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期,关押政治犯的劳改营已经从交通比较方便的摩尔达维亚迁出来,向北转移到了彼尔姆附近地区,即格里辛的家乡。十几个劳改营分散在维塞亚茨科耶镇周围。最出名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彼尔姆-35、彼尔姆-36和彼尔姆-37。
但还有一个用于关押叛徒的非常特别的劳改营。下塔吉尔是一个连克格勃也会浑身发抖的地方。
卫兵不管有多么严厉,他们毕竟是住在劳改营外面的。他们的残忍是偶发的和制度性的:克扣伙食,增加工作量。为使“受教育”的罪犯能够经常接触现实生活,在下塔吉尔,他们被与最邪恶的、最凶狠的囚徒混合关在一起。
格里辛确认了把尼古拉·图尔金送到下塔吉尔去,在判刑表格的“管制方式”栏内,他写下了:特别—极严。
“嗯,”凯里·乔丹叹了一口气,“你应该能够回忆起这个传奇故事的结尾。”
“大概吧。提醒我一下。”他扬起了一只手,对在旁边走动的服务员说,“请来两杯浓咖啡。”
“嗯,在最后的一年,即一九九三年,联邦调查局终于接管了已经进行了八年的内鬼追猎工作。后来他们声称,在接管后十八个月内就获得了突破,但之前许多清洗工作已经完成了,只是进展太慢。”
“为树立信誉,联邦调查局确实做了我们本应该去做的事情。他们侵犯隐私,从法院获取密令,对几个剩余嫌疑人的银行存款进行了检查。他们迫使银行老老实实把存款情况全都提供出来。这方法奏效了。一九九四年二月二十一日,天哪,奈杰尔,我会永远记住这个日子的,他们把他抓起来了,就在与他的阿灵顿豪宅相隔几个街区的地方。然后一切都清楚了。”
“你事先知道吗?”
“不知道。我认为联邦调查局不告诉我是明智的。假如当初我像现在一样知道,那么我会赶在他们的前面,亲手把他宰了。即使要坐电椅,我也是开心的。”
这位曾经主管行动的老副局长在凝视饭店的对面,但看到的却是一连串的名字和面孔,都是早已离去的人。
“四十五次行动失败,二十二个人被出卖——十八个苏联人,四个东欧卫星国的人。其中十四人已被处决。全都是因为这个心理变态的系列杀手代理人,想要豪华别墅和捷豹汽车。”
奈杰尔·欧文不想打扰乔丹心中的悲伤,但他喃喃地说:“当初你们应该自己去做,内部审查。”
“是啊,是啊,现在我们全都知道。”
“那么蒙克呢?”欧文问道。凯里·乔丹短暂地笑了一下。饭店里空荡荡的,服务员想来收拾最后的这张餐桌,他走过来,手里晃动着账单。欧文示意把账单放到他面前。服务员一直在旁边磨蹭,等到信用卡放在了账单上,他才拿上走向收银台。
“是的,蒙克。嗯,他也是不知道的。那天是总统日[59],是联邦公共假日。所以我猜想他是待在家里的。没什么新闻,直至第二天上午。一封信件抵达了。”
美国,华盛顿
一九九四年二月
信是在二十二日到来的,即总统日之后的第二天,邮政业务恢复正常了。
信件装在一个白色的信封里面,从免费邮戳上,蒙克看出这是兰利的收发室寄过来的,但收信地址是他家里,不是办公室。
里面还有一个信封,有美国使馆的徽标。正面用打印机打上了“弗吉尼亚州兰利,中情局总部大楼,总收发室收,转杰森·蒙克先生”。有人还用潦草的笔记写了“反面”的字样。蒙克翻了过来。信封背面上,同样的笔迹写道:“这信是有人亲自递交到我们驻立陶宛维尔纽斯使馆的。可能是你认识的人。”由于信封上没有邮票,里面的信封显然是通过外交邮递袋送到美国的。
这里面还有第三个信封,质量差很多,纸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木浆的碎屑。上面用古怪的英语写着:“请(下面加了三道线)转交给中情局杰森·蒙克先生。来自一个朋友。”
真正的信件是在这个信封里面。写信的纸张很薄,似乎一碰就要裂开。是手纸?还是廉价的软皮旧书里面的扉页?都有可能。
信是颤抖的手用俄语写就的,使用的是黑墨水,笔尖不太流畅。信是这样写的:
下塔吉尔,一九九三年九月
杰森,亲爱的朋友:
如果你能收到这封信,那么在你收到的时候我已经离世了。我得了伤寒,是跳蚤和虱子传染的。现在他们正在关闭这个劳改营,要把它肢解,把它从地球表面上抹去,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那样,其实不然。
十二个政治犯获得了特赦,是莫斯科一个叫叶利钦的人批准的。其中有我的一个朋友,他是立陶宛人,是一位作家和知识分子。我信任他,并托付他寄信。他答应把信藏起来,回家后就寄出去。
我还要搭乘火车和牲畜卡车去一个新的地方,可我是到不了那里了。所以我向你道别,并告诉你一些消息。
