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夫·阿尔特第一个跳起来往外跑,接下来是皮斯卡,连长老们都颤巍巍地站起身向外走,唯独菲弥洛斯仿佛不怎么在意似的落在了后面。
他走回沃夫的帐篷,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人被两个半大孩子扶着站在门口,许多人正在旁边打量,却没有靠近。橙红色的火光把那个人的脸照得很清楚,虽然瘦削却仍然很俊秀,甚至连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也变得更明亮了。不过菲弥洛斯猜测这兴许是因为自己已经十年没有看到过而产生了一些错觉。
沃夫首先走上去,对那个刚苏醒的人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还亲热地拍着他的手臂:“哇,美人儿,真高兴你醒过来!听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巫——”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后面的皮斯卡一把拽开了。
皮斯卡的招呼方式就让人容易接受了,可是仍然没得到回应。
克里欧·伊士拉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头脑中还有些回不过神,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了他们,然后从中间辨认出最熟悉的一个。他张了张嘴,用嘶哑的声音叫着菲弥洛斯的名字。
妖魔贵族笑起来,推开挡在身前的人,朝他走过去。“欢迎回到人间。”他拉住克里欧的胳膊,低声说道,“主人,你睡了一个长长的觉啊。希望你有耐心应付这个地方的老头子们,现在我们可是寄人篱下呢。”
克里欧盯着他的脸,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似的。菲弥洛斯对于游吟诗人这样的反应似乎感到很愉快,扶着他的胳膊,领他走进帐篷。
皮斯卡和沃夫跟着进来,还有那些长老们。皮斯卡大概地介绍了自己和这个营地,然后问道:“该怎么称呼您呢,先生?”
游吟诗人想要清楚地回答,但是只能发出一些嘶哑的声音,让别人勉强听清楚。
“大概是喉咙有些损伤,”沃夫信心满满地插嘴道,“我能找到一些草药水儿,喝几天保准你没事儿。”
克里欧点头表示感谢。
一个长老问道:“伊士拉先生,冒昧地问一句,您……也是巫师吗?”
克里欧有些意外,但他随即便看到菲弥洛斯狡黠地冲他笑了笑。他费力地对长老说:“很……抱歉……我……我是游吟诗人……”
周围的人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接着多少都有些失望,沃夫大声嚷嚷起来:“原来你是个卖唱的啊!”
皮斯卡偷偷地狠拍了沃夫的脑袋一下,对克里欧道歉,但又不死心地追问道:“这么说,您不会魔法?”
克里欧摇摇头:“抱歉……我没有……法力……”
皮斯卡愣住了,随即干笑了两声:“原来如此……”
沃夫在他身后嘀嘀咕咕地说:“怎么可能啊?那个厉害的家伙都叫他主人呢……”皮斯卡瞪了他一眼,沃夫没趣地闭上嘴,把头转开。
长老们也很失望,但仍礼貌地表示愿意让游吟诗人在营地里安心养伤,只是希望“打猎”的时候他的仆人能够出力帮忙。克里欧理所当然地表示同意,于是长老们又客套了几句,陆续离开这个帐篷。皮斯卡留在后面,客客气气地说:“如果您同意,我明天还想向您请教一些事情,不知道可以吗?”
克里欧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点点头。
于是沃夫大方地摆摆手:“行了,现在咱们也算是朋友了,我的帐篷就借给你们俩住吧,我和皮斯卡挤一挤。明天一早我把草药水儿给你找来,过两天你一定能再开口的,到时候可一定要给我唱几首歌啊。”
克里欧看着这个虽然高大、有着狰狞伤疤,却开朗得像个男孩的青年,忍不住向他笑了笑,把他和他的朋友送出了帐篷。
在所有的人都走了以后,菲弥洛斯放下帐篷门,回到克里欧身边坐下。
游吟诗人看着妖魔贵族完整的半张脸,又把目光慢慢地移动到他布满黑色瘢痕的右脸,忍不住皱起眉头。
菲弥洛斯笑起来:“怎么,是不是有些不习惯?图鲁斯坎米亚给的礼物可不一般。”
游吟诗人苦笑着放下了手:“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菲弥洛斯却拉住他的手,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怎么?你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克里欧从陶罐里喝了一口水,沉默了片刻,才断断续续地说:“土……很臭……很黑……我喘不过气……你拉着我……”
“是的,我拉着你,第十层圣殿就倒塌了,我们被埋在里面,还有昆基拉……你还记得昆基拉吗?”
