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是汉献帝的第三个年号,这时候距离他登基,还不足半年。
年仅九岁的汉献帝刘协坐在德阳殿里,殿堂空旷,玉阶生凉,往上看,高不可及,往下看,老臣峨冠博带,慷慨陈词,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但是他知道,他们是来通知他,将迁都长安。
是通知,不是奏请。天子的威严,自父亲过世,兄长被废,已经荡然无存。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外面的消息,所以他也并不知道,函谷关外,已经云集十余万兵马,以伐董勤王之名。
说起来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即便董卓本人,大约也没有料到,首先站出来反对他的,不是四世三公、累代宠贵出身的袁绍,而是阉宦之后,他刻意拉拢和推荐过的曹操。
曹操在洛阳北部尉任上打击权贵,被赶出洛阳任顿丘令之后不过年余,因为从妹夫是宋皇后的兄弟,灵帝光和元年,皇后被废,曹操受其牵连免官。光和三年六月,因通诗书,再拜议郎。
之后几起几落,曾因讨黄巾有功而任济南相,又因打击豪强,恐连累家族,托辞不就东郡太守,称疾回乡,春夏读书,秋冬弋猎;后来边乱起,朝廷征召,重回洛阳,为西园八校尉之一的典军校尉。
灵帝驾崩,太子刘恭继位,外戚何进为尽诛宦官,欲引董卓进京,曹操当时劝阻说:“阉宦之流,自古就有,是天子给他们权柄,才至横行至此。要治罪,如果只诛杀首恶,一个狱吏就够了,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如果要全部杀尽,恐怕很难不走漏风声,一旦风声走漏,事必败。”
当时何进斥责他说:“孟德也有私心么?”
言至于此,曹操不得不退——他终究是阉宦曹腾的孙子,无论他怀有多么高洁的志向,有过多少嫉恶如仇的举动,他的出身,阉宦之后,就是他身上洗不尽的烙印。
然而事情的走向就如曹操所言:消息走漏,宦官先下手为强,何进被杀。
中平六年九月,董卓进京,总揽朝政,废少帝刘恭为弘农王,立献帝刘辩,自任太尉领前将军事。曹操拒绝了董卓的封许的骁骑校尉,连夜逃出京城,在陈留拉起人马,号召天下。
所谓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不外如是。
公元190年正月,天下诸侯会盟,公推袁绍为盟主,以讨董卓。
当时应声而来的十路诸侯,分别是河内太守王匡,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兖州刺史刘岱,陈留太守张邈,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以及后将军袁术。
没有曹操。
曹操的实力,尚不足以让他跻身诸侯。他拒绝了董卓的封官,所以他没有官职,只被盟主袁绍给了一个“行奋武将军”的头衔。行,是暂代的意思。一个只有五千乌合之众的小头目,即便是首倡议者,在天下诸侯面前,也没有多少说话的余地。
能说得上话的都是那些坐拥几万兵甲的各地牧守,他们济济一堂,痛斥董卓把持朝政,倒行逆施,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按兵不动。
一直拖到三月,天子被迫西迁长安,也不过是给诸侯们喋喋不休的谴责又多加几条董卓的罪状,譬如乘青盖金华车出行,俨然如天子,譬如兄弟宗族并列朝廷,连妾生幼子,都封侯衣紫。
还是没有人提起几时动兵。
曹操再也坐不住了,明知道人微言轻,还是忍不住质问:“你们还迟疑什么呢,如今董卓焚烧宫室,劫迁天子,海内震动,正人心惶惶,无所归附,只要我们合力西向,一战,则天下可定!”
可惜的是,在座诸侯虽然扛起了“勤王”的大旗,心里却并不以匡扶社稷、重振汉室为意,他们想的是如何借这个机会赢得名声,扩大影响,至于动兵打仗,那是个伤筋动骨的事,总不能自己折损了兵马,反让别人得了好处,他们算计着,彼此提防,顾左右而言他。
即便是身为盟主的袁绍,也不过打个哈哈:“如今董贼势大,当从长计议。”
余人纷纷附和:“盟主说得是。”
或有人说:“以董贼之强,贸然西进,必然损兵折将。”
曹操于是反驳:“是有董贼残暴不仁,才有我们聚兵于此,如今士气正盛,事不宜迟。一旦董贼探明了我们的情况,倚靠天子权威,据两京之险,东向用兵,就算他无道,也终成大患。”
没有人听他的话。
在座都是一方诸侯,不是普通人,他们有比普通人更敏锐的眼光,自然知道那个风雨飘摇的朝廷已经不能指望了,天下将乱,接下来将是一个群雄割据的世界,所以他们虽然想要博忠义之名,但是并不愿意为此折损实力,他们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这个手下没几个兵、却敢于大放厥词的年轻人,他们不相信这天下还有人愿意为着大厦将倾的汉室流血拼命。
便是忠厚长者,也觉得这个人太年轻,血还太热。
其实这时候曹操已经年过而立,不再是热血少年,但他还是拍案而起,做了一个让群雄匪夷所思的决定:你们不去,我去!
