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学习功法,张志祥原本可有可无。小时候母亲逼着练习不得不练。随着年龄增长、功法增长,才觉出功法的威力和宝贵。尤其读过几年书后,他看了很多历史传奇小说,对那里面的英雄佩服得要死。可当英雄是需要本领的。少年的张志祥是把拜师学艺看得天高地重。
母亲不安慰也不劝说,起身来,从抽屉里找出一把钥匙打开柜子,从柜子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橱子,从橱子里又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一个精致的小箱,从小箱拿出一只金光灿灿的镯子——那是母亲多年珍藏的唯一一件金首饰。
她断然地把金镯子塞到儿子手里,说:
“志祥,你再去!告诉你师傅,只要学得真本事回来要什么都给!”
几多感奋,几多沉重,张志祥又回到舅爹家。这一次舅爹接受过拜师大礼之后,立即拄着拐,一瘸一扭,带着张志祥去了野外;察天象,考古坟,踏山河脉向,观阴阳幻变。面授之外还有“作业”:观察龟蛇的生活习性和四个不同方向的感应特性。张志祥苦思冥想,几度观察几度揣摩,“作业”终于有了结果:龟之所以长寿,是因为一年四季一日四时跟随日月运转,充分吸收日月精华;蛇之所以不老,是因为冬眠春行,动静互补,精血丰裕;南北为极,磁性大,适于极化不适于练功;东西为阴阳,升降往复不绝如斯,协调效果好,练功最为适宜。而在得出这些结果的同时,张志祥悟出了更深、更加普遍的道理:天地人原是一体,适之为造化,逆之为祸殃;要想做“英雄”,要想学到真正高明的功法,必须明彻、顺应天地运行的机理规律,否则便会一事无成。
带着这样的答案走进舅爹家,舅爹苍老的胡须里流泻出一串只有年轻人才有的笑波。
学过阴阳地理要学医。张志祥学的是佛道医学,舅爹为他介绍了一位新师傅——徐道长。
落木萧萧,山枯石黄,一个秋日的黄昏,张志祥按照舅爹的指点,找到一座深山古庙。
那时世界已进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场“摧枯拉朽”的“革命风暴”,使原本由于多年失修而残缺凋敝的古庙,越发千疮百孔不堪入目。在古庙仅存的一间稍微完整的殿室里,张志祥见到了徐道长。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摇曳不定的夕照山影把那面孔涂上了一层严峻的枯黄色。
他听过张志祥的话,许久抬起头来,几分惊异几分审疑地把张志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问:“你是说,你想跟我学医道?”
张志祥回答:“是。”
“外面洋医生有的是,你为什么偏来找我?”
“洋医生才不会教我。还有,我妈说,佛道里的医学很了不得。”
“你年纪轻轻,就不怕我这牛鬼蛇神连累了你?”
“不怕。”
“真个不怕?”
“真个不怕!”
徐道长脸上露出难得的一丝灿烂。张志祥却惶然地跪到地上,把随身带来的仅有的一袋大米送到徐道长面前。——母亲再也没有金首饰可拿了,他担心的是徐道长不肯收留他这个徒弟。
“师傅,我家实在是没有金子了。等我以后有了,一定……”张志祥言辞耿耿,恨不得赌咒铭誓。
“好说好说!”徐道长朗声笑起来:“你只知道黄金买道一条规矩,可不知还有‘千两黄金不卖道,十字街头送缘人’的古训。心诚贵似金,你这徒弟我收下啦!”