“妖魔……王……”
“没错。就是那家伙,我把她的——”菲弥洛斯用手在脑门儿上画了一下,“——眼睛挖出来了。不过她可没死,当圣殿倒塌的时候,我看到她还在动。”
克里欧迷惑地看着妖魔贵族。
菲弥洛斯耐心地继续说道:“啊,我忘记了,那个时候你已经被呛得昏过去了。后面的事情你都不知道了吧?第十层圣殿崩塌以后,那些小喽啰都想进来尝尝我们的肉……当然了,还有昆基拉的。于是我做了一个最小范围的结界,暂时让我们俩待在里面。那些丑八怪嗷嗷地叫,不过没有办法破坏我的结界,它们只要碰一下就会被削掉爪子。这让我们坚持了一段时间,我当时能感觉到我们陷落到了更深处的地下,这倒是让很多低级的妖魔没有办法跟上来。”
克里欧忍不住插嘴道:“昆……基拉……”
“你还惦记那个妖魔王啊?”菲弥洛斯笑了笑,“大概我们在陷入地下前她就被那些丑八怪给分吃了个干净,连骨头都没有剩下!反正我后来没有看见她。”
游吟诗人拼命回想着那个光头的、仿佛平常女人一样的妖魔王,她所代表的是“遗忘”,那时候围绕在自己周围的妖魔王中,她算得上是最安静、最没有攻击性的一个,就这样被别的妖魔吃光了?
“那是……妖魔王……”
菲弥洛斯哼了一声:“你是想说,那些丑八怪怎么会吃掉自己的头儿?不要用人类对待地位和等级的态度来衡量妖魔。它们所崇尚的是力量,有很多妖魔都能够借助吞噬和寄生的手段使自己变得更强大,妖魔王的力量它们都可是垂涎三尺呢!如果妖魔王能够压得下他们,当然就平安无事,但是只要魔王处于危险中,就会被它们趁机吞噬。”
克里欧的心底生出一股冷气,但是他仍有些迷惑:“可魔王是黑暗之神的分身,它们是不会消逝的。”
“的确不会,它们的力量会分散到吃掉它们的妖魔体内。”
克里欧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你的意思是……当时……吃掉昆基拉的……那些妖魔全部都获得了……”
“妖魔王的力量?”菲弥洛斯点点头,“的确如此。我当时没有在意到底是哪些丑八怪吃掉了昆基拉,不过要消化她的话,妖魔数量绝对不少,如今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当然了,很可能已经窜到了地面上。”
克里欧的手有些发抖,他忍不住又主动喝了两口水,追问道:“那……现在……到底……”
“现在的情况不怎么好,或许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糟糕。”菲弥洛斯接上他还没有说完的话,“不过我现在只接触了这些猎人,也搞不太清楚。还是接着帮你回忆吧,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呢,主人。”
最后那句话的语气让克里欧抬起头,感觉到一阵紧张。
“你完全不知道我们陷落以后发生的事情,对吗?”
克里欧摇摇头:“一片……空白……”
菲弥洛斯难得地沉默了片刻,突然噗地笑了:“真好!我得说,您还是很幸运的,不记得是最好的。如果你没有被妖魔王寄生之前我们就被埋在地下,你和我,就在那个结界里,用最昏暗的光照着,什么都不管,那样也很好……你要做什么都没有关系。可是很遗憾,我不得不带你回到地面上……”
克里欧没有作声,看上去面无表情。
“我发现了以前一直不知道的秘密,原来越是在黑暗的地方,越是在泥土之下,妖魔王的力量就越强大。特别是当成为寄生体的你失去意识的时候,它们就能冒出来……”
菲弥洛斯解开衣服的前襟,露出一个黑色的伤疤,那疤痕正烙在他的心脏部位,虽然小,却触目惊心。
克里欧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你——不对,应该说是妖魔王——试图吃掉我,好在它们在你的身体里,力量受到了很大的限制。要让它们暂时乖乖听话对我来说倒是可以的,不过我得积蓄很多力气才能封印它们一次。我尝试着移动我们的位置,每次上升我都能感觉到妖魔王的力量有所减弱。所以我想还是把你先弄出去比较好。那真费力,主人,在到处都是妖魔的十层圣殿里往外走,要小心无数嘴巴发痒的丑八怪,得开辟安全的新路,我花了不少的时间。对了,还得算上封印你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怪物花的工夫。”
“十……年……”
“没错,就是十年,这已经比我想的快多了!”
