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东家,不瞒你老说,这几年我这日子,是老挝子上山,越来越紧了。”黄力强回答。
“是吗?”孟洛川眼珠旋了几旋,“要不,你干脆到济南作点生意算啦!”
黄力强说:“少东家说得轻松,我能到济南作什么生意啊?”
孟洛川说:“呃!你灶台上样样拿得起,开个饭店不行吗?再说你们黄家那烤肉我吃着味道很不错,到济南开个烤肉铺这总不会有问题嘛!”
黄力强说:“哎!别的不敢说,烤肉倒是我的拿手。只是又没本钱又没地场,济南那地方我怎么落得下脚儿呀?”
“这你不用怕,”孟洛川说,“只要你肯干,有我哪。济南是我的大本营,别人的买卖我不管,章邱的买卖、你的买卖我还是要管的。”
孟家是当时中国北方最大的商业资本家,孟家开办的“祥”字号布店、茶店,遍布北京、天津、济南、青岛等大城市。靠着孟家少东家借给的六百块现洋,黄力强带着三个儿子,在济南最繁华的泉城路的一个胡同里赁下了一间门房。没有招牌、没有贺庆捧场的人群,春天的一个早晨,哔哔叭叭放过一串鞭炮便算是开业大吉了。
可是开业大吉几天了,并没有几个人登门。登门的人也多是好奇地询问几句,或者把眼珠儿斜愣愣地打过几个骨碌便退去了——济南人压根儿不认这来自于穷乡僻壤的野玩艺儿!
黄力强心急如焚,带着三个儿子站在门房前,见人就喊大爷大娘,见人就弯腰拱手,可还是大睁两眼,看着好不容易烤出的一只猪变质腐烂了。黄力强吓懵了。这几百块现洋的生意作不下去,他是只有卖房子卖地和上吊跳井一条路可走的!他带着满面悲哀慽惶,急急又找到孟洛川面前。
孟洛川却只是笑笑,说:“这好办,你四处招徕招徕,我也让章邱人都帮帮忙。”
那时济南的工商业刚刚起步,城区五大行(中药、杂货、绸布、鞋帽、钱庄)中,一半以上掌握在外地人手里。外地人中首推章邱帮人多势众,孟洛川开了口,章邱帮一齐为黄家烤肉张扬起来。逢年过节,往常送烟送酒,这时改为几斤包上红纸的黄家烤肉。送时还要加以说明:这是我们章邱的一大名产,好吃得很,请主人一定尝尝。逢有客人或生意同行登门,往常向饭庄一领吃起来就是;这会儿要特意叮嘱一句:黄家烤肉千万不能落下。烤肉端上,杯盏箸筷之间自然还要大事炫耀一番。如此这般,没过多久,黄家烤肉的名声便响起来了。黄力强父子更是竭心尽力,精工烤制、四处推销,来自于穷乡僻壤的“野味”,渐渐地走上了济南人的餐桌酒宴。乃至逢年过节每每还要脱销,一斤烤肉,有时竟然卖到十斤锅饼、四十斤玉米面的价钱!
两年后的一个秋天的上午,泉城路胡同里那间可怜巴巴的门房前,终于打出了一幅招牌,上面是红漆写下的六个大字:“章邱黄家烤肉”。
银牌给予父亲和黄印铸的是多少欢欣、自豪、昂扬、激励,世界上任何语言都不可能描绘尽净妥贴。在捧着银牌一连度过几个不安静的白天和夜晚之后,父亲和黄印铸有如两匹快马似地奔跃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把黄家烤肉发展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让千千万万群众都吃上我们的国优银牌产品!
