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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阴云(3)

李三慢这是在摆口,不趁着这机会摆个口,他断后鬼家的就不知道他李三慢是谁!

一直拖到夜黑很久,李三慢才快一脚慢三脚到了六根泥巴院里。六根早就等得不耐烦,后晌他只顾着看管四个丫头,饭都没顾上吃哩。见李三慢慢悠悠晃进来,不高兴地怨道:“说好了夜黑,你看你,磨到了啥时候?”

李三慢边往炕上坐口里边说:“谁家没个忙闲,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就这,我还是搁下一药铺的人抽空来的。”

六根心里恨了一声,一药铺的人,怕是一药铺的鬼吧,哪天老子看不惯眼,一把火把你个鸡巴药铺烧了,看你显摆。

李三慢刚坐下去,“妈呀”一声叫喊着又弹起来。原来他坐到了屎上,四丫头招弟拉下的,一摊。一股子臭味立刻腾起,熏得人直想吐。再一看这屋,哪儿还像个屋,简直就是个猪窝。炕上横里斜里,东一片子西一片子,尽是些屎套子。烂被窝的毛蛋蛋往外滚,大约是六根找不到东西擦屎,把被窝撕开了。

地下,水缸翻着,水浸了一地,两只蓝花碗碎着,定是几个丫头片子打仗打的。一看这景致,中医李三慢心里就笑了,都说六根是沟里的人梢子,瞅瞅,过的这日子,猪狗都不如,还管家哩。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驴球面儿光,心里生烂疮。威风是硬撑出来的,烂才是他真实的日子。

号了脉,开了药方,李三慢说:“这病不轻哩,怕是一服两服的好不了,这阵儿子,你怕是得耐上性子,给她多熬煎几服。再者,手不能再欠,有些事儿打是打不来的,莫不如……”

六根腾地红了脸:“放啥屁哩,放响点儿。”

“算了,跟你这号人说也没用,等柳条儿好过来,我跟她说。”

六根自然清楚,李三慢是哄着让他吃药哩,学草绳男人,四处找药吃,说这黄水能吃下儿子。呸,他才不信哩。母鸡不下蛋,公鸡踩死也是闲的。

这夜,六根破例有了耐心,蹲灶火边给柳条儿熬起药来,六根也是见不得中药的,那苦味儿一漫出来,心里就发呕得想吐。但他忍。眼下这光景,他得尽快抽出身子,到下河院去。

该收的菜子都收了,自个儿是吃了亏,但亏不能白吃,得变着法儿补回来。这么想着,他竟耐着性子,给柳条儿一勺一勺地喂起药来。

这景致,直把柳条儿傻得一肚子难肠话说不出来。

几番忙碌后,油坊的事终于忙出个眉目。这天六根骑着青骡子刚到油坊,就看见马巴佬正带着小巴佬们做最后的准备。六根跳下骡子问:“日子看好了没?”马巴佬说:“看好了,明儿个太阳影冒。”六根又问:“表纸和香呢?”马巴佬说:“都备齐了,就等你一句话。”六根抬头望望天,天很蓝,没有一丝云,看来明天确是个好日子,就说:“那你今天把啥都备好了,明儿个开榨。”

次日,天色微明,一匹枣红走马驮着下河院东家庄地走出朱漆大门,红绒的马鞍异常耀眼,黄铜做的镫子在拉着薄雾的晨光里发出锃亮锃亮的光。骑着高头大马的东家庄地更是威风耀人。一骑上这匹走马,东家庄地就换了个人似的精神,他目光炯炯,黑色礼帽让他的头颅显得高高昂起,青色长袍下的身子像是鼓荡着壮年男儿的激情。他双脚踏镫,策马前行。身后跟着管家六根,管家六根的青骡子跟枣红走马一比,立时就矮了几分。再看那人,就越发觉得不像他自个儿了。他畏缩着,甚至抖动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里更是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他们赶在日出前到达油坊,马巴佬早已恭候在门口,马刚停稳,他便急急走过去支好身子,双手抱住镫子,让东家庄地踩着他的身子落地。