克里欧嘶哑着声音问道:“那……照你的说法……我回到地面,妖魔……王……就……应该完全被压制……这是凯亚神眷顾……的地方。”
“这么说吧,主人,我有十年的时间好好琢磨你这具被妖魔王寄生的身体。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袭击我吗?”
克里欧摇摇头。
“黑暗之神想要复生,但它们的寄生不完全,只有三个在你体内,而昆基拉被分尸,图鲁斯坎米亚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所以复活仪式并没有完成,在你体内的那三个就像张着嘴的婴儿,拼命地吸吮着另外空缺的力量,渴望着把一切都纳入自己的体内。我是弥帝玛尔贵族,力量强过了地下圣殿中所有的妖魔,而我又在你的身边,就好像是在饥饿的人身边放了一块美味的肉。懂吗?”
克里欧不敢相信,但是他知道面前这个男人绝对没有说谎。
“现在来做个试验,你就知道了。”菲弥洛斯伸出手臂,用手指尖的蓝光轻轻地在上面割破了一点,血液涌出来,一滴滴落在地上。
克里欧看着那些血液,开始还没有什么感觉,很快地,一股森冷的感觉像冰柱一样从心底慢慢地冒出来,那些血液的热量就仿佛是燃烧的火,让克里欧恨不得吞到肚子里。他缓缓地伸出手,摸到了菲弥洛斯的伤口,血液的湿滑让他更加肆无忌惮,嘴巴里干渴得厉害,胃部也变得非常饥饿,他甚至开始卷着舌头。当他把嘴凑近菲弥洛斯的伤口时,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腿上传来,他回过神,发现一道金色的火焰炙烤在他露出的皮肤上。
“瞧,主人,”菲弥洛斯收回了他的法术火焰,按住了自己的伤口,“这就是你现在的本性——渴望吞噬所有黑暗的力量,任何蕴藏着这种力量的肉体、血液,都是你的美食。你回到地面,或许比在地下时更好控制——比如你恢复了意志。但是妖魔王的作用是没有消失的,只要有了合适的条件,你就会被它们的欲望所驱使。”
克里欧呆呆地盯着地上掉落的那几滴血,摸着自己的嘴唇。
妖魔贵族看着他苍白而清瘦的面孔,把已经吐到了嘴边的“刀子”又都吞了下去。
两个人在小小的帐篷里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克里欧抱着自己的膝盖,拼命地缩起身子,想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球,隐藏到连自己都看不见的地方。但是他无论怎么努力,两只手却仍然无法掩盖全身。
菲弥洛斯毫无表情地看着他,还是忍不住放软了口气:“别表现得太绝望,主人,千万不要!我们到阿卡罗亚去吧……我们应该找到净化的办法……”
克里欧安静下来,没有回答,他埋下头,呼吸的声音沉重而缓慢。
大概是清除了一些地魔那加达兽的威胁,又有“巫师”作为临时的同伴加入,桦树村的幸存者们对继续前进多了一些信心。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开始收拾行装,拆除围墙,继续向北进发。
男人们分成几个纵队前后左右地警戒着,一些经验丰富的猎人在前方开道。老人和妇孺都乘车,只有身体特别好的几个年轻妇女在步行。
菲弥洛斯和克里欧被安排在了前面的车辆上,就紧跟着长老们的车。那个叫做米拉尼的姑娘忙前忙后地照顾着他们,她甚至还体贴地给菲弥洛斯找来了一块遮挡伤疤的长头巾。虽然妖魔贵族对这个东西嗤之以鼻,但是克里欧觉得如果想解决一路上更多的好奇和追问,戴上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就跟用缠头遮住我的十字伤一样,对吗?”菲弥洛斯说,“听起来总是为了我好。”
克里欧其实注意过他的额头,因为图鲁斯坎米亚造成的瘢痕,那道十字伤也只剩下了一半。克里欧想过,那个曾经寄生在菲弥洛斯体内的妖魔王会不会也给他留下了什么“后遗症”,但是听到那个男人用他熟悉的讥讽的口气说话时,克里欧又感到说不出的安心。
克里欧用右手轻轻地抚摸自己的左手和双腿,昏昏沉沉地依靠在车门外。
大约用了半天的时间,他们已经翻越了一座矮小的丘陵,走上了比较平坦的峡谷地带,前面慢慢地展现出了平原的面目。
沃夫和在前面领路的皮斯卡商量了几句,便调转马头,来到了菲弥洛斯和克里欧身边。
“嘿,我们已经来到特贡卡拉山脉的边缘地带了。”沃夫兴奋地对他们说,“原来这里有个山头的,不过现在好像因为滑坡不见了,刚好把一个干河床的凹陷给填平了,我们从这边走的话,只需要一个星期就能进入阿卡罗亚公国。”
菲弥洛斯抬头看了看前面的路,不为所动地笑了笑,倒是克里欧有些关心。他的嗓子有一些恢复,但也只是说话连续一些,声音依然沙哑得有些刺耳。
“那个地方……为什么会有滑坡?”