父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一辈子劳累落下不少疾病,加之黄印铸、黄印坤都已成人,足以挑起烤肉的营生,父亲本来已经“退居二线”,当起只动嘴不出力的“顾问”。但这一次他坐不住了,每天三更一过必定起身,亲自到离开住处几里路之外的梁庄——那里有父亲早年置下的一座加工房——去烤肉。往常只烤一早晨,至多烤两只生猪,卖光拉倒,这会儿父亲每天都要烤到太阳西斜才肯住手;往常烤肉生意作的是个冬天和早春、晚秋季节,夏天太热,只卖烧鸡扒蹄之类,这会儿父亲三伏天也不肯停止。因为太热太累,痔疮复发血流不止,但即是这样他也不肯放手,让黄印坤烤,他坐在旁边指点。“国优、银牌,了得吗?倒了牌子那可不是咱爷儿们几个的事儿,国家和祖宗也得跟着丢脸!”父亲说。这使得他经常累得腰弯腿颤,躺到床上翻身也觉得是个负担。但只要一看到顾客争相购买的笑脸,一听到群众面对银牌发出的赞叹,他便把一切病痛劳累丢到无影无踪的地方去了。“妈拉个腿,出了一辈子苦力,这会儿才总算品出点滋味来啦!”父亲骂得好不自得悠扬。
烤的肉多了,门头上卖不了,黄印铸便挨门挨户向工厂和机关单位送。路远货重没有自行车不行,黄印铸偏偏又不会骑,只好推着去推着回。好在一天推出几十里,没用几天车子也学会了。蹬上自行车,带上烤肉,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黄印铸的足迹遍及市区几十条大小街道和郊区几十个农村工厂。
黄家父子的所作所为,理所当然地受到了上级领导和广大群众的赞扬。但这越发使某些人如坐针毡忍无可忍。一次开会,中心店主任忽然提出,要把黄家烤肉铺迁到离开繁华街道较远的一条小街道上去,理由是为了统筹规划、合理搭配服务网点。
黄家烤肉自济南开埠迁至大经二路,历经几代,此时——烤肉荣获国家银牌、声名大扬时,却偏偏要把店址迁到偏僻的地方去!父亲和黄印铸一眼看穿了这种“按排”的用心,自然没有听任摆布的道理。
“黄春宪!你以为你得了个银牌就可以不服从领导?我告诉你,就是你得了金牌,我也照样治得你老老实实的!”中心店主任暴跳如雷。
父亲和黄印铸瞪着两眼只是不说话,心里却坦然得很:全济南市食品行业上千上万种产品,只有我黄家烤肉一种获得国家银牌,谅你一个中心店主任,不敢也没有那个本事把我黄家烤肉怎么样了去!
然而黄家父子还是打错了算盘。他们恰恰忘记了两个最重要最根本性的事实:他们是违反公司决定“私自”进京评得的银牌,而且,对于某些大权在握的领导干部说来,管你什么金牌银牌全然不过废品一块,只有他们的权威和地位那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中心店主任上下一番紧张活动,决定很快作出了:异香斋黄家烤肉铺与××斋熟肉店实行合并,合并后的店名为××斋肉食店;原黄家烤肉铺父子三人,根据工作需要,除黄春宪留在合并后的肉食店里当一般职工外,黄印铸、黄印坤分别分配到另外两个食品店去当售货员。
父亲怒气冲天,当即找到食品公司据理力争。然而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成了定局:倘若黄家父子这一次再不服从分配领导,便只有开除一条路可走了。
延绵几代几百年、历经风雨苍桑的黄家烤肉铺关闭了!一个刚刚在全省和全国相继为济南的食品工业和手工业争得了荣誉的风味特产被扼杀了!望着悲痛欲绝的父亲、弟弟,望着四零五散的凄凉景象,想想几月前在北京参展的火热情景,想想回到济南这几个月中父亲和自己所付出的辛勤和热情,黄印铸心尖一颤,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是出于偶然还是有人精心作了安排,黄家父子被分到的三个肉食店相距很远,并且被指定在各自的店里食宿。这样,父子之间想要见见面、说说心里话也不那么方便了。
转眼半年过去,日子过得平平淡淡,黄家烤肉停了,除了那些老食客老居民摇摇头叹叹气之外,仿佛并没有谁还记得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门黄家,黄家的烤肉曾经还响遍济南并且得到过一枚国家银牌了。
这自然是表面现象,烤肉及其银牌是刻进黄印铸心扉中的,他一时一刻都没忘怀和甘于泯灭。他需要的是时机。
时机终于来到了。一九五七年,上级层层发动要求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黄印铸用了几个晚上的时间写了一张大字报,题目是“有始无终”。大字报以黄家烤肉的遭遇为根据,批评食品公司和中心店某些领导人,背离了他们自己提出的“把最好的食品供应给人民”的口号,强烈要求恢复黄家烤肉和其他名优传统产品。
大字报写好,为了稳妥,黄印铸找到父亲。父亲因为烤肉被吞并取消,肚里正憋着一腔怨气,当即表示同意。这件事被黄印坤知道了,他当即拉着刚刚从章邱老家进城的大姐,找到黄印铸面前。
“哥,听说你要给领导贴大字报?”他问:
“是又怎么样?”
黄印铸一看来的架势就明白了印坤的用意。这兄弟二人,一个执拗、爱认死理,一个机灵、从不一条黑道走到底。为这,黄印铸小时候挨了父亲不少打,而印坤则很得父亲欢心。黄家烤肉铺被取消,黄家父子被三分,黄印铸耿耿于怀,而印坤已经成了新的食品店里的头面人物。
“我反对!大字报坚决不能贴!”印坤说。
黄印铸说:“你说不能贴就不能贴?把咱们的烤肉随随便便撤了对不对?群众现在想吃烤肉到处买不着,他们有没有责任?”
“对不对、有没有责任那是领导的事儿,咱们管不着。服从领导才是咱们的天职。你给领导贴大字报完全是错误的!”印坤又摆出了他的那套“理论”。
但那“理论”并没能说服黄印铸:“你说是错误的,那上级还号召!上级也是错误的吗?”
