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之后,房东夫妇出去了。我开始翻阅电话簿。发现,中国人的画廊还真不少,足足有二十好几家!
我首先打给天龙画廊。周裕老板很客气,说:“我跟刘大师是老朋友啦!大师叫你来找我,我很高兴。”听我说没有车,也不认识路,他即刻允诺,下午来我的住处看我。
我第二个打给千荷画廊,又叫“世界炎黄艺术馆”。老板儿子接的。听我自吹完了,他说:“你还是把画拿过来看看再说吧。”我问:“你们一般是买断还是代销?”他说:“当然是买断!只要我爸爸喜欢你的画,就会出钱买下来,价钱是没有问题的。”我一听,这么痛快!这家艺术馆一定要去。
第三个是华厦画廊。老板姓陈,也说与刘海粟是老朋友,欢迎我随时过去。
全部的画廊打下来,几乎每一个老板都说与刘海粟是老朋友,对我都很客气。也有例外,“台湾艺术家中心”不容我报完家门,便冲回来:“你是谁和你是谁的学生,我们都不感兴趣!我们只代理台湾的画家,不跟中国人打交道!”
还有一家“国际艺术公司”很特别,总经理笑嘻嘻地听我说完,说:“你找画廊不能用电话找,要亲自到画廊去看。我相信有很多画廊,你看过之后就不会再打电话了。比方说我这个画廊,我只卖我自己画的观音菩萨像,对付着过生活。美国很自由,你可以叫国际,也可以叫世界,叫什么都可以。我当然也可以叫自己总经理,因为所有的事情的确都是我一个人总经理的嘛。”我被对方说笑了,告诉他我从深圳来,深圳的“国际”、“世界”和“总经理”,也是满街都是。他说:“深圳比起美国,又小巫见大巫了,因为这里是自由世界嘛!”
下午,周裕来了。他是一个矮小的老头,人很瘦,肚子很大,像一个放大的枣核。他看了我的作品照片册,就不愿意再看我的画,说:“这里是美国,你画得太黑,不行。”他想解释,但解释不清,“这样吧,我带你去我的画廊看看,你就明白了。”
路上,我问周裕代丁绍光请刘海粟吃饭的事。周裕直截了当地批评刘海粟放不下架子:“你在中国是大师,但是在美国,丁绍光才是大师。”
我问:“为什么?”
周裕说:“丁绍光的画卖得好啊。”
我不同意周裕的说法,但是我没有反驳他,因为我希望能去他的画廊办画展。我在想,如果能早一点打开局面,就能早一点把柳韵接出来。
天龙画廊在洛杉矶的唐人街,一个小型商业中心的二楼,夹在卖服饰食品的商店中间,三十多平方米,分隔成两间。除了走路的地方,墙上地上,一层一层,全都挂满摆满了牡丹、瀑布一类的画和“大富大贵”、“财源广进”一类的字。周裕解释说,这里的房租很贵,所以要充分利用。
“天龙画廊”四个字是刘海粟写的,落款“年方八二”。周裕说:“这是刘大师刚被允许与外面接触的时候,我第一个跑去上海请他写的。他听说我是从美国来的,很高兴,马上就写了。你算算,1977年到现在,十几年啦,算不算是老朋友?”我问:“多少钱?”周裕说:“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要钱。现在不行啦!不给钱,谁也别想从刘老太太手里拿走一个字。”他把我拉到一幅五彩的鲤鱼画前,“你看,这是刘大师侄子刘狮画的。在洛杉矶,刘狮的画都是我在帮他卖,关系很近的。”
以前,我时常听刘海粟说起刘狮,印象中是个了不起的人物。1929年他17岁时,就在上海举办油画展,由当时的民国政府主席林森亲自主持。此后,赴日本留学,专攻油画和雕塑。学成返国尚不足二十岁,就任上海美专西画系教授兼雕塑系主任。1949年去台湾,创立中国美术协会,是台湾美术界举足轻重的领袖级人物。1981年刘海粟赴香港办画展时,刘狮曾受台湾国民党政府的委派,到香港哭劝刘海粟去台湾投奔自由。没有想到第一次看到他的画,却是在这种不上档次的画廊里。而且画得也非常一般,非常俗气。跟我印象中的刘狮,完全是两回事。
周裕拿出两大本《丁绍光画册》,一边翻给我看,一边说:“你看,应该这样画,应该多用一些颜色,你如果能画成丁绍光这样,我愿意帮你卖。”
带着强烈的好奇心,认真地把两本画册翻过之后,我对丁绍光鄙视到了极点。丁绍光的画,千篇一律的都是图案化的大美人,加上直接搬自画册的古代壁画、石雕和图案做背景,极其浅薄、空洞。看完丁绍光的画册,我完全理解了刘海粟。但是对美国,对这个被推崇为当今世界现代艺术中心的国度,却迷惑了。这种画,在美国竟也能卖大钱?这种画家,在美国竟也敢号称大师?我婉拒了周裕的美意。我虽然急于把柳韵接出来,但是我不可能允许自己堕落到画这种画的地步!