“谁知道呢?也许春天雪化的时候弄的,岩石裂了,土又变得湿乎乎的,就崩了呗。不过这倒帮了我们的忙。”
克里欧摇摇头:“不管怎么说……如果要扎营,还是离那个滑坡的地方远一点儿……比较好。”
沃夫咧嘴笑笑:“行了,卖唱的!你可真是爱操心!皮斯卡和我都会在扎营之前仔细地考察!我先过去了,等会儿就回来!”
话还没有说完,这个年轻人已经一夹马腹,冲到了最前面。
菲弥洛斯拨弄着遮挡着脸的头巾,笑嘻嘻地对克里欧说:“干吗特意叮嘱他那些,主人?你这个时候还有空担心他们?”
克里欧摇摇头,“我觉得饿……”他转过脸,眼睛里竟然有些不可思议的恐惧,“很饿,很渴……菲弥洛斯,就像昨天晚上那样……不,比昨天晚上更饿、更渴了……”
从特贡卡拉山脉往北走,地势会逐渐降低,然后是一大片平原,这就是阿卡罗亚公国的属地,这片平原一直延伸到另外一片群山,那是公国王城的所在地。
现在桦树村的幸存者们到了山脉的尽头,看到河床渐渐铺开,他们为终于走出黑暗危险的森林而兴奋雀跃,但是这样的情绪并没有传染到他们的客人身上。
菲弥洛斯注视着克里欧的脸色,而游吟诗人闭着眼睛依靠在车门上,除了额角有些冷汗之外,就好像在小憩。
菲弥洛斯并不是很清楚克里欧所感受到的饥渴到底有多么强烈,而这直接关系到他们将面临着哪种程度的大战。不过他还不想太快地给皮斯卡和沃夫警告,或许等克里欧觉得喉咙里都要伸出手来的时候,就可以拔剑了。
菲弥洛斯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已经开始偏斜,在日落前他们得找到一个可靠的宿营地。
走在最前面的年轻猎人们找到了一块平整的干燥地,而且离滑坡也有一段距离。于是皮斯卡发出了命令,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那边行进。
年轻人把钢板卸下来,铺了一片狭窄的平地,然后让马车围成一个圈,把剩下的几块补在空隙中间。女人们架起灶开始做饭,香气慢慢地飘出来,一股温暖的味道弥漫在这个拥挤的营区。
沃夫安排了几个年轻人值夜,然后笑嘻嘻地来到菲弥洛斯和克里欧围坐着的篝火堆旁。米拉尼正架起汤锅烹煮昨天分到的半边野兔,看到他过来以后,又慷慨地撒了一撮香料进去。
“宝贝儿,你真了解我的口味!”沃夫讨好地看着少女,“等下我想吃后腿,行吗?”
米拉尼点点头,用木勺搅动着黏稠的汤汁:“再加点儿干菜怎么样?”