信中叙述了三年半之前在东柏林遭逮捕后发生的事情。图尔金叙述了在勒福托沃监狱地牢里遭受的毒打,以及他认为还是彻底坦白为上策的想法。他描述了臭气熏天的地牢,那里的哭墙和无尽的寒冷,那里刺眼的灯光、厉声的盘问,以及在回答不够快时,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情景。
他讲到了阿纳托利·格里辛上校。上校确信,图尔金必死无疑,因此他兴奋地吹嘘起他此前所获得的成就。图尔金由此知道了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那些人的详情:克鲁格洛夫、布利诺夫和索洛明。他还得知,为了使西伯利亚军人开口,格里辛所使用的手段。
审讯结束后,我祈祷死去,就像我已经多次祈祷过那样。劳改营里有许多人自杀,但我总是希望自己能坚持下去,坚持到我也许能够获得自由的那一天。现在你已经认不出我了,妻子柳德米拉和儿子尤里也认不出我了。我现在没了头发,没了牙齿,骨瘦如柴,伤痕累累,浑身发烧。我并不后悔我所做的事情,因为这是一个肮脏的政权。或许现在我们的人民已经获得了自由。其中有我的妻子,我希望她快乐。还有我的儿子尤里,是你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感谢你为此做出的努力。再见了,朋友。
尼古拉·伊里奇
杰森·蒙克把信纸折叠起来,放在了旁边的小桌子上,双手抱住脑袋,像小孩一样痛哭起来。那天他没去上班,他没打电话说明原因。他拒绝接听电话。晚上六点钟,天黑了以后,他查阅了电话本,坐进自己的汽车,朝着阿灵顿驶去。
他找到了那座房子,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一位妇女打开了门,他朝她点点头说:“晚上好,马尔格卢夫人。”然后径直走进去了,把目瞪口呆的女主人留在了门边。
肯·马尔格卢在客厅里,他已经脱去了西装,手里拿着大号的威士忌酒杯。他转过身来,看到了闯入者:“嗨,怎么回事?你闯进……”
这是他挨揍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在之后的好几个星期里,他每次说话都会发出令人难受的吹口哨那样的声音。蒙克打了他,打得凶狠,一记重拳击中了他的下颚。
马尔格卢个子高大,但状态不佳,而且午饭的酒劲还没有消退。那天他去过办公室,但没人在工作,员工们都惊恐地小声讨论着像山火般蔓延整栋大楼的那个消息。
蒙克总共打了他四拳,他代表所损失的每个间谍揍了他一拳。除了打裂他的下颚之外,还打肿了他的双眼并打断了他的鼻梁。然后他就走了。
“听起来像是个积极的举措。”奈杰尔·欧文说。
“也只能积极到这个地步了。”乔丹同意他的看法。
“后来呢?”
“嗯,还好马尔格卢夫人没有报警,她给局里打了个电话。他们派来了几个人,正好看到马尔格卢被搀上救护车,送去最近的医院急诊室。他们安慰了他老婆,她指认是蒙克。于是那些人驱车来到他的住处。”
“他在家里,他们责问他为什么打人,他指了指桌子上的信。当然,他们是看不明白的,但他们把信带走了。”
“他被降级了吧,蒙克?”英国人问道。
“是的。这一次,他们把他彻底废黜了。当然,在听证会上读完那封信的译文时,有许多人表示同情。他们甚至让我帮他说话。但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即使在埃姆斯被逮捕后,也不允许职员因为怨恨而把高级情报官打得鼻青脸肿。他们当即把他开除了。”
服务员又回来了,看上去一脸苦相。他们两人都起身朝门口走去。服务员终于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露出了微笑。
“马尔格卢怎么样了?”
“具讽刺意味的是,一年后,在埃姆斯的所作所为已经广为人知的时候,他也被不光彩地辞退了。”
“那蒙克呢?”
“他离开了兰利。当时,他与一个女孩住在一起,但她在外地参加一个研讨会,她回来后,他们就分手了。我听说蒙克一次性拿上自己的养老金,离开了华盛顿。”
“他去了哪里?”
“我最后听说的是,他在你们那边。”
“伦敦?英国?”
“不太确切。是女王陛下的一个殖民地。”
“领地,现在不叫殖民地了。是哪一个?”
“特克斯和凯科斯群岛。我是否说过他喜欢深海钓鱼?我最后听说他在那里搞了一条船,当起了出租船的船长。”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日,乔治敦看上去很美。他们站在拉夏米埃饭店前面的人行道上等待出租车,让凯里·乔丹回去。
“你真的要他回到俄罗斯去,奈杰尔?”
