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都市大酒店依然是蒙克记忆中的样子,那是用灰色石料建成的一座庞大的立方体建筑物,面朝广场对面的莫斯科大剧院。
进入酒店大堂后,蒙克走向服务台,做了自我介绍,并递上了自己的美国护照。前台服务员检查了一下电脑屏幕,输入了几个数字和字母,屏幕上出现了确认的信息。他看了看护照,又看看蒙克,然后点点头,露出了职业性的微笑。
蒙克的房间正是他要求的那一间。四个星期前,奈杰尔爵士派遣的一位讲俄语的战士,已经到莫斯科来侦察过了,是他提议蒙克住这个房间的。该房间位于八楼的一个转角,能看到克里姆林宫,更重要的是,它有一个沿着建筑物的阳台。
由于莫斯科与伦敦存在时差,他安顿下来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十月份的莫斯科黄昏,对于街上的行人来说已经很冷了,他们大都穿上了大衣。那天晚上,蒙克在酒店里吃过晚饭,早早上床安寝了。
第二天上午,在服务台值班的是一个新的接待员。
“我有个问题,”蒙克对他说,“我要去一趟美国使馆,让他们检查一下我的护照。这应该是小事一桩吧……”
“可是,先生,客人住店期间必须把护照留在我们这里。”服务员说。
蒙克靠上服务台,手里卷着一张一百美元的纸币。
“这个我是理解的,”他认真地说,“可我的问题是,离开莫斯科后,我还要去欧洲各地旅行,护照已经快到期了,我的使馆准备给我换新的。我只离开两三个小时……”
服务员很年轻,才结婚不久,快要有孩子了。他盘算着一百美元能在黑市换来多少卢布。他左右观察了一下。
“对不起,你等一下。”他说完就走到办公室与服务台之间的玻璃隔墙后面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蒙克的护照。
“通常,只是在办理退房时才归还护照,”他说,“你还要交回来的,在你离店时再给你。”
“哦,我说过了,使馆签证部门办完手续后,我会马上交回来的。你什么时候下班?”
“下午两点钟。”
“嗯,如果到时候我办不完,那就在下午喝茶时间交给你的同事。”
护照拿回来了,一百美元递过去了。现在,这两个人成了同谋。他们互相点点头,微笑着分手了。
回到房间后,蒙克在门把手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锁上了房门。在卫生间里,他从洗漱用具袋里面取出标签上写着洗眼水的染发剂,并放了一杯热水。
菲利普·彼得斯博士那头灰色卷发消失了,代之出现的是杰森·蒙克的金发。胡须用刀片刮去了,学者曾经戴过的那副茶色眼镜被扔进了酒店大堂的垃圾桶。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来的护照,是他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照片,盖有机场移民局的入境章,是根据欧文的战士早先去执行任务时的入境章复制的,但日期做了相应的调整。在护照的封皮里面,有一份货币申报单的副本,也加盖了海关的假印章。
半晌午时,蒙克下楼到了大堂,他穿过有拱顶的中庭,通过服务台另一边的一扇门出去了。都市大酒店外面停了一长溜出租车,蒙克坐进了一辆,现在他说的是流利的俄语。
“奥林匹克五环。”他说。出租车司机知道那家酒店,他点点头发动了汽车。
整个奥林匹克的体育场馆设施,是为一九八〇年的莫斯科奥运会修建的,位于市中心的北部,在花园环路的外面。主体育场依然高出了周围的其他建筑,在其阴影下,是德国人建造的五环酒店。蒙克在酒店的门廊里下车,付了车费,然后走进了大堂。出租车开走后,他离开了酒店,剩余的路他步行走过去。距离只有四分之一英里。
体育场南边的整个区域,由于缺乏适当的维修保养,已经破败萧瑟。共产党执政时期建造的楼房,包括十几个使馆、办公楼和饭店,都覆盖着一层夏天的尘土,随着天气变冷,尘埃将会结成硬壳。碎纸片和泡沫塑料在街上随风飞舞。
在杜罗娃大街旁边,有一片用栏杆围起来的土地,里面的花园和建筑物风格不同,引人注目。围栏里面有三座主要的建筑物:一家接待外地旅客的招待所、一座在九十年代中期建造的漂亮的学校,还有一个做礼拜的地方。
莫斯科这个主要的清真寺建造于一九〇五年,比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早十二年,显露出早期建筑物的典雅。在后来的七十年里,它变得陈旧了。再然后,沙特阿拉伯慷慨解囊,实施了一个扩建和修复的五年计划。招待所和学校则是九十年代中期的项目。
