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克让“性感女郎”号船头离开海草,把发动机马力调得比怠速稍快一点,来到了后甲板上。鱼已经停止了拖线,但鱼竿弯曲弧度很大。
“往回拖,”蒙克温和地说,“往回拖,直到鱼竿垂直为止,然后向前放松一下就收线。”
英国人尝试了。过了十分钟,他说:
“恐怕我不行。这条鱼力量很大。”
“嗯,如果你愿意,就让我来。”
“你来就最好不过了。”
客人起身回到遮篷下面的阴凉处去了,蒙克坐进了椅子里。这时候是上午十点半,气温已经很高了。太阳照在船尾,阳光从水面反射回来,像刀片似的。
经过十分钟的搏斗,终于把鱼拖到了船舷边。看到船壳,那鱼又挣扎了一番,把鱼线拖出了三十码远。
“什么鱼?”客户问道。
“大海豚。”蒙克说。
“噢,天哪,我很喜欢海豚的。”
“不是瓶鼻海豚。名字是一样的,但品种不一样。也叫剑鱼。这是一种供垂钓的鱼,味道很好。”
朱利叶斯准备好了鱼叉,当剑鱼被提到船舷高度时,他熟练地伸出鱼叉,把这条四十磅重的大鱼从船边勾了进来。
“是条好鱼,先生。”他说。
“嗯,可我认为这是蒙克的鱼,不是我的。”
蒙克从椅子里出来,他从剑鱼嘴里摘下鱼钩,卸下了鱼线上的钢丝引线。朱利叶斯正要把捕获的鱼放进船尾的鱼舱,他吃了一惊。按照惯例,在把这条剑鱼钓上甲板后,应该重新把四条鱼线放出去,而不是把它们收拾起来。
“到上面去掌舵,”蒙克平静地告诉他,“我们回去。全速返航。”
朱利叶斯点点头,其实他不甚理解。他那精瘦黝黑的身子爬上梯子,到上面的驾驶舱去了。蒙克弯腰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啤酒,都打开后,递了一罐给客户。然后他坐到冰箱上,凝视着遮篷底下这位英国老人。
“你其实不是出来钓鱼的,对吧,欧文先生。”这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确实不是我的爱好。”
“嗯。你也不是欧文先生,对吧?整个航程,我一直在纳闷。以前,曾有一位要人访问过兰利,是英国秘密情报局的大人物。”
“记性不错,蒙克先生。”
“似乎想起了奈杰尔爵士这个名字。好吧,奈杰尔·欧文爵士,我们不要兜圈子了好不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没跟你说实话。只是想看看,想谈谈,私密地。没什么地方比海上更私密了。”
“那么……我们要谈话了。谈什么呢?”
“恐怕是俄罗斯。”
“嗯,大国家。不是我喜欢的。谁派你来这里的?”
“哦,没人派我来。凯里·乔丹跟我讲了你的事情。前两天我们在乔治敦一起吃了个中饭。他向你问好。”
“他是好人。下次见到他时,代我谢谢他。可是你肯定知道,他现在已经退出了。你理解我说的‘退出’意思吧?退出游戏了。嗯,我也一样。不管你是为什么而来,先生,你白跑了一趟。”
“哦,凯里也是这么说的。不要打扰你,他说。可我还是来了。这是一次漫长的旅行。你介意我开展策反吗?难道你们不是这么说的吗?我开展策反,提个建议?”
“是这个说法。嗯,今天太阳猛,天气热。你租了四个小时的船,还有两个小时。你要谈就谈吧,但答案还是否定的。”
“你听说过一个叫伊戈尔·科马罗夫的人吗?”
“我们这里有报纸,只是要晚几天,但还是可以看到的。我们也听收音机。我没有安装卫星天线,所以看不了电视。是的,我听说过他。俄罗斯未来的总统,对吧?”
“是这么说的。你听说过他的什么事情?”
“他领导着右翼党派,是民族主义者,宣扬爱国主义。这种事情。大肆宣扬。”
“你认为他在右翼道路上走得多远了?”
蒙克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相当远吧,我猜想。大概像美国南方某些极端保守的参议员那样吧。”
“恐怕还要厉害呢。他在极右的道路上已经走得离谱了。”
“嗯,奈杰尔爵士,那就太惨了。可我现在关心的是,明天是否还有人来租我的船,西北点十五英里以外的海域是否有刺鲅鱼群在游动。令人讨厌的科马罗夫先生的政治主张,与我没有关系。”
“嗯,恐怕会有关系。有一天。我……我们……一些朋友和同事,认为必须去阻止他。我们需要一个人去俄罗斯。凯里说你很优秀……曾经。说你是最佳的……曾经。”
“嗯,是的,但那是曾经。”蒙克默默地盯着奈杰尔爵士看了好长时间,“你说这甚至不是官方的。这不是英美政府的策略。”
“说得对。我们两国政府都认为,他们都对此无能为力。从官方角度。”
“你以为我会听从某些堂吉诃德式人物的指令,抛下锚,不远万里去俄罗斯找那个家伙吵架吗?那些堂吉诃德甚至都没有得到政府的支持呢。”
他站起来,一把捏扁空酒罐,扔进了垃圾桶。
“对不起,奈杰尔爵士,你真的是浪费了机票。我们返回港口,这趟航程不收费。”
他回到驾驶台,接过舵盘,驾船向塞拉尔水道驶去。进入瀉湖后十分钟,“性感女郎”号回到了码头边的专用泊位。
“关于这次航程,你说错了,”英国人说,“我没有诚心租船,你是诚心出租的。半天的租金是多少?”