晚上,张太太告诉我,有一家小公司答应请她去当工程师了。失业前,她的年薪是六万多美金,现在只有两万,还要搬很重的机器。但是只有先去做了再说。第二天,张太太仍然安排了一天时间,开车带我去跑画廊。我们首先兴冲冲地去了千荷画廊。一到地方,我就傻了。在长着荒草的街角上,一个又矮又小的房子,看上去黑乎乎、脏兮兮的。门上“千荷画廊”四个字,是用红漆写了又用白漆描了边,已经暗淡剥落。推门进去,一张裱画台子占去室内一大半空间,墙角胡乱地堆了一些做镜框的木条,墙上胡乱地挂了一些非常业余的中国画和粗俗不堪的福禄寿。墙柱上供着关公的神龛,燃了几支香,袅袅地冒着烟,还有两支蜡烛,忽忽悠悠地闪着像幽灵一般的红光。老板姓陆,自号“千荷王”,六十来岁,秃顶,肥唇,高大魁梧,口音很重,一问,原来是皖北的同乡。他大大咧咧地胡乱翻了翻我精心整理的作品资料册,随手往裱画台子上一扔,说:“老实不客气讲,你这种画我看都不要看!”他指着墙上几幅用草绿色画叶子用水红色画花瓣的荷花,“这是我画的。我是看在你是我的小老乡的份上,才愿意告诉你真话的。你往后再画,就要像我这个样子画,颜色要鲜艳。不然黑乎乎的……老实不客气讲,你画的是什么东西,我看都看不懂!”他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几大口,“去年,我回安徽去探亲。几十年没有回去了,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认识了!他们省美协的主席和画院的院长请我吃饭,希望我邀请他们来美国办画展,老实不客气讲,我也是这样跟他们要求的。我说你要我给你们办画展,可以!但是,你们必须按照我的要求画,否则的话,你们尽弄一些谁也看不懂的玩意,卖给谁?”
安徽是我的家乡,陆老板说的这两个人,我不仅熟悉,而且私交都不错。隔着浩瀚的太平洋,他们向往美国洛杉矶,向往“千荷画廊”和“世界炎黄艺术馆”,是情理之中的事。仅仅半个小时前,我还把自己的命运和这里幻想在一起呢。陆老板接着说:“昨天,我儿子告诉我你打电话来,说你是刘海粟大师的得意弟子。现在见了面,知道又是同乡,亲不亲,家乡人。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如果能照着我这个样子画上50幅,每一幅都请刘海粟大师题上几句话,证明你是他的得意学生,夸奖夸奖,我可以50美金一幅,全部买下来。”张太太高兴地叫起来:“简先生,这样很棒呀!你一下子就可以有2500美金了呀!”
张太太不懂,我无法跟她解释。对于陆老板,我则无话可说。就凭这样一个连杂货铺子都不算的画廊,就凭这样一个连做我的学生都还不够资格的画匠,竟然也敢开出这样异想天开的条件!我在心里说,你干脆打劫去好啦!
见我不说话,陆老板又说:“50美金一幅,我是冲着刘海粟这块招牌。老实不客气讲,如果换做是别人,我顶多出10美金,他还求之不得呢!老实不客气讲,洛杉矶的中国画家随便一抓就是一把,中国画随便涂涂就是一幅。老实不客气讲,如果把刘海粟的名字捂上,他的荷花怎么能跟我陆某人的比!”