“总体上是这么个想法。”
“他不会去的。他发誓他再也不会回去了。午饭的酒菜很好,但这是浪费时间。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感谢你,但他不会去的。不为钱,不受胁迫,不为其他。”
一辆出租车过来了。他们握了手道别,乔丹上了车,出租车开走了。奈杰尔·欧文爵士穿过马路向四季酒店走去。他有几个电话要打。
第十一节
“性感女郎”号系上缆绳,关掉主机,准备过夜。杰森·蒙克道别了三位意大利客户。他们虽然收获不大,但似乎很欣赏这次海上垂钓,与享受他们带来的葡萄酒一样开心。
水手朱利叶斯站在码头旁边的长条桌子前,正在加工两条中等大小的剑鱼,他切下鱼头,挖出了内脏。他自己的后裤袋里,已经装进了今天的工资和意大利人给的小费。
蒙克漫步经过茅屋,走向“香蕉船”,餐馆的一侧敞开着,铺着木板的饮食区已经挤满了早到的顾客。他走到吧台前,朝酒吧服务员罗基点了点头。
“与往常一样吗?”罗基微笑着说。
“当然喽。我这个人习惯难改。”
几年来,他一直是这里的常客,双方还有一个默契,在他出海时,“香蕉船”会替他接电话。他已经把这家餐馆的电话号码印在名片上,分发给了普罗维登西亚莱斯岛上的所有宾馆,以吸引客户来租船钓鱼。
罗基的老婆玛贝尔大声叫道:
“格雷斯湾俱乐部来过电话。”
“哦。有留言吗?”
“没有,只是要你回电。”
玛贝尔把放在收银台后面的电话机朝他推了过去。他拨了号码,接通了俱乐部前台的总机话务员。对方听出了他的声音。
“嗨,杰森。今天还好吧?”
“不错,露西。比平常好。你来过电话吗?”
“是啊。你明天有事吗?”
“你这个坏女孩,你想干什么呀?”
大个子开朗女人的咯咯笑声,从三英里外海滩边的酒店前台,通过电话传了过来。
普罗沃岛上的常住居民不是很多,居民外汇收入的唯一来源是旅游业,在为游客提供服务的社区内,不管是岛民还是外来户,几乎人人都相互认识,人们经常开玩笑打发时间。特克斯和凯科斯群岛依然保持着加勒比海人的性格:友好、随和、生活节奏缓慢。
“别紧张,杰森·蒙克。明天有个客户,你有空吗?”
他考虑了一下。他原本打算明天一整天都在船上干活,对船主来说,总有干不完的活。但租船毕竟是生意,迈阿密的金融公司依然持有“性感女郎”号一半的产权,能收到分期付款是不会拒绝的。
“应该是有空的。全天还是半天?”
“半天。上午。大约九点钟可以吗?”
“好的。告诉团组到哪里找我。我会准备好的。”
“不是团组,杰森。只是一个人,一个欧文先生。我会告诉他的。再见。”
杰森放下了电话。单个客户通常是很少的,一般都是两人或者两人以上。很可能是妻子不愿来,那也是相当正常的。他喝完柠檬代基里酒,回到船上,告诉朱利叶斯第二天七点钟见面,给渔船加满油并准备一些新鲜的诱饵放到船上。
第二天上午九点差一刻,客户来了。他比通常的垂钓者年纪大了一些,事实上是位老人,穿着淡黄色的宽松裤子和棉布衬衣,戴着白色巴拿马草帽。他站在码头上,大声叫道:
“蒙克船长?”
杰森从驾驶台下来,与他打招呼。根据口音,他显然是英国人。朱利叶斯扶他上了船。
“你以前玩过海钓吗,欧文先生?”杰森问道。
“实际上没有。这是我第一次,算是个新手。”
“不用担心,先生。我们会照顾你的。海面很平静,但如果你感觉太颠簸了,就告诉我们。”
他一直感到奇怪,许多出海游客都认为大海会像礁石内侧的水面一样平静。旅游宣传册从来不会印上加勒比海白色浪花的图片,但有些海域确实相当颠簸。
他驾驶“性感女郎”号缓慢地离开海龟湾,然后稍微右转向塞拉尔水道驶去。过了远处的西北点,海面会有些风浪,也许老人会受不了。但他知道,在另一个方向的松树岛附近,海面比较平静,而且报告说那里聚集了成群的剑鱼。
他开足马力巡航了四十分钟,然后看见了一大片浮草,当地人叫海豚的剑鱼,喜欢躲在水草底下。
船速降低后,朱利叶斯抛出了四副鱼钩和鱼线,他们开始环绕一片海草巡航。在绕到第三圈时,他们发现了动静。
一根鱼竿剧烈下沉,然后鱼线呼啸着从绕线筒里转了出来。英国人从遮篷下站起来,沉着地坐进了垂钓椅子里。朱利叶斯把鱼竿递给他,把竿柄插到客户双腿之间的插口内,然后开始收进其他三根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