清真寺的面积没有发生变化,是一栋小小的建筑物,刷着淡蓝色和白色的漆,还有小巧的窗户,入口处是一对古色古香的雕刻橡木门。蒙克脱下鞋子,放在门厅左边的鞋架上,然后走了进去。
与所有的清真寺一样,这里的内部完全是开放式的,没有椅子或凳子。地上铺的是豪华的地毯,也是沙特阿拉伯捐赠的,柱子支撑着环绕建筑物中层的一圈画廊。
根据信仰,不能有雕刻的形象或图画。墙上挂着一块块《古兰经》的语录。
该清真寺的服务对象是莫斯科穆斯林社区的居民,为他们提供精神需求。但不包括外交官,他们主要是去沙特使馆祈祷。但俄罗斯有几千万穆斯林信徒,在首都有两个公共清真寺。由于今天是星期五,只有几十个人来祈祷。
蒙克在靠近入口处的墙边找了个位置,盘腿坐下来,开始观察。这里大都是老人:阿塞拜疆人、鞑靼人、印古什人、奥塞梯人。他们都穿着西服,旧是旧了点,但很干净。
半小时后,蒙克前面跪着的一位老人站起来,转向了门口。他注意到了蒙克晒黑了的脸庞、满头的金发,没戴祈祷珠,脸上浮现出好奇的表情。他犹豫着,然后靠墙坐了下来。
他肯定有七十多岁了,西装翻领上挂着三枚在二战中获得的奖章。
“和平保佑你。”他低声说。
“和平保佑你。”蒙克回答。
“你是信伊斯兰教的?”老人问道。
“呃,不是的,我是来找朋友的。”
“哦,一个特定的朋友?”
“是的,很久以前的朋友。我们失去联系了。我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他。或许这里有人知道他。”
老人点点头。
“我们是个小社区。有许多小社区。他是属于哪个社区的?”
“他是车臣人。”蒙克说。老人又点点头,然后僵硬地站起身来。
“等一下。”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在外面找来了一个人。他朝蒙克那边点点头,微笑着离开了。新来的人年轻点,但也没年轻多少。
“听说你在寻找我们的一个兄弟,”车臣人说,“要我帮忙吗?”
“有可能,”蒙克说,“我很感激。我和朋友是多年前相遇的。现在,我在你们这里访问,我很想再见见他。”
“他叫什么名字,朋友?”
“乌马尔·古纳耶夫。”
老人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我不认识这样的一个人。”
“哦,那我很失望,”蒙克说,“因为我给他带来了一件礼物。”
“你要在我们这里待多久?”
“我想再坐一会儿,欣赏一下你们这座漂亮的清真寺。”蒙克回答。
车臣人站了起来。
“我去问问有没有人听说过这个人。”他说。
“谢谢你,”蒙克说,“我会耐心等待的。”
“耐心是一种美德。”
两个小时后,他们来了,共有三个人,都很年轻。他们悄悄地走过来,穿着袜子的脚踩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悄无声息。一个人留在门边,跪在地上,身体靠后,双手放在大腿上面,看上去像是在祷告。但蒙克知道,没人能从他身边经过。
另两个人走过来,分别在蒙克的两边坐了下来。他们的衣服里面也许有什么东西,但隐藏起来了。蒙克凝视着前方。提问开始后,声音都很轻,以免打扰在他们前面祈祷的人。
“你讲俄语?”
“是的。”
“你在打听我们的一个兄弟?”
“是的。”
“你是俄罗斯间谍?”
“我是美国人,我衣服里有护照。”
“用食指和拇指把它拿出来。”那人说。蒙克取出了自己的美国护照,让它落到了地毯上。另一个人探身向前,把它捡起来,扫视着里面的页面。然后他点点头,把护照递了回去。他越过蒙克,用车臣语说话了。美国人担心他也许在说,美国护照是很容易伪造的。但蒙克右边的那个人点了点头,继续提问。
“你为什么要找我们的兄弟?”
“我们见过面,是在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他留下了一件东西,我答应只要有机会来莫斯科,我就把它带来还给他。”
“你把东西带来了吗?”
“在公文包里。”
“打开。”
蒙克弹开公文包上的金属搭扣,翻开了盖子。里面有一个扁平的纸板盒。
“你要我们把这个交给他?”
“是的。非常感谢。”
左边的那个人用车臣语说了几句。
“不,这不是炸弹,”蒙克用俄语说,“假如是炸弹,那么现在打开的话,我也会死的。所以,打开吧。”
那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一人俯身向前打开了纸盒的盖子。他们凝视着盒子里的东西。
“就这个?”