遇到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我懒得再跟他啰嗦。正要走,推门进来一个人。中等个头,尖下巴,鼻子下面留着一撇又浓又黑的小胡子,腋间夹着一个近两米长的纸卷。一进门,双手抱拳对陆老板作揖,说:“又有一幅新画,拿来烦请陆老板帮忙裱一裱。”
陆老板咋咋呼呼地扯过来人,对我介绍说:“这位是汤达岗先生,跟你一样,也是学画画的研究生。如今在洛杉矶,丁绍光是老大,他是老二。老实不客气讲,常常到我画廊来走动的,都不是一般的人!”
对于陆老板的恭维,汤达岗并不领情,他不屑地说:“丁绍光算什么东西?他如果来千荷画廊,你陆老板会理他?”汤达岗把眼瞟瞟我,一副极其轻蔑的表情,“也是画画的?刚从国内出来不久吧?”他问完了,根本没有打算听我回答,径直走到裱画台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卷,平展开一张用六尺整张夹宣画的重彩画。汤达岗的画很像丁绍光,也是一个空空洞洞的图案大美人,做着空空洞洞抓耳挠腮的姿势,加上空空洞洞的图案背景,但是色彩的漂亮度和制作的精致度,却不及丁绍光。看了汤达岗的画,我感到很诧异。为什么从丁绍光到周裕到陆老板,还有这个汤达岗,越是粗俗浅薄的人,就越是傲慢轻狂?
交代完了裱画的事,汤达岗坐下来聊天,拉出一副与他的画极其不相称的学者架式,大骂丁绍光低俗、表面、糟踏艺术。我赞同汤达岗对丁绍光的批评,但对他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很不以为然。我讥问他:“你既然这么讨厌丁绍光,为什么还要学他?你既然学他,又为什么要骂他?你完全可以走自己的路,画一些有艺术性的画给丁绍光看嘛。”
汤达岗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曲线救国!”
我在心里说,什么“曲线救国”?这种话我在深圳听得多啦!有些人既想赚钱又怕别人说他没有理想,于是就推托说是曲线救国。但是我在深圳呆了这么多年,到最后也没有看到哪一个“曲线”真正救了“国”的。反过来说,你如果真的是一个开国立业的品种,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形下,你也不可能抵抗得了你自己的内心。我告诉汤达岗:“我就不可能画丁绍光那种庸俗不堪的画。”
汤达岗轻蔑地斜眼看我,用教训的口吻说:“你刚出来,什么都不懂!7年前我刚来的时候,比你还要狂呐!”
张太太帮我说:“他是刘海粟大师的学生,怎么会不懂?”
汤达岗冷笑说:“刘海粟的学生遍地都是,阿狗阿猫都说是刘海粟的学生!”
张太太说:“简先生可不一样,他是刘大师惟一的硕士研究生!”
“是吗?”汤达岗还是斜眼看我,但口气略显缓和,“那么你在国内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来美国?”
汤达岗问的,正是一个多月来一直困扰我的问题。但是这一会,我不可能跟他说真话,我故作踌躇满志地侃侃而谈:“美国有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华盛顿国家画廊,洛杉矶……”
汤达岗冷冷地打断我:“你是说,美国梦?”
“是啊,每一个人来美国,都有一个梦。”
“那么,你就做梦吧!”汤达岗怕我没听懂,又加重语气补上一句,“我看,你真的是做梦!”
推门进来一个人,好像也是熟客,进来就问:“陆老板,你什么时候帮我搞画展呐?”汤达岗嬉皮笑脸地喊起来:“啊呀,又来了一个刘海粟的学生!现在在洛杉矶,三个画家里,就有两个说是刘海粟的学生!”
来人姓杜,自称是安徽画院的专业画家,1980年曾经上黄山拜望刘海粟,得到刘海粟的夸奖,收为入室弟子,作品被英、法、德、加拿大、澳大利亚、新加坡、印尼、泰国等几十个国家的艺术博物馆收藏。听陆老板介绍了我的名字,杜画家大呼:“久仰!”因为是同行又是同乡,在异域邂逅,彼此都感到很亲热。不过坦率地说,安徽画院的画家我全熟悉,惟独不知道杜某人。
汤达岗一箭双雕,挖苦说:“这位杜大师的美国梦,或许比你简繁更加绚丽!但是你看看他,吹嘘了那么一大堆需要外调才能知道真假的光辉业绩,还不是要跑来求陆老板帮他办画展?你不妨问问他,来美国两年多了,除了每天替人家汽车旅馆洗厕所,挣点活命钱,美国艺术社会的大门在哪里,有没有摸到?”