“哥,你怎么这么二虎!你忘了上次人家说你出选集的事儿啦?”印坤又找出根据。
黄印铸的脸腾地成了一块红绸子。
那是刚刚分到新店不久,黄印铸看着店里管理混乱漏洞百出,提过几次意见,店主任眼皮也没抬,便找来一叠纸,每天晚上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写到纸上,几个月后竟然成了厚厚的一本。黄印铸把这厚厚的一本标上“怎样把企业办好”的题目,恭恭敬敬送到中心店工会主席手里。工会主席先是连声夸奖,可几天后黄印铸再次登门询问情况时,人家把那叠建议书一丢,说:“黄印铸,你可真了不起!毛主席出选集,你也想出选集!”黄印铸要收回建议书,人家还怒气冲冲地嚷着:“拿走也不行!这小子攻击领导,得处理他!”为此,黄印铸还被在中心店点了名。
旧事重提,印坤的用意不言自明,但结果却恰巧相反。姐弟三人挤在一间小屋里辩论了一个通宵,天亮时印坤还不肯罢休,黄印铸火了,骂:“我才不听你这个兔子叫唤!”并且拿出当哥的蛮横架势,硬逼着印坤自己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才把他赶走了。
大字报贴出来了,食品公司和中心店上下一片哄动。黄印铸借着那股劲儿又写了一份更长的,内容是“十比十不怕”,倡议干部职工为了赶超英美,比干劲、比工作,不怕打击、不怕讽刺等等。为了表示自己的一片赤诚,大字报上还贴上了一张北京到莫斯科的路线图,大字报底稿也寄给了大众日报编辑部。
结果可想而知。与众不同的是,灾难首先落在父亲黄春宪头上,理由也变成他一次喝醉了酒发酒疯,“违反了劳动纪律”,被宣布开除公职。黄春宪不服,大吵大闹,于是问题升级,被一副手铐铐走,改为劳动教养。为父亲的事黄印铸找过公司领导几次,没有几天,一纸公文下达,黄印铸也落了个“违犯劳动纪律”开除公职的处分。
一天的一个黄昏,黄印铸背着一个可怜巴巴的小铺盖卷儿出现在女郎山下的土路上。凄雨迷迷,罩住了他短小而又倔强的身影。
第三节
〔资料卡片〕
炮声隆隆,坦克声隆隆,飞机声隆隆……
战事自西而东,整整一昼夜激战之后,渐渐伸向老城区去了。捷报接踵而来:青年军覆灭;国民党军空投失败;王耀武逃跑;全城解放……
随着捷报,一阵哔哔叭叭的敲门声在商埠区响起:“老乡们!济南解放啦!快开门作生意吧!”
片刻沉寂之后,第一扇店门被打开了。“伙计们!济南真的解放啦!”随着一声大喊,第二扇店门、第三扇店门……许许多多扇店门打开了。
黄家烤肉铺的门也打开了。
街上出现了锣鼓、鞭炮、鲜花,黄印铸跟在欢庆的队伍里,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
济南解放的第二天上午大约八九点钟的时候,门口来了一位身着解放军服装的人。那人四十几岁,干练而又和蔼,身后跟着两位警卫员。他进到烤肉铺,招呼父亲坐下,问:“你还认识我吗?”
父亲见来的是个大官,先已有几分发毛,听到问话,把眼睛茫然地在对方脸上打了几个回旋,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那人显然很失望,又叮咛一句,“你再仔细看看!”
然而父亲回答的还是一个摇头。
黄印铸站在旁边,很想代替父亲问一句:你是谁?可看看父亲冰冷僵硬的面孔,只好把问题咬在喉咙里。
那人见此情形,只好起身;起身又问:“店里受损失了没有?”
父亲回答:“没有。”
“那就好,共产党和解放军是保护作生意的,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可以向政府提。”那人说完,拍了拍黄印铸、黄印坤的肩膀,出门又把烤肉铺打量了一番离去了。
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黄印铸心里充满了疑问。父亲却像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似的,忙着准备起恢复营业的事情来。
第二天,黄印铸心中的谜终于解开了。一个名叫吴英的女同志再次来到烤肉铺,一进门便让黄印铸、黄印坤叫舅奶奶。她告诉说,昨天前来看望的正是许多年前,多亏了黄家搭救才免遭杀害的黄印铸的表舅老爷杜宏,他现在已经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了。昨晚他已跟随周副主席南下,她这两天也要走。她告诉父亲和黄印铸,共产党打天下为的是让老百姓过安宁幸福的日子,共产党决不会难为依靠技术和劳动服务于社会的手工业劳动者,共产党希望他们生意兴隆,为繁荣经济和社会生活作出更大的贡献。她叮嘱说:“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去找政府,政府是一定会尽力帮助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