“我做好了撑破肚子的准备。”沃夫乐呵呵地转向克里欧,“我说,卖唱的,今天晚上可能会比较冷,你一定得多喝几口热汤,就在这火堆旁边睡。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如果生病的话,在赶到城镇之前都很难找到药哦。”
仿佛为了让他的话更有说服力,年轻人亲手舀起一碗汤,递给了游吟诗人。
克里欧的脸色有些发青,胃部因为饥饿而扭曲,但是面前香浓的汤汁没有引起他丝毫的食欲,他清楚自己要的不是这个。沃夫把碗硬塞进他手里,严肃地说:“喝吧,听我的没错,米拉尼的手艺好极了。”
克里欧勉强咽下了一口汤,他不得不承认那个可爱的少女的确做得好吃极了,但这一点也没有缓解他心中焦灼的欲望。克里欧把碗放下,看了看周围:“晚上是不是应该再多派一些人守夜呢?我有些不好的感觉。”
沃夫接过米拉尼递给他的一大碗汤——里面除了一大只野兔的后腿之外,还有用盐和香料腌过的野菜。他难得地没有立刻大快朵颐,歪了歪头:“你是什么意思?这里有妖魔?”
“也许有。”克里欧含含糊糊地回答,“我的感觉是这样……”
沃夫耸耸肩:“其实也无所谓,现在卡亚特大陆上完全没妖魔的地方恐怕剩不了几个了。我今天守夜,放心吧,我对付那些东西已经有段时间了,稍微有些风吹草动我都会注意到的。”
他开始专心地享用起自己的兔肉晚餐,而菲弥洛斯朝着克里欧移动了几步,贴到了他身边。
“把汤喝了吧,主人,你的肉体现在比一个孩子还要脆弱。”他说道,“今晚我会查看一下这周围,找找有没有什么捣乱的家伙。”
夜晚的温度降低了很多,即使还没有进入冬季,从北边呼呼刮来的风还是让人受不了。可因为只休息一晚,除了体弱的长老,很多人都没有搭帐篷,只是简单地依靠火堆抵御寒冷,这样如果遇到危险可以逃得更快一些。
克里欧蜷缩在篝火旁边,用一条粗糙的毛毯把自己包裹起来。除了守在外围的年轻猎人们,桦树村的人都睡着了,他们粗糙的面孔在火光下被照得发红,微微的鼾声伴和着木柴噼啪作响。
菲弥洛斯无声地变化出鹰的形状,接着伸展开黑色的双翅,猛地冲上天空。
在星光点点的墨蓝色夜空中,黑鹰低低地盘旋着。克里欧紧紧盯着那个模糊的影子,感觉到自己的心也随着它的动作而高高地吊起来。他的喉咙干渴,胃部在不断地蠕动,即便是吃下了兔肉,但总感觉远远不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样的感觉更加强烈,而黑鹰的动作既像是一种安慰,又像是一种诱惑……
克里欧抓着胸口的毛毯,终于等到菲弥洛斯回到他身边。
“发现了什么?”克里欧有些急切地问道。
菲弥洛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饿了?”
克里欧脸色发白,没有说话。
菲弥洛斯朝着北方抬了抬下巴:“从这个河床往北走就是平原了,不过从滑坡的地方延伸出去的,除了河道以外还有一条隆起的线——它弯弯曲曲的,而且离这个地方一段距离以后才渐渐出现,一般很难被这边的人看到。”
“那是什么?”克里欧皱起眉头,“地魔吗?”
“也许。”菲弥洛斯耸耸肩,“它们在地下钻的时候,的确很容易把松软的丘陵搞得像滑坡——不过这个挺奇怪的,那个线条的形状弯曲得很奇怪,我想……”
妖魔贵族突然停住了,黑色的瞳孔猛地缩紧,警觉地抬头望着空中。
克里欧刚要追问,菲弥洛斯就一下站起来:“快,告诉那个红毛小子,立刻把大家叫醒,我们得连夜出发,不要从这里进入平原。”
“怎么了?”克里欧问道,“真的有妖魔吗?数量很多,还是力量很强大……”
“来不及细说了,快去吧,主人,如果你不想这些人都死掉的话,赶紧照我说的做!”
克里欧咬了咬牙,爬起来,推醒不远处的米拉尼,少女揉着惺忪的睡眼不知所措。克里欧说:“快去叫醒沃夫,有麻烦了!”
