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近代史
5743800000002

第2章 总论

中华民族到19世纪就到了一个特殊时期。在此以前,华族虽已与外族久已有关系,但是那些外族都是文化较低的民族。纵使他们入主中原,他们不过利用华族一时的内乱而把政权暂时夺过去。到19世纪,这个局势就大不同了,因为在这个时候到东亚来的英、美、法诸国人绝非匈奴、鲜卑、蒙古、倭寇、满族人可比。原来,人类的发展可分两个世界:一个是东方的亚洲,一个是西方的欧美。两个世界虽然在19世纪以前曾有过关系,但那种关系是时有时无的,而且是可有可无的。在东方这个世界里,中国是领袖,是老大哥,中国以大哥自居,他国连日本在内,也承认中国的优越地位。到19世纪,来和中国找麻烦的不是东方世界里的小弟们,是那个素不相识而且文化根本互异的西方世界。

嘉庆道光年间的中国人当然不认识那个西方世界。直到现在,我们还不敢说完全了解西方的文明。不过,有几点我们是可以断定的。

第一,中华民族的本质可以与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比。中国人的聪明不在任何别的民族之下。

第二,中国的物产虽不及俄国、美国两国的完备,然而在一般国家的水平线之上。

第三,中国秦始皇的废封建为郡县及汉唐两朝的伟大帝国、足证中华民族是有政治天才的。

是故论人论地,中国本可大有作为。然而,到19世纪,中华民族何以遇着空前的难关呢?

第一,因为我们的科学不及人。人与人的竞争,民族与民族的竞争,最足以决胜负的,莫过于知识的高低。科学的知识与非科学的知识比赛,好像汽车与人力车的比赛。在嘉庆、道光年间,西方的科学基础已经打好了,而我们的祖先还在作八股文,讲阴阳五行。

第二,西方已于18世纪中起始用机械生财、打仗,而中国的工业、农业、运输、军事,仍保存着唐宋以来的模样。

第三,西方在中世纪的政治局面很像中国的春秋时代,文艺复兴以后的局面很像中国的战国时代。在列强争雄的时代,西方人养成了热烈的爱国心,深刻的民族观念;中国人则死守着家族观念和家乡观念。所以在19世纪初年,西方国家虽小,然团结有如铁石之固;我们的国家虽大,然如一盘散沙,毫无力量。总而言之,到19世纪,西方的世界已经具备了所谓近代文化。而东方世界则仍滞留于中世纪。中国是落伍了!

近百年中华民族根本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人能近代化吗?能赶上西方人吗?能利用科学和机械吗?能废除我们的家族和家乡观念而组织一个近代的民族国家吗?能的话,中华民族的前途是光明的;不能的话,中华民族是没有前途的。因为在世界上,一切的国家能接受近代文化者必致富强,不能者必遭惨败,毫无例外;并且接受得愈早愈速就愈好。日本就是一个好例子。

日本原有土地不过中国的一省,原有文化几乎全是隋唐以来自中国学去的。近40余年以来(截止蒋廷黻写作本书的年代),日本居然能在国际上作一个头等国家,就是因为日本接受近代文化很快。我们也可以把俄国作个例子。俄国在15世纪、16世纪、17世纪也是个落伍国家,所以那时在西方大舞台上,几乎没有俄国的地位;可是在17世纪末年,正当中国清朝康熙年间,俄国幸而出了一个彼得大帝。他以专制皇帝的至尊,变名改姓,微服到西欧去学造船、学炼钢。后来,他又请了许多西欧技术家到俄国去,帮助他维新。那时,许多俄国人反对他,尤其是首都莫司哥(莫斯科)的国粹党。他不顾一切,奋斗到底,甚至迁都到一个偏僻的但是滨海的尼瓦河(即涅瓦河)旁,因为他想靠海就容易与近代文化发源地的西欧往来。俄国近代化基础是彼得大帝立的。他是俄国民族大英雄之一,所以今日(截止蒋廷黻写作本书的年代)的斯塔林(斯大林)还推崇他。

土耳其的命运也足以表示近代文化左右国家富强力量之大。在19世纪初年,土耳其帝国的土地跨欧、亚、非三洲。土耳其人也是英勇善战的。却在19世纪百年之内,别国的科学、机械和民族主义有一日千里的长进,土耳其则只知保守。因此,土耳其于是受了欧洲列强的宰割。

到了1878年以后,土耳其也有少数青年觉悟到非维新不可,但是,他们遇着极大的阻力:

第一,土耳其的国王,如中国的清政府一样,并无改革的诚意。

第二,因为官场的腐败,创造新事业的经费都被官僚侵吞了,浪费了。国家没有受到新事业的益处,人民已加了许多苛捐杂税,似乎国家愈改革就愈弱愈穷。关于这一点,土耳其近代史也很像中国近代史。

第三,社会守旧势力太大,以至有一个人提倡维新就有十个人反对。

总而言之,土耳其在19世纪末年的维新是三心二意的,不彻底的,无整个计划的,其结果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惨败,国家几乎致于灭亡。土耳其人经过那次大国难以后一致团结起来,拥护民族领袖凯末尔,于是始得复兴。

凯末尔一心一意为国家服务,不知有他。他认识了时代潮流,知道要救国非彻底接受近代文化不可。他不但提倡科学、工业,甚至改革了土耳其文字,因为土耳其旧文字太难,儿童花费在文字上的时间和脑力太多,能花费在实学上的必致减少。现在,土耳其立国的基础算打稳了。

日本、俄国、土耳其的近代史大致是前面说的那个样子。这三国接受了近代科学、机械及民族主义,于是复兴了,富强了。现在,我们要研究我们的近代史。我们要注意帝国主义如何压迫我们。我们要仔细研究每一个时期内的抵抗方案。我们尤其要分析每一个方案成败的程度和原因。我们如果能找出中国近代史的教训,我们对于抗战建国就更能有所贡献了。

蒋廷黻1938年夏于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