徐道长授课了,他的第一课是把张志祥领进山后一个秘密山洞。山洞座落在峭岩下,洞前荆棘遮蔽,终年不见阳光,洞内危石参错,漆黑阴森。徐道长点起一支火把,带着张志祥穿过长长的洞道,来到一个宽敞平整的石台前。
火把照耀,石台上屹立着一个完整的人体骨架。
徐道长让张志祥围着人体骨架看过几圈,突然举起手杖,“呯呯”几声,把骨架打了个七零八落。
张志祥大为惶然:“师傅……”
徐道长并不理睬,指指平台说:“要学医道,先从这儿开始。三天之内,你把骨架照原样子给我装起来。注意,不要错了地方。”
徐道长说完离去,山洞里只留下了张志祥和一堆枯骨、几只火把。
洞内冷风嗖嗖,滴水声声,出出进进的鼠类蝙蝠,不时弄出骇人的声响;洞外山林呼啸,野兽嘶咬嚎叫之声不绝于耳。开始张志祥心惊肉跳,恨不能抱头捂面逃窜而去。可想到当英雄和学本领,他只好硬着头皮坚持下来。渴了,喝几口岩缝滴水;饿了,啃几口又硬又冷的干粮;困了,打几个盹儿或者做一会儿静功;三天三夜,竭精殚力,张志祥把一堆散乱的枯骨,又复原成一尊完整的人体骨架。
他兴冲冲地跑回古庙向徐道长报告。徐道长微眯着眼点了点头,却告诉说,张志祥把骨架上两块肩骨的位置摆颠倒了。
这怎么可能呢?可张志祥且惊且疑跑回山洞仔细一看,果然如此。他立刻把骨架推倒,再次组合起来;边组合边对照,直到把人身上三百六十五块骨节的每一细微区别,都纹丝不差地印进到脑子里为止。
为了广采博取开发先天丰富后天,张志祥拜过很多师。他跟鲁道人学来一套独特的推拿手法,无论多么严重的内伤一推便见奇效;他从武汉一位医师那儿,学到一手治疗跌打损伤的绝招儿;为了求得治疗骨结核的秘方,他曾多次徒步二百多里,往返于洪安一个偏僻山村。
拜师求教增长了张志祥的知识才干,然而也使他吃尽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苦涩。那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论出身,张志祥属于“黑五类”;论本人表现,张志祥是“封建迷信”的“追随者”和“牺牲品”。加之当时农村实行的是高度集体化的劳动方式,张志祥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稍有异常或不轨就会招来责难和打击。这使得张志祥只能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白天上工下地,作出副老老实实浑浑噩噩的样子,晚上和节假日、雨雪天,悄悄外出。天黑走清晨归,雨雪天走晴朗天归,放假走上工归,一连多少年张志祥都是这样度过的。这对于一个只有十几岁、稚气未消的少年说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张志祥自小好强耿直,一班小友在一起,有哪个欺负了哪个,他必出来主持正义。这就免不了动手动脚,有时他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有时人家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但一班小友们在一起的乐趣是数不尽的,捉迷藏、摘野果子、追逐野兔、下河摸鱼……逢年过节那种欢腾劲儿就更不要提了。但自从寻师拜师以来这些都被取消了,张志祥心中的滋味实在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的。
一连三个春节没有放过鞭炮,没有同小友们一起尽情尽欢,第四个春节到来时,预定又要去拜会一位高僧——普善禅师。原来说好的事儿,临行时张志祥忽然大哭着不肯去了。
母亲不明内里,问:“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张志祥说:“我想放鞭炮,我想在家过节!”
母亲打了一个愣儿,明白了儿子心里想的什么。说:“普善禅师在等着你哪!过了年你还得修大寨田去,师傅还怎么拜得成啊?”
张志祥什么都明白,但他还是呜呜地哭,越哭越伤感悲切。
“志祥,”母亲为儿子擦着泪水,同时柔声鼓动说:“你不是立志将来要干一番大事业吗?干大事业没有点狠心恒心可不行啊!”
见儿子泪水犹自如江河流淌,她只得找来一串鞭炮点起一支香火,说:“好孩子,来,娘看着你先把这串鞭炮放了!”
张志祥止住哭,望望母亲满是慈祥和期待的面容,突然把泪水一抹,提起小包袱,登登登,一阵小跑消失到雪雾迷漫的除夕之夜中了。
雪雾带着无限的柔情飘落大地,远处间或传来一阵鞭炮或锣鼓的声响,除夕之夜带着多少人间的甜蜜和欢乐走进千家万户。张志祥一夜跋涉,当大年初一到来,天上风停雪止,太阳把最初的几缕霞晖洒到银装素裹的世间时,张志祥准时赶到了与普善禅师约会的地点。
普善禅师是一位流落高僧,他功法深厚,一只拐杖轻轻一按便可穿透地层墙壁。他轻易不收弟子,非十分中意的人不传功法;对看重的弟子传授功法也多是用拐杖一点、用手掌一拍,不讲陈俗礼义。张志祥来到面前时他正在刷牙,他头没点眼没抬,全当没有看见似的。张志祥带着满身泥雪行过拜师礼之后,他依然一声不吭,却把刷了半截的牙刷朝张志祥面前一递,嘴里哼一声:“哪!”
张志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连忙上前双手接过,继续刷起牙来。
第三节苦磨
十九岁完婚,二十岁时张志祥从母亲手里接承衣钵,成了元极功法的当代掌门人。
作为掌门人,张志祥将要担负的是继承和弘扬这门古老功法的全部使命。母亲担心他年轻浮躁,一有机会总要把“大磨得大道,小磨得小道,不磨难得道”的道理重复几遍。开始张志祥恭恭敬敬地听,讲得多了他便有些奇怪,问母亲说:“我受苦比一般人多得多,你还要我怎么磨呀?”