“就这个。是他留下的。”
他左边的那个人合上盖子,把纸盒从公文包里拿了出来。然后他站了起来。
“等着。”他说。
门边的那个人看着他离开,但没有任何表示。蒙克和两位看守人又等了两个小时。午饭时间到来了,又过去了。蒙克饥肠辘辘,很想吃一个大汉堡。小窗户外面的光线渐渐变弱了,这时候信使回来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朝他的两位同伴点点头,把脑袋往门口一扬。
“来吧。”蹲在蒙克右边的车臣人说。三个人都站起来了。他们在门厅里找到自己的鞋子,穿了上去。两个侧翼的人还是走在两边,门边站岗的现在殿后。蒙克被护送到了通往杜罗娃街的院子,那里有一辆宝马汽车等在街沿石边。在上车之前,他们熟练地从后面对蒙克搜身。
蒙克坐到了后排的中间位置,两边是侧翼的那两个人。第三个人坐到司机旁边的前座上。宝马汽车离开了,朝着环城公路驶去。
蒙克已经猜到,这些人决不会在清真寺里施展暴力,玷污圣地,但在他们自己的车里就不是一回事了,他太了解他周围的这种人了,他们都是些极其危险的人物。
一英里之后,前面的那个人从杂物箱里拿出了一副大墨镜。他示意蒙克把它戴上。镜片已被完全涂黑,但戴墨镜要比蒙眼睛好受。黑暗中,蒙克结束了旅程。
在莫斯科市中心,有一条最好不要随便进入的小街。街上有一个小咖啡馆叫卡什丹,是俄语“栗子”的意思,在街上已经开设好几年了。
如果有游客漫不经心地走向咖啡馆的店门,他会遇到一个身体健壮的年轻人,并被告知最好是去其他地方喝咖啡。甚至俄罗斯民警也不想去靠近那个地方。
蒙克被扶下车,引进了门内,他的黑色眼镜摘下来了。在他进去的时候,里面的车臣语嗡嗡交谈声静下来了。几十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然后他被领到了吧台后面的一间密室。如果他没能从那个房间里出来,没人会看到。
房间里有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墙上有一面镜子。附近的厨房里飘来了大蒜、香料和咖啡的气味。在三个看守人当中,曾经坐在清真寺门口的那个是领导,现在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了。
“坐吧,”他说,“咖啡?”
“谢谢你。黑咖啡。加糖。”
咖啡端上来了,味道很不错。蒙克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尽量不去看镜子,他深信那是一面单向的镜子,他正被后面的人审视着。在他喝完咖啡放下空杯子时,一扇门打开了,乌马尔·古纳耶夫进来了。
他变了。衬衣的领子不再翻到西装外面了,西装也不是那种便宜货了,而是意大利的名牌。领带是真丝做的,很可能是在伦敦杰明街或纽约第五大街买的。
十二年来,这个车臣人已经变得成熟了,作为四十岁的人,他黝黑英俊,风度十足。他带着一种平静的微笑,向蒙克点了好几次头,然后坐下来,把那个纸盒放在了桌子上。
“我收到了你的礼物。”他说。他揭开盖子,取出里面的东西,对着亮光拿起那把也门的刀具,用指尖试了一下锋口。
“是这个?”
“他们的其中一人,把它留在了地坪石上面,”蒙克说,“我认为,你可以把它用作开信刀。”
这一次,古纳耶夫真的是开心地微笑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蒙克告诉他,在阿曼的英国人收集了抵达也门的苏联人大头照。
“此后,你又听说过什么?”
“许多事情。”
“好的还是坏的?”
“有趣的。”
“告诉我。”
“我听说,在克格勃第一总局服役了十年之后,古纳耶夫上尉终于对种族间的玩笑厌倦了,而且也没有希望得到提升。我听说,他离开克格勃去从事其他工作了。也是隐蔽的,但是不一样。”
古纳耶夫哈哈大笑。这时候,三个看守人似乎放松了。主人已经为他们定了调子。
“隐蔽的,但是不一样。嗯,没错。然后呢?”
“然后我听说,乌马尔·古纳耶夫在他的新生活中,成了乌拉尔以西车臣人黑社会无可争辩的霸主。”
“很有可能。还有其他吗?”
“我还听说,这位古纳耶夫是一个传统的人,虽然年纪倒是不大。他依然坚守车臣人的传统标准。”
“你听说得还真不少呢,美国朋友。那么,车臣人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我听说,在这个堕落的世界里,车臣人依然遵守他们的信誉规矩。他们偿还欠债,好的和坏的。”
蒙克后面的三个人紧张了。这个美国人是否在愚弄他们?他们观察着他们的领导。最后,古纳耶夫点头了。
“你听说的都是实话。要我帮你什么呢?”
“隐蔽。一个可以居住的地方。”
“莫斯科有许多旅馆。”
“不是很安全。”
“有人想杀你吗?”
“现在还没有,但很快就会有的。”
“谁?”
“阿纳托利·格里辛上校。”
古纳耶夫轻蔑地耸耸肩。
“你认识他?”蒙克问道。
“我听说过他。”
“你知道他什么?你喜欢他?”
古纳耶夫又耸耸肩。
“他干他的,我干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