杜画家恼了,反击汤达岗说:“你仗着自己是研究生,什么牛皮都敢吹,今天咱们敢不敢叫陆老板和简繁做裁判,比试比试笔墨?”
汤达岗不动声色,转脸看墙,说:“你如果想找人比试笔墨,就根本不配到美国来。美国可不相信什么笔墨!”
杜画家被激得大叫:“你配来,我为什么不配来?别的不敢说,就凭咱的笔墨功夫,起码可以在世界上为中国争个第一!你呢,你有什么?除了那张嘴,你什么都没有!我替汽车旅馆洗厕所怎么啦?我靠自己的能力挣饭吃,光明正大!不像你,抄袭人家丁绍光的画!然后再……再他妈的爬到开画廊的老女人身上,把人家弄快活了,帮你拿去卖。实在卖不掉,就施舍你一点添补精血的钱,好让你他妈的继续有精力弄,继续让人家快活!你他妈的连老女人的软饭都吃,你他妈的只有吃老女人软饭的本事,你他妈的有什么屌脸,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讲我?”
对于杜画家的一顿狠骂,汤达岗冷笑笑,避开吃软饭的话题,问我:“他说他是刘海粟最得意的传人,是新黄山画派的创始人,是现代中国画历史的开启者,你在国内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我没有搭腔。看看墙上的画和墙柱上的关公神龛,再听他们二位的争执,我觉得很荒诞。挤在这样的一家画廊里面,怎么还能谈论艺术和世界呢?还有这位杜画家,莫说在安徽,就是在合肥也排不上号,却竟然敢自诩为世界第一!这里的人真的是个个有毛病。
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像路边土地庙一样的千荷画廊,香火倒是蛮旺的。这里正争执着,门又敲响了。而陆老板好像很好客,笑哈哈地亲自跑去开门,迎进来一男一女。男的五十多岁,戴宽边眼镜,背着手,走在前面。女的二十多岁,白白净净,抱着和拎着几个厚厚的册子,跟在后头。一开口,原来和我一样,也是刚到美国不久来找画廊的。那些册子都是那男人的作品,有书法,也有一些钢笔画和用字构成的水墨画。有一份简历,陆老板看后往台子上一扔。我拣过来看。上面说,画家姓仇,浙江美术学院1979级的书法研究生,来美之前,任教于江西师范大学美术系。他在简历里称赞自己的作品说:“其独创性,在本世纪可以说是难得一见”,“在中国、日本乃至在世界上,都产生过深深的震撼!被许多艺术评论权威推崇为,最有希望带领世界艺术走出世纪误区,迈向未来21世纪的一面旗帜。”看完仇某的作品和简历,汤达岗首先发难了,他说:“如果把字放大了,拼拼凑凑,再泼一点水加一点墨,东甩两下西甩两下,就可以带领世界艺术走出误区走向未来,那么,10年前我就带领过了!”
汤达岗的话说得直接了一点,但却是实话。画水墨画的谁没有做过各种尝试?起码与仇某同届的浙江美院山水画研究生谷文达,的确早在10年前,就有过比仇某现在更出色的表现。
仇某还正在思考如何做答,小姑娘一边代他说:“我先生在中国美术馆举办过个展!”
这时,我们都才知道这个紧随在仇某身后的美艳娇娘,是他的老婆。汤达岗不屑地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过个展能说明什么问题?现在的中国美术馆,你只要出得起钱,中央大厅都可以随时给你用。我的一个学生,在武汉市下面的文化站当美工,两年前就花了4万块人民币,在中国美术馆中央大厅办了一次个展。”汤达岗说的是实情,从中国出来的画家,都知道。“反倒是最崇尚金钱物资的美国,任何一家有档次的艺术博物馆,只要不喜欢你的作品,你就是出再多的钱,他们也照样不看你一眼!”