院里,一应家什早已准备停当,大小巴佬加上新来的学徒全都恭身站在香案两旁,那景儿,就像是迎接什么重大的典礼。

沟里,早有看热闹的人不畏秋寒,裹着棉衣甩开腿往油坊奔,一年一次的开榨香会,是沟里人难得一见的大场面,怕是昨儿个晚上,就心急得没睡着。

东方泛出一片红光时,东家庄地庄严地跪下。五张神桌一并齐儿摆开,上面供满了供品,财神爷露着慈善的笑脸,笑看着这个世界。东家庄地手掬檀香,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弓身上香,嘴里念念有词:“祈求财神爷保佑下河院香飘四季,财源滚滚——”

庄地上完香,倒退三步,跪在财神前,便有人牵来三只大羯羊,管家六根高声唱道:“财神爷在上,下河院油坊今日开榨,东家供奉羯羊三只,祈求财神爷彻展大领,保佑东家油如海水,富贵长流。”小巴佬们忙忙抬过水桶,将冰冷刺骨的河水浇在羯羊背上。众人的目光哗地聚过来,齐齐盯着羊望,就见中间的羯羊摇头甩耳,想挣开的样子。管家六根急道:“摇头不算,彻展大领。”众巴佬便也齐声高呼:“彻展大领——”三只羊摇了阵头,便瞪了眼望众人,眼里,似惊,似慌,陌生生的骇人。小巴佬忙忙又舀了水,分开羊背上的毛,往脊梁杆子倒。东家庄地匍匐在地,心里祈求快领快领,众巴佬更是双手合十,嘴里默念着:“快领快领,彻展大领。”果然,三只羯羊齐齐地甩起了背,管家六根高声呼道:“大领了,大领了。”东家庄地这才直起腰,接过表纸,点燃了。

油坊顶上,马巴佬扯开嗓子,冲远处的青山高喊:“油坊开榨了,油坊开榨了——”

外面的炮仗噼噼啪啪响起来。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水闸一开,一股清澈的河水沿木槽飞泻而下,巨大的木齿轮在水花喷溅中咯咯地转起来,带动油坊的碾子。霎时,一股扑鼻的油香从石碾中飞起,香了沟谷,香了四野。

一年一度的榨油开始了。

过了一个时辰,温暖的阳光下,下河院赶来的屠夫提着明晃晃的刀,捅进了羯羊脖子。三只羊头裹着红纸献到了财神爷前,羊心、羊肝、羊鞭一一装好,那是东家庄地的下酒菜。三只肥硕的羯羊很快被剁成拳头大的块,煮进锅里。中午,巴佬们又能美美吃一顿了。

管家六根打这一天起,就要离开下河院,住进油坊,直到一年的菜子榨完为止。

也就在这个早上,东家庄地跟管家六根离去不久,少奶奶灯芯差丫头葱儿将奶妈仁顺嫂唤到了西厢里。奶妈仁顺嫂昨黑里没睡,天黑下去不久,她从自个儿屋里偷偷摸摸端了中药出来,拐过巷子时突然就碰见了中医李三慢。李三慢躲在暗处,就等着奶妈仁顺嫂出现。奶妈仁顺嫂吓得差点掉了怀里的药缸子,嘴上却道:“死人家的,黑灯瞎火,装啥鬼哩?”李三慢不说话,一把拽了仁顺嫂,往药铺去。仁顺嫂急着要送药,想打他手里挣出来,李三慢阴狠狠道:“听话就跟我走,不听,少怪我多嘴!”

