留在了哨所身旁,永远地留在了黄河的电子翅膀上。一霎时间,半个世纪的风云,弥漫了哨所,弥漫了整个世界。
我应当记下这个意蕴深长的时刻!
第二节八月十五月不圆
听不见鸡鸣,听不见狗吠。当海潮带着清晨的蓬勃,一声比一声高亢地扑进河道,又从河道一声比一声高亢地扑向山角下的席棚中来的时候,李守善和万珊珊几乎同时出现在河边工地上。晨风带着海的体温和气韵灌入肺腑。太阳在不远处的海水中骚动。一把带着咸涩味的河水抹去了一夜惺忪,紧张的一天又拉开了帏幕。
这里是大沽河下游的一片荒野,离青岛市五十几公里,离最近的山村也不少于两公里。为了未来的黄河,李守善、万珊珊在柳枝刚刚泛绿、青草刚刚拔节的时候来到这里,如今已是柳叶飘零、青草枯黄的季节了。
的确是为了未来的黄河。在济南段的黄河上修建公路大桥的最初设想,也许要追溯到五十年代末期的那个火热的日子。苏联专家指导几万人大会战,钢筋水泥使河滩及河两岸的农田增厚了几尺;省委书记高唱颂歌,把几千万人民币丢进了大海……但人们并不甘心,而且无论从和平建设还是战时机动出发,济南段的黄河上都急需建造一座大型桥梁。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上游的平阴和下游的北镇,两座大型钢桁架公路桥建成之后,人们的眼睛又集中到济南——这座作为黄河下游最大的政治、经济和军事中心的城市上来了。
注意力最为强烈和专诚的,自然要数负责路桥设计的山东省交通厅测设队的工程技术人员。那些天,黄河要建桥的消息成了家家户户谈论的话题。那是预测和推断,也是兴奋和期待。在一场自相残杀的劫难中荒废了年华和才智的设计人员,没有谁心中不燃烧着一团热情!
然而,在兴奋和期待的人群中,独独少了路桥组的两位年轻的骨干技术员——李守善和万珊珊。
七五年初,交通部研究所在四川云阳组织了一次现场观摩。前去观摩的人带回消息,说那里,在一条名不见图册的汤溪河上,建起了一座斜拉桥。这种桥,桥型十分优美动人,技术上也处于国际先进水平。这个信息在设计人员中引起了一阵波动。但除了带回的两张并不清晰的黑白照片,连“斜拉桥”是怎么回事,也没有谁讲得明白。观赏一阵,赞叹一阵,之后,波动也就平息了。李守善、万珊珊心中却播下了生机勃勃的种子。他们翻遍图书馆的藏书,踏破桥梁专家们的门槛,终于找到了几本难得见到的外文资料。从那上面,他们了解了斜拉桥的发展历史和现状。许多许多年以前,人们曾经在狭窄的河谷两岸,竖起几根木桩或石柱,从木桩和石柱上扯下几根绳索或拉杆,在河谷上吊起几块木板,使两岸行人得以来往。十八世纪末,有人试图在较大的江河上建造这种“斜拉”着的桥梁,但几次坍塌事故,使它被束之高阁。直到二十世纪中期,随着电子计算机的诞生和应用,以及各种新的建筑材料的出现,斜拉桥(有人又称之为“斜张桥”)做为一种崭新的桥型,在少数先进国家中才开始受到人们的重视。美国桥梁专家小沃尔特·波多尔奈和约翰B·斯卡尔兹在其专著中写道:“斜拉桥具有跨越能力大,结构性能好,施工简便,易于维修,外型轻巧,造价便宜,且能限制噪音等优点,已成为大跨度桥梁的一个发展方向。”
一种新奇、一种创造,向来就是一种巨大的磁力。李守善、万珊珊的两颗充满探求的心一齐发出了呼唤。他们找到测设队领导和交通厅有关部门,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意愿。也正是这时,他们从厅里提前截获了省里准备在济南段黄河上,修建一座公路大桥的情报。
黄河自西而东,横贯九省区,蜿蜒伸展五千四百六十四公里。横跨黄河的铁路、公路桥梁不下十几座,但一色钢梁铁柱,且造型死板呆拙。倘若能够在莽莽苍苍的古黄河上,在湖清柳绿的泉城身边,建起一座彩虹般的“天桥”,那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童话啊!
“搞斜拉桥!我们可以先搞试验桥!”李守善找到厅公路局领导磨牙。“成功了算厅里的,失败了算我们的。”
“算你们的?你们不就是一月五十来块工资?失败了,你们赔得了损失?”
“那我们就不失败,保证成功!”
“成功是凭你一句话就保证了的?”
李守善好不高兴。说保证就是保证,我们一句话后面有血汗垫着底嘛!直到看出李守善有些激愤,公路局领导才笑着告诉说:他完全支持他们的想法,现在关键是要找一个试验点;而眼下正有一个机会,青岛市交通局副局长张级,要在大沽河下游建一座桥,打开青岛西南方向的大门,他已经介绍张级去找测设队队长邵子忠了。
李守善一阵撒欢,回到队里,喊着万珊珊,推开了队长办公室。
要建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新桥型,邵子忠求之不得。但为了慎重起见,他找到了队里唯一的高级工程师邹祖德。这位四十年代就开始从事桥梁设计的老专家,头上戴着右派帽子时,还敢于纠正某些“佼佼者”的不合理的设计方案,颇为邵子忠所看重。但他听完修建斜拉桥的打算之后,很快就把目光岔开了。邵子忠又找到另外几名工程师,得到的也是几乎完全相同的回答。
“你们,你们要修的这种桥,有把握吗?”邵子忠,这位从战火中走过来的老战士,望着两位三十几岁的五级技术员——那是技术员中最低的一个层次,也不觉有些疑惑了。
李守善、万珊珊完全理解老队长和老工程师们的忧虑。他们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斜拉桥是先进的,它的设计离不开电子计算机。而难处恰恰也在这里。不要说邹祖德那样的老一辈人,就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连电子计算机是什么样子也压根儿没有见过,更不要说要驾驭它去进行繁杂的工作了。四川云阳的确有过成功的经验,但那是一座主跨七十几米的长桥,通过的是乡间的拖拉机和行人。而大沽河上要建的却是能够通过各种型号载重汽车的公路桥,主桥跨度不能少于一百米。何况在这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任何差错都可能导致无可挽回的后果。而这种差错造成的失败,在斜拉桥建造史上并不少见:跨越特威德河的德瑞波克——阿比斜拉桥,建成六个月后,由于一阵风引起的振荡而倾斜;著名的美国塔科马海峡斜拉大桥,未等竣工,便从几十米高的水面上空断塌下来……
斜拉桥是诱人的,猫头鹰的阴影却会时刻在头顶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