“三百五十。”
“给你的年轻朋友一点小费,”欧文从一叠纸币里抽出了四张百元美钞,“顺便问一下,你下午有租船计划吗?”
“没有。”
“那么,你要回家吗?”
“是的。”
“我也是。恐怕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我这个年龄的人午饭后要睡个午觉。但你坐在阴凉处避暑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不再钓鱼了。”蒙克说。
“噢,不再钓鱼了。”老人从他带来的肩包里拿出了一只棕色信封。
“这里有份文件。它不是闹着玩的。你去看一看。别让其他人看到,也别弄丢了。它比‘来山得’‘猎户座’‘德尔斐’或‘飞马座’曾经带给你的任何情报都要机密得多。”
他也许触动了杰森·蒙克的某根神经。当这位前间谍头子漫步走上码头,去寻找他租用的汽车时,蒙克目瞪口呆地站住了。最后他摇摇头,把信封塞进衬衫里面,走向茅屋去吃汉堡包了。
凯科斯群岛由六个岛屿组成,即西岛、普罗沃岛、中岛、北岛、东岛和南岛。在群岛的北面,礁石接近海岸,从那里可以很快抵达外海。在南面,礁石绵延几英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一千平方英里的浅海,被称为凯科斯浅海。
他刚上岛时手头拮据,旅游者云集、旅馆林立的北海岸物价很高。在支付了港务费、燃料费、维修费、营业执照和海钓许可证办理费之后,蒙克带来的钱已经所剩不多了。他花了少量的钱,在地段不是很好的人心果湾租了一间木结构的平房,那里北邻机场,面对凯科斯浅海,只有浅水船可以进出。平房和一辆破旧的雪佛兰皮卡车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坐在木阳台上,注视着太阳在他的右边西沉,这时候从他房子后面传来了汽车停在沙土小路上、发动机熄火的声音。不一会儿,英国老人精瘦的身影就从房屋的转角处出现了。这次,在他的白色巴拿马草帽下面多了一件皱巴巴的羊驼呢热带西装。
“他们说我能在这里找到你。”他愉快地说。
“谁说的?”
“‘香蕉船’餐馆那个年轻的好姑娘。”
玛贝尔已经四十多岁了。欧文步履沉重地踏上台阶,朝一把空着的摇椅做了一下手势。
“我可以坐这里吗?”
蒙克露出了微笑。
“请吧,你是客人。啤酒?”
“现在不喝,谢谢。”
“那就来一杯普通的代基里酒吧,除了新鲜柠檬不加其他水果。”
“哦,这就比较好。”
蒙克兑制了两杯纯柠檬代基里酒,端了出来。他们品尝起来。
“那个看了没有?”
“看了。”
“怎么样?”
“令人恶心。也有可能是伪造的。”
欧文理解地点点头。太阳落到了浅滩对面西凯科斯岛的山丘上,把浅滩的水面染成了一片赤红。
“起先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显然是推论,但值得去核查。我们在莫斯科的人就是这么想的:进行一次快速核查。”
奈杰尔爵士没把证明报告拿出来。他把内容逐段口述出来。蒙克来了兴趣。
“三个人,都死了?”最后他说。
“恐怕是这样的。似乎伊戈尔·科马罗夫确实不想惹上这文件的麻烦。并不是因为它是伪造的。假如文件出自他人之手,他是绝不会知道的。这文件是真的,是他要实施的计划。”
“那你认为能把他终结吗?采用极端手段?把他干掉?”
“不。我说的是‘制止’,那是不同的。你们中情局的‘终结’,是行不通的。”
他解释了理由。
“可你认为可以去制止他,把他搞得威望扫地,失去有生力量?”