到了药铺,李三慢先是不说话,盯住仁顺嫂的怀里,望得奶妈仁顺嫂直哆嗦,几次险些丢开手。李三慢望足了,望过瘾了,猛地扑将过来,一把从她怀里夺过药缸子,手就往仁顺嫂奶子上去,惊得仁顺嫂死死捂住奶子:“死人家的,要做甚哩,放开,我要喊哩。”

“喊?”李三慢突地丢开手,“你喊,大声喊,冲全沟人喊,就说我李三慢要奸你哩,要扒你裤子哩。”

仁顺嫂突然就没了声,眼里,是屈,是辱,是不得已的怕。半晌,吐出一句话:“你想咋?”

“咋?明知故问哩,就你那个奶蛋子,兴他吃不兴我吃?”李三慢说着又要动手动脚。仁顺嫂忽然说:“你也不怕你死去的哥拿眼瞪着哩?”

“哼,他瞪,我还没跟他算账哩,他欠我五服中药钱,还有两个嘴巴,到了阴曹地府,我也得找他还!”李三慢嘴上说着,手却老实了许多。

仁顺嫂死去的男人是李三慢亲哥,只不过,李三慢生下来后抱给了舅舅李家,成了李家的儿子,这关系,就慢慢地淡了。但,李三慢对仁顺嫂的垂涎,却一日也没淡。

“你得了他多少好,这个你咋给忘了?”一提旧事,仁顺嫂的恨就出来了,胆子也正了。

“没心跟你说!”李三慢岔开话,双手捧着药缸子闻了闻,转身问,“这是第几服?”

“少问。”

“他是你仇人,你真要帮他?”

“这事跟你没关系,你最好开你的药铺,少操烂心。”

“有关!”李三慢一把扯住仁顺嫂,“听着,你男人咋死的,我一清二楚,还有,甭忘了,下河院欠我李家两条命——”

“那是你李家的事,跟李家说去。”仁顺嫂说着,就要抢过药缸子。再磨蹭下去,到了少奶奶那儿,又交代不清。

李三慢一把按住药缸子,两个人争抢间,药缸子打翻了,黄澄澄的药汁洒了一地。

奶妈仁顺嫂吓得脸都白了:“这可咋是好,咋是好?”药是少奶奶灯芯一服一服给的,她看得比自个儿的命还贵重,没承想,竟让这挨千刀的给洒了。

“不急,我给你备着呢。”说着,李三慢奸笑着从屋里端出一碗药,轻轻倒进了缸里。

“你——”奶妈仁顺嫂惊得竖起了眼睛。

“你啥你,我这是为你好,还真以为她拿你当自己人?傻子,迟早要给她害死。她是毒蝎子,趁早认清楚。”

仁顺嫂不语了,少奶奶灯芯的心计,她又何尝不知,只是……

“你只管端过去,这药,色味我调得一模一样,就算她有十双眼睛十张嘴,也休想识出来。”

“你……”奶妈仁顺嫂顿感事儿不那么简单,大瞪着双眼,瞪住李三慢。

“啥也甭问,只管按我说的做就是了。”李三慢完全像是控制了主动,一点儿不在乎仁顺嫂的诧异。

“我……我不!”

“那好,我后天就请阴阳,给你男人迁坟,好歹他也是我哥哩,我倒要看看,坟里头到底有啥见不得人的事。还有,三房松枝的事,也该让东家和他媳妇知道了……”

奶妈仁顺嫂早已没了人样,她的腿软下去,软下去,软得没一丝儿气力了……

奶妈仁顺嫂昨夜里端给命旺喝的,就是沟里中医李三慢的药。

“问你话哩,听见没有?”少奶奶灯芯一连问了几遍,不见奶妈仁顺嫂有何反应,忽然就声高了。

“你说甚?”奶妈仁顺嫂忽地抬起头,战战兢兢地盯住少奶奶灯芯。

“这是甚,说啊!”

少奶奶灯芯手里拿的,是一粗布做的小鬼,身上还扎着针。

奶妈仁顺嫂“扑通”就给栽了下去,还以为少奶奶灯芯对昨夜喝的药有察觉了,没想,没想她竟翻腾出这个!