仇某信心满满地说:“这正是我选择来美国的原因。这里是现代艺术的中心,崇尚理性化、观念化的现代艺术创造。这恰恰是我的长处。我从书法过渡到现代艺术,就像散步一样地轻松自如……”
“是吗?”汤达岗像开始冷笑我那样冷笑仇某,“问题是,你的步散到哪里去了,就没有人知道了。”
两个人唇枪舌剑,争执起来。仇某不是杜某,肚子里装了不少墨水,说的话远比他的画好。汤达岗争得很吃力,急了,指着仇某说:“你敢不敢留在美国?你只要敢留下来,别的我不敢说,两年之后你的老婆就不是你的了!到那个时候,你会发现,除了嘴皮你一无所有!”
汤达岗来美国已经7年,有三个半两年了,他说仇某的话,让我理解了他。我要去找别的画廊了。根据电话簿上的地址,华厦画廊应该就在千荷画廊的附近,但是我问陆老板,他却说不知道。
开车兜了一圈,找到华厦画廊,我们差不多又回到了刚才的地方。因为,华厦就在千荷的斜对面。
华厦画廊的招牌是刘海粟来美国以后题的,用油漆描在玻璃橱窗上:“华厦画廊,刘海粟年方九十五岁”。华厦画廊比千荷画廊大一些,除了展画,还隔出一个印刷间,接印信纸信封、餐馆菜单和喜帖请柬等。在进门处设置了一个工具台,挂满各种各样的钥匙胚子,兼营开锁配钥匙。在画廊中央最醒目的地方,供着一个观音神龛,也是烛火闪烁,香烟缭绕。
陈老板很热情,又是请坐又是倒茶,一再说:“刘大师让你来找我,我很高兴。”他从抽屉里拿出好几本照相册,“你看,我和刘大师真的是很好的朋友,绝对不是我自己胡乱吹的。你看,这些全都是我和刘大师在一起的照片。”
翻开看,果然都是,起码有五六十张。有的在金龄老人公寓刘海粟的住处,有的在餐馆,大部分是刘海粟来华厦画廊出席画展的开幕式。照片上,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看上去都像似有些头脸的各式人物,其中,我认出有星云大和尚。想不到这个其貌不扬的“杂货铺”,竟能号召来这么多人为他捧场。洛杉矶,真的让我不可思议,中国人和中国的艺术,在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看,这个是你的老师,这个是星云大师。”陈老板指着其中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太太,“这个是加州州务卿余江月桂,她在我这里正好有一个画展。”陈老板快活地拉我去看余江月桂的画。
余江月桂还画画?我感到非常好奇。更好奇的是,以她堂堂“省办公厅主任”的身份,哪里不好去展,为什么要跑到这样一个杂货铺子来?看了画,我愈加好奇了。听刘海粟说,余江月桂已经是第三代移民,生在美国长在美国,从来没有去过中国,怎么会画一手我的画友韩美林风格的小动物?
陈老板笑了,解释说:“她这种人怎么会有兴趣和时间画画?她跑回中国人的圈子来,无非是想利用与中国人的这点种族渊源,弄一点政治捐款。但是老空手白要嫌不好,幕僚就出主意,请一个中国的画家教她画画。其实就是找一个画家来帮她画,然后由她题上自己的名字,举办画展,再请有钱的中国人来捧场。这样,要钱的比较轻松自然,给钱的也高兴,因为毕竟余江月桂几个字是她亲笔写的。”至于帮余江月桂捉刀的画家,陈老板说就在洛杉矶,很潦倒的,就是靠周末去跳蚤市场摆地摊,挣点生活费。所有的画,都是他从一本画册里临摹来的。除了余江月桂的画,画廊里还挂了几幅星云大和尚的字。陈老板说,是有人捐钱给庙里,得到这几幅字,再拿到他这里来寄卖兑现的。从书法的角度说,星云和尚的字很一般,但却一笔不苟,有些出家人的平静坦然。
我问陈老板能不能给我办一个画展,他一口允诺:“有刘大师这层关系,我们就是自己人,等余江月桂的画展一结束,我就帮你办!”但是看了我的作品资料,他的口气改变了,“这些画不行,太黑,看不出你到底画的是什么东西。你可不可以摹仿一些你老师的画?再请刘大师题上几句话……”
我一听,又泄气了。来这种画廊办画展,就是无条件,我都还觉得勉强,竟然又要提条件,又要我按他的标准改变。我胡乱地应付了几句,便匆匆告别,赶去一家叫“唯美艺术中心”的画廊。
这里哪能叫画廊呦!