“是的,这正是我的想法。”
欧文目光犀利地从侧面盯着他。
“你还是喜欢追猎的魅力,是吧?你以为这种魅力会消失,其实一直存在,隐藏在心底里。”
蒙克已经陷入了梦幻之中,他的思绪回到了多年前和遥远的地方。他猛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站起身提起酒壶重新加满了他们的杯子。
“值得一试,奈杰尔爵士。也许你是对的。可以去制止他。但不是由我去制止。你必须另外找人。”
“我的赞助人不是小气鬼。费用当然是有的。雇人去做事是要有报酬的。五十万,当然是美元。即使是当今,应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蒙克盘算着那笔钱。可以勾销“性感女郎”号的债务,买下这间平房,买一辆好卡车。剩下一半的钱还可以去投资,每年可获利百分之十。他摇摇头。
“我从那个讨厌的国家出来了,是好不容易才出来的。我发誓过,我永远也不会回去了。这是有诱惑力的,但回答是不行。”
“啊,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遗憾,但恐怕你一定得去。今天一早,这些东西放在了我旅馆的钥匙孔里。”
他的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掏出两个薄薄的白色信封,递了过去。蒙克从每个信封里抽出一张有正规抬头的信函。
一份是来自佛罗里达州的金融公司。信中说由于政策的变化,公司认为对某些地区投放的设施贷款风险太大。因此,“性感女郎”号的贷款必须在一个月之内付清,否则公司只能收回贷款物。信函的用词虽然有些含糊不清,但意思是明确的。
另一页信纸印有特克斯和凯科斯群岛英国总督的徽标。信中说,总督阁下遗憾地通知一个叫杰森·蒙克的美国公民,鉴于不便说明的原因,将终止其居住许可证和营业许可证,通知的生效日期为发信之日起一个月。写信人在信件的结尾处签名,并自称为岛民的勤务员。
蒙克把两封信都折起来,放在了两把摇椅之间的桌子上。
“手段很卑劣。”他平静地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奈杰尔·欧文说,他凝视着远处的海面,“但也别无选择。”
“你难道找不到其他人吗?”蒙克问道。
“我不要任何其他人。我就要你。”
“好吧,算我倒霉。以前也倒霉过。我幸存下来了。我还会幸存的。可我不想回俄罗斯去。”
欧文叹了一口气。他拿起了《黑色宣言》。
“凯里就是这么说的。他告诉我,你不为钱,不受胁迫。他是这么说的。”
“嗯,至少凯里还没变成老糊涂,”蒙克站了起来,“我不会说这是一次愉快的谈话。但我认为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了。”
奈杰尔·欧文爵士也站了起来。他看上去很伤心。
“不应该就这样结束吧。遗憾,太遗憾了。哦,还有最后一件事。科马罗夫执政后,他不会孤身一人。在他的身边,有他的私人保镖和黑色卫队的指挥官。当种族屠杀开始时,他就是总负责,国家的刽子手。”
他拿出了一张照片。蒙克凝视着照片上那张大约比他老五岁的冷漠的面孔。英国人已经踏上了沙土小路,走向停放在屋后的汽车。
“他是什么人?”蒙克在他身后喊道。间谍头子的声音,在暮色渐浓中传过来了。
“哦,他呀。他是阿纳托利·格里辛上校。”
普罗维登西亚莱斯机场不是世界上最大的航空港,但对于来往的旅客来说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因为小,在办理手续时就不会有太多的耽搁。第二天,奈杰尔·欧文爵士带着唯一的手提箱到机场办理乘机手续。通过护照检查后,他漫步进入了出港候机区。飞往迈阿密的美国航空公司班机在阳光下等待着。
由于天气炎热,大多数的建筑物都是敞开的,只有一道栅栏把外面的露天停机坪隔开来。有个人在建筑物周围徘徊,站在栅栏边,朝里面张望。欧文走了过去。这时候,广播里呼唤登机,旅客们朝向飞机涌了过去。
“好吧,”杰森·蒙克隔着栅栏说,“何时何地?”
欧文从胸袋里抽出一张机票,从栅栏里递了过去。
“普罗维登西亚莱斯——迈阿密——伦敦,头等舱,当然。五天以后。这段时间,把这里的事情安排好。大概要离开三个月。如果等到一月份大选,我们就太晚了。你飞到希思罗机场后,会有人来接你。”
“是你吗?”
“恐怕不是。应该是其他人。”
“他们怎么知道我?”
“他们会知道你的。”
一名年轻的地面女服务员拉了一下他的外衣。
“欧文旅客,请登机。”
他转身朝飞机走去。
“顺便说一下。美元报酬依然算数。”
蒙克拿出那两封正规的信件,举了起来。
“这些呢?”
“哦,把它们烧了吧,小伙子。文件是真的,但这两封信就不是了。不想让年轻人有后顾之忧,明白吗?”
他已经离飞机只有一半路程了,女服务员从旁边走过,这时候他们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叫喊。
“你真是个狡猾的老狐狸。”
姑娘吃了一惊,抬头去看他。他低头微笑了。
“但愿如此。”他说。
回到伦敦后,奈杰尔·欧文爵士立即投入了为时一周的高度紧张的准备工作。
对于见到的杰森·蒙克,他很喜欢,蒙克的前老板凯里·乔丹的叙述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退出游戏十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