母亲说:“我说的磨可不单是身子骨上受点苦累,还有更难的事呢。”
奇怪,除去身子骨上的苦累,还有什么更难的事情呢?张志祥不理解。
那就只有让生活慢慢地去教导他了。
作为农村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张志祥对于农田里的活并不打怵,别人出得了的力他出得,别人受得了的苦他受得,别人干得了的活他干得。可作为“黑五类”子弟,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时积肥是件大事,“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生产队经常要派人到鄂城或武汉去拉人粪尿。这活又脏又累没人愿干,张志祥每次都是“种子选手”。分配外出拉肥倒也没有什么,底下那句话刺得人耳朵生痛:“这种活,天生就是为你这种人安排的!”拉肥过程中最脏最累最没人肯干的活儿,自然也就非张志祥而莫属了。
那年夏天,张志祥又被派往武汉。一次他们占住一个粪坑后,张志祥又被派到坑底。掏粪先要把人粪尿从便坑掏进桶里,然后拉上地面倒进粪车。便坑下的活儿是除了张志祥没有第二个肯干的。张志祥又何尝是肯,但在那样的年代、处在他那样的地位,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他每每用佛门格言说服安慰自己。
往常掏粪多在夜间进行,脏点臭点忍一忍也就罢了。那天为了抢占粪坑——那时掏肥也有如打仗,争夺激烈得很——改在白天进行,粪坑上面的厕所照常使用;而偏偏粪池很深很窄,没有回旋的余地,人站在坑里人粪尿直向下落。张志祥发现不妙后连忙跳出。可领队的干部又是威胁又是叫嚷,坚持非掏不可,张志祥只得披上一件雨衣再次下到坑里。一上午,一件雨衣被污秽得不成体统,张志祥脸上身上也溅了不少臭气。中午吃饭时总该上来换口清爽空气了吧,又偏偏另外一伙掏粪的农民虎视睽睽要瞅机会抢窝儿。张志祥只得站在粪坑里,顶着不时从天而降的污秽之物吞下了几口烙饼。
粪一直掏到下午四五点钟。张志祥从粪坑里爬出时,已是两腿酥软,全身没有一处干净地方了。
为人在世,杀人投毒、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过一个死字了结,何竟至于遭受如此糟践蹂躏!尽管张志祥一遍遍念起“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格言,却终于还是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大悲大恸带来心灵的高度净化,哭过练功,张志祥的功法一夜之间,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心灵的磨难,对于张志祥还仅仅是开了一头儿。
张志祥的父亲是国家职工,常年在外,一家八九口人的生计全靠张志祥担当。为了养家糊口,张志祥新婚三日就到富水电站去当过劳工。那年围湖造田,张志祥又申请去了挡网湖工地。
围湖造田是一件极其艰苦的活儿,要筑起一条大堤把湖水拦腰截断,还要运来大量泥土,把低洼湿涝的湖底改造成粮田。活很苦很累,相应的工钱也高。为了更多的挣钱寄回家去,张志祥每天除完成额定工时,还要格外再加两三个小时班。推车拉土,十二三个小时下来精疲力竭,然而还要练功。练功,那是无论何时何处都必须每天坚持的。如果说小时候,张志祥只是把学功练功当做实现“英雄”梦想的手段,那么如今,张志祥已经视之为一项承前启后造福人类的大事业了。元极功可以治病、健身,可以开发智力、展示种种特异功能,这无疑是祖先智慧的结晶、中华古老文化的精粹。如今这门功法传到自己手里,张志祥认定,自己只有继承发展提高的责任,而决没有使一门功法在自己手里衰落和丢失的权利。
练功是一件高雅清静的事,按照母亲传下的规矩,练功必须选择适当场所,晚上还必须点灯烧香。这在家里倒也平常,到工地就难乎其难了。十几个人挤在一间草棚子里不说,灯一点香一烧,必是“封建迷信”和“阶级斗争新动向”无疑。张志祥只能等到夜深人静时再练。开始还算顺利,但没过多久就被发现了。工地负责人找到张志祥警告说:如果他再搞封建迷信活动,就要派民兵将其押解还乡,让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
练练气功,用的是工余时间,点的是自己带来的油灯和香火,既无碍于围湖造田,更无碍于什么人吃饭喘气,然而就是不准。更荒唐的是,张志祥偶尔发放外气为工友们治治腰腿痛或其他不大不小的毛病,也被说成是“歪门邪道”和“巫术”。为此,他几次成为工地上大批判的“活靶子”,被迫站在几千民工面前低头弯腰,接受种种威胁、谩骂和侮辱。
封建迷信无疑要反,可当“封建迷信”变成一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模子和可以四处挥舞的棍子时,许多尚未被认识的科学和传统文化的精华,也就难免遭受厄运了。元极功的宗旨是教人行善、解除苦难,可张志祥一心行善为人解除苦难,所得的却是误解和铺天盖地的侮辱和批判。他心痛如绞、悲酸难抑,多少次流下委屈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