以曹操的能力,难道不知道自己兵不精将不强?以曹操的眼光,难道看不出各路诸侯心中所想?以曹操之智,自然也不难知道,这时候韬光养晦才是上策。但是义之所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曹操就这样带着自己的人,和济北相鲍信、陈留太守张邈友情支援的小股兵力,挥师西向了。
领兵到荥阳,当头就遇见了董卓手下大将徐荣。
这时候曹操是初出茅庐,徐荣已经身经百战,曹操带的人马是一群操练不过几月,还没上过战场的农夫,徐荣所领,是无岁不战的西凉军,更糟糕的是,曹操还有个致命的弱点:兵少。
兵少到徐荣一眼就看出来了。
其实这时候曹操往回走,应该还来得及,他背后是十几万盟军,盟军里有与他交情深厚的袁绍,有看重他才能的张邈、鲍信,所以理论上,他完全不必孤身犯险。但是天下都知道他们举义兵,诛暴乱,各地豪强云集,却踯躅不前,他再不战而退,岂不教天下失望?
于是不退反进!
以双方兵力之悬殊,竟激战了整日,可见战意之顽强。
但是战争终究要靠实力说话。曹操的抵抗只是令徐荣不敢进一步试探盟军虚实,并不能够挽回败局。曹操在意料之中地败了,败得十分之凄惨,不仅把家底拼了个精光,自己也被流矢击中,当时仓皇逃窜。祸不单行,胯下坐骑又受伤倒毙。
幸运的是,堂弟曹洪及时赶了上来,把马让给他。生死存亡之际,谁有马,谁就能活命,即便是骨肉至亲,曹操也不敢接受这样的好意,但是曹洪给出了他的理由:“天下可以没有我,不能没有你!”
这句话一定狠狠击中了当时的曹操——天下难道能指望那些只会坐而论道的诸侯吗?不,他才当得起天下所望。是这样的信重,才让曹操在惨败之后,连片刻的气馁都没有,直奔家乡谯县。
在谯县,曹操动员亲友,之后又去扬州,共募得兵士四千余人。
然后,曹操迎来了第二次致命的打击:当他带着这四千人往回走的时候,半夜里兵士哗变,火光四起,曹操手杀了十余人,方才突出重围,清点人马,余者不过五百。
换一个人,面对这样的情形,也许会沮丧,会退缩,甚至后悔不该一意孤行,但是曹操没有被打败,不但没有被打败,反而愈挫愈勇,就地又招募千余人,又往酸枣去了。
这时候的酸枣,已经不是他离开时候的光景——这是曹操遭遇的第三个挫折,如果说之前诸侯们多少还有一点锐气,到这时候,已经只剩下设酒摆宴,高谈阔论,再没有半分进取之意。
甚至诸侯之间还起了内讧。
曹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将自己的谋划全盘托出:“只要袁绍率领河内诸军进逼孟津,酸枣各位据地守成,保证敖仓、塞辕、太谷不失,之后袁术将军领南阳的兵马进驻丹水、析县,入武关,威胁三辅,高筑营垒,坚守不战,多置疑兵,让关内看清楚顺逆形势,则天下可定。”
据险,示势,疑敌,引而不发,他谋划周详,但是就连一向看重他的张邈也都弃之如敝履。
这晚,袁绍私下来见,曹操大喜,以为他回心转意,却不料他这个昔日奔走之友、世受国恩的天下诸侯盟主从怀中取出一方玉印,得意洋洋地问:“阿瞒,你瞧这方玉印品相如何?”
曹操脸上虽然还在笑,心里已经厌恶到了极点。
所以当袁绍再向他剖析形势,说天子年幼,又远在长安,生死不明,而幽州牧刘虞素有贤名,要求曹操和他们一起拥立新君的时候,曹操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放言说:“诸君北面,我独西向。”
八个字,如利剑出鞘,英姿勃发——你们都到北方去讨好新君吧,我一个人去长安去救天子!
曹刿论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但是自董卓进京,首倡起义,到人微言轻,愤而出兵,兵败,募兵,兵变,再说诸侯,无人理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折之后,曹操仍有血气说出这句话。
大概就是这样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气,和九死犹不悔的坚韧,成就了魏武的功业吧。
多年之后,那些骂他汉贼的人,该怎样评价这些手握重兵,而在函谷关前徘徊不敢寸进、唯知图立新君的诸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