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宏走了,吴英走了,一走再也没有回来——作为周总理的随行人员,杜宏牺牲于一九五二年国民党特务制造的克什米尔号飞机爆炸事件——他们的话语却留下了,永远留下了。
时间是个了不起的巨匠,他能抹掉高山填平海洋,也能把万物之灵的人,改造成与原本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副模样。
黄印铸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转眼便是十几个年头过去。这十几个年头里,他与烤肉完全断绝了一切联系。银牌自然成了隔世虚渺之物;曾经有过的一切艰辛、欢乐和荣耀、打击,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遥远而又模糊的传说,连梦境也难得进入了。唯一宿缘难断或者说无法斩断的一件事就是喂猪。那时农村生活很苦,种地又需要肥料,加之上级层层动员强制,家家都得如此,黄印铸自然没有例外的理由。与众不同的是,他喂猪单喂母猪和猪崽儿;别人家的母猪两年下三窝,他喂的两年下五窝;别人家的猪崽两三个月之后才能上市,他喂的猪崽,一个月就把钱卖回来了。除了经心和经验,不能说其中没有某种历史的因素和力量在发挥作用。
这也还是难免招惹麻烦。逢上运动,时常还要被扣上一顶“打着红旗反红旗,名义上是学大寨大养其猪,实际上是想复辟资本主义、复辟黄家烤肉”的罪名。这使黄印铸蒙冤非浅:那时,即是有谁借给他几个胆子,他也决然不敢把“黄家烤肉”几个字念出声儿来的。
黄印铸和村里人对黄家烤肉畏之如虎,有人偏偏看中了黄家烤肉,并且一夜之间把它捧到了吓人的地步。
一九七一年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济南,围绕接待工作,有关方面费尽了脑汁。其中吃什么是最挠头的问题之一。因为亲王既为亲王,山珍海味之类必不足为奇,要想博得贵宾欢心,唯有在地方风味和土特产品方面下功夫。又因为接待的是国宾,登的是大雅之堂,地方风味和土特产品并非什么都可以向外拿,必须经过反复对比筛选。问题由此变得复杂起来。而又因为当时“资本主义尾巴”已被割得光光,地方风味、土特产品几近绝迹。这难坏了有关工作人员,他们不得不从幸存下来的一些书籍资料中去查找线索。事情总算顺利,有人从一九五六年上海出版的一本名叫《佳肴集锦》的小册子上,找到了“黄家烤肉”的名字。多方调查论证,又经上报审查,总算得到认可批准。可黄家在哪儿呢?黄家烤肉又在哪儿呢?有关方面又经好一番曲折,才总算找到了在食品公司工作的黄印坤。作为光荣而艰巨的政治任务,黄家烤肉出现在国宾宴席上了。
事过不久,朱德委员长来山东视察,或许是由于老人家对当年参观的情景记忆犹新的缘故,黄家烤肉又一次受到了青睐。尽管如此,黄印铸及其黄家烤肉——那时黄春宪已抱怨而去——命运,仍然没有丝毫改变的迹象。倒是两次听印坤讲起献艺和受到夸赞的情景,黄印铸都如同听天书一般,眼睛不眨、心波不惊,使得旁观者不胜诧异疑惑。
他心中的冰层是太厚太厚了。
其实,那时冰雪正悄悄消融,春风正悄悄生聚吹拂。先是“大批大干”的口号不那么聒耳了,继而街道两旁、集市上出现了零零星星的个体摊贩;时逢集日,老章邱城的热闹地带,还会出现烧鸡烤鸭、甜沫小吃之类的新名目。对于这些变化黄印铸自然看在眼里,但也仅仅是看在眼里而已。黄家父子为经商作生意付出的代价是太高了,他决不愿意重蹈覆辙。偶尔老伴和孩子在他面前提起街上的情景,他也会严加训斥,为这,每每惹得老伴和孩子们怒目嗔腮。
熬过将近一年半的样子,开放搞活的口号越喊越响,各种生意越作越红火,一位本家大娘见黄印铸还如一潭死水,找到门上说:
“印铸,你又会烤肉又会扒鸡,人家干得哪吒闹海似的,你怎么倒成了如来佛只看不动了呢?”