这是利用一个巷道搭建的房子,宽不到两米。大门正顶着一家餐馆的后门,门口是一个与画廊差不多一样宽的大垃圾箱,装满剩饭剩菜,看了闻了让人恶心。靠门口的墙上,挂满俗不可耐的画。稍往里,一个神龛正对着大门。神龛的后面是工作间,有一台做画框的机器和很多框条。
夹杂在“观音送子”、“和气生财”一类的画中,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小牌子,上面写着:“广州美术学院著名油画家鸥洋教授,应我画廊特邀,为客画像。价钱面议。”还贴了一张鸥洋的照片。边上,是鸥洋的一张样画,画的是一个老太太的头像,老太太原来的照片夹在画的右上角,作为比较。鸥洋的边上,是她的先生广州美院副院长杨之光画的一件汗衫,以标准的杨派明暗水墨法,画了一个大胡子外国人。汗衫的边上贴着一张说明和一张照片。照片上,杨之光穿着这件汗衫,叉着腰笑,而他画的大胡子外国人,却在他的胸前做一脸的严肃状。
我正看着、想着,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
画廊的主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长得白净清秀,迎着老女人甜甜地喊:“萧教授,来取画啊?”
老女人的眼睛有点斜,好像还长了白内障。她咧开满嘴的黄牙齿,连喊带叫地问姑娘:“怎么样,有没有人买啊?”
姑娘说:“没有哎,你今天是不是把它拿回去吧?”姑娘从神龛后面搬出一幅配了镜框的画。画也是摹仿丁绍光的。一个侧面横躺的图案裸女,配了很多大大小小的色点色块。
老女人说:“装画框的时候,我不是和你爸爸说好的吗?就放在你们这里帮我卖!怎么,把画框钱赚去了,就不认账啦?”
姑娘说:“萧教授,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要放,就接着放,没有问题的。”姑娘又把画放回神龛后面去了。
“杨之光以为画了人家法官的像,就可以打进人家的社会了,哪有那么简单!结果他白送人家都不要,还不是要拿到你们这里来寄卖?”老女人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指着鸥洋的画像问:“怎么样,鸥洋接到活了吗?”
姑娘说:“没有啦,客人都说她画得不像。”
“鸥洋画这种东西,的确不行。”老女人从提包里抽出一张十六开大小的纸,递给姑娘,“画像我是世界第一!你帮我弄一个镜框装起来,挂在鸥洋的边上。”
姑娘接过纸端详,摇着头笑,说:“恐怕也不行。”
我凑过去看,是一张半身的人物白描,有点夸张变形,很像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画过壁画的女画家萧慧翔的风格。因为听姑娘喊她萧教授,我便留意看了签名,结果真的是萧慧翔。
萧慧翔哧拉一声拉上提包的拉链,转身就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喊:“你懂一点艺术好不好?就这样!听说她画一张250美金,我比她再便宜50,200美金就可以啦。以后我再装画框,一定还来你们家!”
目所见,耳所闻,我懵掉了。杨之光、鸥洋、萧慧翔,在中国都是非一流博物馆不去办画展的人,怎么到了美国,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姑娘把萧慧翔的白描放进抽屉,过来招呼我。我没有再把我的资料给她看。
三个画廊跑下来,我完全失望了。如果不是因为张太太带我出来一趟不容易,我真的一家都不想再去看了。上了车,我对张太太说:“再看最后一家,如果还是这样,我们就回家休息。”最后一家,我选了在电话簿中广告做得最大,看起来可能是最专业的“揽云轩画廊”。结果,这家所谓的画廊,干脆直接开到了菜市场(美国叫超级市场)的里面,卖的货色也更齐全了,从陶瓷盆罐到玻璃器皿,甚至碗碟筷子,样样尽有。惟一没有的,是每家必供的神龛。问起来,原来老板牛太太是正正规规从台湾艺术学校毕业出来的,她不相信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