菲弥洛斯找到了皮斯卡,粗暴地叫醒他,要他立刻带领村民们离开这片营地,回到丘陵上,不要留在河床的平坦地带。
“怎么了?”皮斯卡急促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妖魔了吗?”
“如果再不走就会看到的!”菲弥洛斯把他拖起来,“这个滑坡是有原因的,是一个陷阱,往回走,退到之前的丘陵上去。”
“可是——”
菲弥洛斯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在救你们的命,先生,你要是希望跟我辩论,我可没时间。”
皮斯卡从他严肃的表情中明白了情况的严重性,“反正半夜逃命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将拔营的命令传达给了守夜的猎人。
整个营地在极短的时间内苏醒过来,人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命令给吓懵了。但是长期以来他们在躲避妖魔的生活中形成了一种习惯,只要听到消息,能很快带上重要的东西就走,并且不会罗嗦地问为什么。
负责警戒的猎人们分头带领着人们往不远处的丘陵上跑,扔下了一地来不及收拾的东西,勉强拖走了几辆马车。
就在人们离开宿营地之后不久,有隆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声音很闷、很沉,就好像雷落到地上。已经走上了丘陵的人们回过头来看着宿营地,黑漆漆的夜色中什么都不清楚,只能看到那些残留的篝火一堆一堆地燃烧着,照出一簇簇红通通的圆形。突然,一个红色的圆消失了,接着又是一个……
有些女人发出了惊叫,人们惊骇地看着那些篝火伴随着隆隆的声音接连不断地从眼前消失。有人又说了什么,人们回过神,更加慌乱地朝着丘陵顶上跑去。
就在他们不顾一切向着上坡奔跑的时候,有人却突然转过身向着宿营地的方向俯冲下去。
“菲弥洛斯!”克里欧大叫着妖魔贵族的名字,“你干什么?”
但是妖魔贵族没有回答,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一下子变成了鹰的形状,猛地扑向消失的篝火!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击了克里欧的全身——他只感觉到白天的饥饿感强烈得难以抑制,几乎要连生人的肉也吃得下去了!
“啊啊!”沃夫在他身后又叫又跳,指着菲弥洛斯的方向大声地说,“是变形术!是吗?就是变形术!我第一次看到……居然真的有这样的魔法!你们一定要教我……一定啊!”
“好了!”皮斯卡怒气冲冲地制止了朋友不合时宜的举动,“赶紧跟上队伍!一个人都不准掉队!”
他威严的声音让沃夫稍稍收敛,重新恢复了一个猎人应有的自律。他拉住克里欧的左手臂,咕哝着:“好吧,咱们还是先离开!你的朋友一定没事的,对吗,卖唱的?”
克里欧无法回答,即使他知道菲弥洛斯现在的力量除了妖魔王以外是无人能敌,但是这无法看清的情况还是让他忐忑不安。
沃夫拉着他往前走,还不断地招呼着有些发愣的村民:“走!走!不要管后面的事了!那位是神通广大的巫师,他是去帮咱们处理麻烦的……赶紧走!不要给他拖后腿!”
克里欧的内脏似乎都开始痉挛,特别是胃部,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冷汗一滴一滴地从额角渗出来。一股从来没有过的热度从他的左手升起,他一下子挣脱了沃夫,向着下坡跑去!
“该死!真他妈的是俩疯子!”
沃夫气急败坏地骂道,看了看身边逃命的村民,又看看克里欧的背影,对皮斯卡大叫道:“喂,我去帮个忙!”
皮斯卡想要阻止,但是更多人已经越走越远,他气恼地冲着沃夫喊了一句“小心点”,便将注意力放到眼前跌跌撞撞的村民们身上了。
克里欧向着宿营地的方向奔跑。
菲弥洛斯的身影已经成了半空中的一个黑点儿,他低低地盘旋,发出尖锐的鸣叫。不一会儿,黑鹰的飞翔轨迹变得有些诡异,似乎在躲避什么。
克里欧看不清楚空中的情形,但接近宿营地,便能借助篝火的余光看到地面的情况——
一条深深的沟从远处蔓延过来,然后变成了扇形的塌陷,那些篝火很快就被沙土掩盖,而塌陷还在继续。不一会儿,仅剩的两三个也被吞噬了。四周重新陷入了黑暗,模糊的星光只能成为这黑暗中惨白的点缀。
就在这个时候,克里欧看到半空中突然亮起了五个硕大的金色火球——那是菲弥洛斯的杰作。
这一片土地顿时亮起来,甚至让克里欧忍不住遮挡了一下眼睛。
他慢慢地放下手,终于看清了周围:
原来在宿营地铺钢板的地方已经完全陷落了,一条粗大得接近两人合抱的绿藤从土里冒出来,它的枝条不断地将土地撑裂,从枝条上还飞出了许多亮晶晶的丝线。丝线仿佛有意识地盯紧了半空中的菲弥洛斯,想要缠住他。
沃夫很快赶到了克里欧身边,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不断蠕动的绿藤,骂了句脏话。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是妖魔吗?”