黄印铸说:“我动?我知道哪块云彩是雨,哪块云彩是风?闹不好还得车倒船翻。”
大娘说:“这倒怪啦!那喇叭里整天喊,公社里村里整天动员就不是风不是雨?那么多人都不怕就单单显出你怕来啦?多不了他转风咱转舵就是了。”
老伴李翠吉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也开了腔:“他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觉着精心,榆木疙瘩一个!”
“你少给我啰啰!”黄印铸发一声吼,心里实在已经有些活动了。想想说:“要干也得本钱,我哪儿来的……”
大娘说:“作几只烧鸡能用多少本钱?你真干,我先借你二十!”
大娘这样说,在场的几位本家嫂子和兄弟媳妇,这个十块、那个十五块,七嘴八舌鼓掇着黄印铸先把烧鸡干起来。
黄印铸说:“手艺看我的,买和卖我可不沾边儿。”
老伴说:“你只管作,活鸡我买、烧鸡我卖行了吧?”她自小作过酱园生意,要算买卖行里的好手呢。
开始双方信守诺言,活鸡由老伴买回,熟鸡由老伴卖出,黄印铸绝不出头露面。但老伴每天要下地,还要照顾孩子和家,实在忙不过来,过不多久黄印铸只好把买和卖的活儿也担起了。悄无声息干过一个月,群众欢迎不说,借的本钱还上后手头还有了宽裕。黄印铸多少年来,第一次觉出了生活的轻松和从容。
那天集日,黄印铸买了几只活鸡提着回家,走到半路,不巧与村支部书记撞了一个迎面。村支部书记是一村之主,割资本主义尾巴向来坚决果断不留情面。黄印铸心想坏啦,这下算是遇上阎王爷啦!脸上却只得装出几丝干笑,硬着头皮准备挨批挨罚。
村支部书记倒是笑模笑样:“黄印铸,你这是又作起烧鸡来了吧?”
黄印铸心里越发紧张,低着头、敛着气,嘴里胡乱地应着,心里拿定主意:村支部书记怎么批怎么骂都决不回嘴,批完骂完,立即把鸡连同这一个月挣得的钱统统交出去,争取得到一个“宽大处理”。
村支部书记说:“行,你好好做。我让各个生产队都来买你的!”
黄印铸不敢相信地瞪大两眼,认定对方说的是一句反话。可是村支部书记说过,笑笑离去了,当天中午,还在整大寨田兴修水利的几个生产队,果真派人到黄印铸家中买起他作的烧鸡来。
看来世道是真的变了!看来作生意是真的被允许了!黄印铸满肚子的惊讶疑虑都变作了春风细雨,他心中坚硬厚重的冰层开始融化了。
那一夜,他梦见了父亲,梦见了黄家烤肉,梦见了银牌……
那时城里也正在大讲开放搞活。个体工商户如雨后春笋,各种名优特产品,正在被一个一个地从落满尘埃的角落里发掘出来。在济南市政府召开的一次会议上,有人提起济南原先还有一个黄家烤肉的名吃,一位领导同志当即问道:“那为什么还不赶快恢复?”为了回答这位领导的提问,市食品公司立即在北坦肉联厂院内腾出一块地方,同时派人到章邱连夜把黄印铸搬进城,着令立即恢复黄家烤肉生产。
黄印铸又惊又喜,但旋即便失望了:那完全是官样文章,工作只进行了一个月就不得不偃旗息鼓散摊了事。其时农民进城正是热潮,章邱县工商局认定黄家烤肉可以充当进城的先头部队,几位局长信心十足,亲自带领黄印铸到济南活动,试图建立一块桥头堡和根据地。然而跑了几天只好怏怏而归:城里处处都是关卡,打开关卡不仅需要热情还需要钱,而黄印铸和县工商局,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那些钱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