小鬼是她做的,不光拿布做,还拿面做过。奶妈仁顺嫂脑子里,哗地就闪过新人进门的那个四更。

她也是听沟里神婆说过的,若要恨一个人,若要让这个人死,最好的法儿就是拿布或面做个小鬼,做时心里念着这个人,念着对她的恨,念着对她的死。做成,小鬼就成了这个人的魂,你拿针扎,她就得疼,你拿火烧,她就得烂,你拿菜刀剁了她的头,她就活不过三天。娶亲头一天,她怀着对下河院一肚子的恨,骂了半宿,做了半宿,终于做成了小鬼,还在小鬼肚里装了三只蚂蚁、两条臭虫。按神婆教的法,她点了三张表纸,冲南方磕了三个响头,算是把祈愿托给了天,托给了地。新人下轿进门时,她快快从怀里掏出小鬼,埋到了火盆里,她想烧死她,让肚子里臭虫蚂蚁吃掉她。总之,想让她死。

没想,这都过了多少日子,神婆的话还不灵验,她非但没死,活得还一天比一天带劲,一天比一天有样儿。她不安了,怕了,这才又做了个布的,天天拿针扎,塞身子底下臭,甚至拿菜刀剁她的头!

没想,这么隐秘的东西,竟让她翻腾了出来!

4

后山中医刘松柏选在一个温暖的午后,站到了菜子沟百年老院的朱门前。

抬眼望去,午后的下河院一片宁静。菜子打碾完后,百里长沟进入一年里最为消闲的时刻,榨油是巴佬们的事,下河院的男人女人却要在浓郁的油香里闭上门,好好地躺在炕上睡上一觉。天马上要冷,冬天的日子是很不好过的,他们要赶在冬季到来之前,把一年的瞌睡睡足。

午后的太阳斜斜地射下来,将偌大的院子包围在一片祥和中,中医刘松柏站了一会儿,抬腿迈进了朱门里。眼前的一切既模糊又熟悉,仿佛一个久长的梦,让他做了整整十年。很多记忆瞬间跳到眼前,又让他觉得那都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在感叹光阴如梭的同时,他的目光一刻也没闲过。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将前院、后院、耳房、偏房一一扫了一遍,然后凝住南墙根的那棵老榆树不动了。

老榆树怕也有百年了吧,粗大的树干已经枯死,干裂的枯皮四下戳起,几只碗大的洞黑乎乎地露着,往外渗出黑酱般的树油。只有树梢那几枝新插出的丫枝和丫枝上还绿着的叶子,才告诉人们这棵老树还活着。

物是人非,很多复杂的感情让这位曾经下河院的座上客着实悲伤了一会儿,直到他想起如今这院里还有一个人是他女儿时,他纷乱的思绪才渐渐平定下来。

最先看到他的是奶妈仁顺嫂,仁顺嫂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旋即嗓子里就发出吃惊的叫声:“是大舅哥,不,是亲家老爷呀。”奶妈仁顺嫂一时弄不清该称他什么,站在离他丈几处搓着手,眼里却是跳出又落下的惊诧。

奶妈仁顺嫂的通报很快引出下河院的主人庄地。东家庄地这天偏巧没睡午觉,所以他头句话便是:“我说咋睡不着哩,原是要来贵客呀。”说着话便把亲家公让进上房,丫头葱儿快快上了茶,跑西厢房报信儿去了。

坐定,两个人互相张望了会儿。中医刘松柏眼里,菜子沟大财主庄地老了,老得都让他记不起十年前什么样儿了,只是他的眼还亮堂着,有道精明而老辣的光。东家庄地却感叹曾经的大舅哥现在的亲家公还是那么精神灼人,仿佛十年的岁月未曾经历过一般。两个人互相祝了褔,客套了会儿,东家庄地就让奶妈去张罗晚饭,还特意交代让后院的屠夫挑只膘肥的羯羊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