克里欧没有回答他——确切地说,他也不知道。
看上去很像是植物妖魔,但是又跟他记忆中的任何一种都合不上。
那些丝线有数百条,它们急速地延伸着,编织成了密集的网,很快就将黑鹰拦截了下来。就在接触到菲弥洛斯的那一瞬间,原本透明的丝网一下子变成了红色,骤然收紧,将黑鹰整个包裹在里面,拽落到黑糊糊的大坑里。
“菲弥洛斯!”
克里欧叫着妖魔贵族的名字,向塌陷的大坑跑过去。沃夫只愣了一下,也紧随其后。
绿藤的枝条从土里向着他们两个人延伸过来,很快便缠上了他们的脚踝。沃夫骂骂咧咧地用长剑将枝条斩断,一股黏稠的汁液溅出来,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腐败的恶臭。但是更多的枝条凶猛地蔓延过来,即便是沃夫的长剑也不能抵挡了,它们缠上了两个人的腿,还有躯干,把他们向着大坑里拖。
克里欧跌倒在地上,感觉到一股凉气从粗糙的植物表皮传过来,竟让他的食欲盖过了恐惧。他看向枝条来的方向,努力寻找着菲弥洛斯。
沃夫奋力挣扎,用他的长剑割开密密麻麻的藤条:“妈的,这到底是什么?滚开!给我滚!”
渐渐地,枝条已经缠住了两人的脖子,克里欧感觉到它们在不断地收紧,就像蛇一样。
“我说……”沃夫困难地吼道,“卖唱的,这东西……要杀掉我们还是……要埋了……我们……啊……”
克里欧没有回答他,他用牙齿咬住了一根枝条,腥臭的液体喷进他嘴里,却没有缓解丝毫饥饿——这藤条本身并没有魔力。难道它竟然是自然生长的植物吗?克里欧惊疑不定地想到,能这样做的只有……
“啊啊!要死了!”沃夫高声叫起来,他的长剑已经被枝条裹住拖走了,此刻他什么也不能做了。
就在这个时候,土坑中发出了一股蓝色的光,蓝光一下子穿透了密集的绿藤射出来,接着一个发光的人慢慢站起身,碎成一段一段的藤条掉落在他身边。
“菲弥洛斯……”克里欧虽然知道他不会轻易被这样的妖魔打败,但是真的看见他摆脱困境,仍然感到说不出的欣慰。
妖魔贵族的脸色却没有任何轻松的表情。
他浑身溅满了绿色的汁液,看也没有看克里欧一眼,只是直直地瞪着前方——就是那条深沟的来处。
“萨西斯,出来吧!”菲弥洛斯向空中喊道,“我知道是你,用不着躲躲藏藏。”
蔓藤拖拽克里欧和沃夫的动作停止了,并且松开他们,窸窸窣窣地退去。
半空中出现了一个绿色的光点儿,渐渐扩大,拉伸,变幻着形状,接着一个苗条的女人出现了。她浑身近乎赤裸,只有淡淡的薄纱包裹着身体,整个人发出如同萤火虫一般柔和的绿光。她仿佛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头发在没有风的空气中飘动着,好像有生命的水草。
沃夫爬起来,脸上的戒备和慌乱还没有消失,但眼中透出惊讶。
克里欧感觉到一阵眩晕,他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饥饿感会如此强烈。
萨西斯,那是最接近妖魔王的一种存在,也是和菲弥洛斯最为亲密的同胞,一个不折不扣的弥帝玛尔贵族。
她竟然在这个地方出现了,那么妖魔们也应该全部都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