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唯一的夜班警卫走过来了。他听到阴影处传来了一个响亮的打嗝声,于是转过身去,用手电筒查看声音的源头。他看到一个醉汉倒在仓库的墙边,手里抓着伏特加酒瓶。
他没时间去弄清楚醉鬼是如何进入这座封闭的院子的,由于背对着那堆油墨桶,他也没能看到一个穿黑色连裤工装的身影从油墨桶之间蹿出来,举起一根铅管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警卫感觉眼前一阵火星乱舞,接着一片黑暗。
布莱恩用强力胶带缚住警卫的手脚,堵住了他的嘴巴。这时候,查兰和米奇把挂锁从门上撬了下来。门打开后,他们把昏迷的警卫拖进去,放在墙边,然后关上了门。
空洞的厂房里面,屋梁上点着一排夜灯,在内部空间投下了一抹淡淡的亮光。地面上堆放着一卷卷新闻纸和一个个油墨桶。车间的中心是他们此行的目标:三台大型卷筒纸胶印机。
他们知道,在厂房前门附近,第二名警卫蜷缩在温暖的玻璃岗亭里面,在看电视看报纸。布莱恩悄悄地从机器中间穿行过去收拾他。完成后他返回来,走到厂房的后门去望风警戒。
查兰和米奇对面前的三台机器并不陌生。那是贝克—帕金斯印刷机,是美国制造的,在俄罗斯没有可替换的备件。重新供货需从巴尔的摩经长途海运到圣彼得堡。如果主框架变形,那么即使波音747飞机也无法把所需的部件空运过来。
他们曾经假扮成芬兰报业的高管,打算用贝克—帕金斯印刷机重新装备他们的印刷厂,两人都被热情地邀请去参观了在英国诺威奇的一家公司,那里使用的是同样的机器。此后,一名退休的印刷工程师,在得到了丰厚的报酬之后,给他们做了一次完整详细的培训讲解。
他们的目标是印刷机的四个部位。每台机器都由巨大的纸张滚筒供纸喂料,这些料斗是高科技的产物,能确保在一卷纸用完后另一卷纸会无缝地替补上去。料斗是他们的首要目标,每台机器有一个。查兰把小炸弹精确地安放到能够彻底摧毁料斗的部位。
米奇负责油墨供料的机械机构。那是四色连续卷纸印刷机,在印刷时,四种颜色的油墨能否在合适的时间提供准确的量,取决于一个混合装置,四个不同颜色的油墨桶就是把料喂给这个混合器的。把这两个机构都放上炸弹后,两名破坏分子转向了实际的印刷机。
他们选定的安放剩余炸弹的部位,是在压印滚筒的主框架和轴承上,每台机器都放了一颗炸弹。
他们在印刷车间里忙碌了二十分钟。然后米奇拍拍手表,对查兰点了点头。现在是凌晨一点钟,定时器设定的时间是一点三十分。五分钟后,他们都回到了外面,身后拖着那个已经清醒、但依然无法动弹的警卫。外面冷是冷了点,但可以避开飞舞的碎片。前门的警卫躺在警卫室的地上,那里距离较远,不会受到伤害。
一点十分,他们已经坐进沃尔沃汽车离去了。一点半时,他们已经跑得很远了,听不到那一系列几乎是同时响起的爆炸声,随着噼噼啪啪的一阵炸响,印刷机、料斗和油墨进料机被炸毁了,碎片纷纷落到了混凝土地面上。
爆炸的声音很小,几乎没有惊醒附近伏龙索沃郊区居民的睡眠。后来,躺在外面的警卫费力地蹦蹦跳跳绕过这栋建筑物到了前门,用胳膊肘按下警报按钮,报告了警方。
获得自由的警卫们发现电话仍可使用,于是按照钉在办公室墙上的号码,给厂长打了个电话。厂长在三点半时抵达了,他心惊胆战地查看了破坏程度。然后,他打电话通知鲍里斯·库兹涅佐夫。
爱国力量联盟的宣传部长在五点钟到达了,他听取了厂长对这件惨事的汇报。七点钟,他打电话给格里辛上校。
在此之前,租来的轿车和沃尔沃汽车都已被抛弃在马涅什广场旁边。在那里,租来的汽车很快就会被发现,并归还给租车行。沃尔沃汽车没上锁,钥匙插在点火器上,在太阳升起之前肯定会被偷走,确实如此。
一个小时后,三名退伍兵在机场里一个不怎么干净的咖啡厅里吃完早饭,登上了上午第一个航班,飞往赫尔辛基去了。
当他们飞出俄罗斯领空时,格里辛上校正在气急败坏地察看被炸毁的印刷厂。要调查,他要着手开展调查,让阴谋分子得到严惩。但根据职业经验,他猜测犯罪分子是内行人,他怀疑是否能找到他们。
库兹涅佐夫忧心如焚。在过去的两年里,每周六都要出版一期《觉醒!》小报,向俄罗斯五百万个家庭宣传伊戈尔·科马罗夫的讲话和政策。开办一份完全由爱国力量联盟独立拥有和控制的大型报刊,一直是科马罗夫的想法,还有《祖国》月刊。
这两份报刊包含了一些读者参与竞争的大奖、性事夜语和民族宣传,把领袖的讲话带到了俄罗斯的每一个角落,为他的竞选宣传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你们什么时候能恢复生产?”他问印刷工程师。那人耸耸肩。
“要等到我们有了新的印刷机,”他说,“这些机器已经修不好了。两个月时间吧,或许。”
库兹涅佐夫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他还没有把事情告诉领袖本人。这是格里辛的失误,他自我安慰,这地方本应该加强警卫工作。但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本周六的《觉醒!》是看不到了,两周后也不会有《祖国》特刊了。甚至八周内也不可能了。然而,总统的大选是在六周后举行。
对于博罗金警官来说,这个上午也不好过。但他早上去彼得斯罗夫卡的民警总局刑侦处上班时心情还不错。上个星期,同事们注意到他待人接物亲切和蔼,但猜不透个中原因。原因其实很简单。在依然情况不明的都市大酒店炸弹爆炸案之后,他给阿纳托利·格里辛上校送去了两份相当有价值的文件,由此得到了每月的聘用费之外的一大笔奖金。
私下里,他认为继续调查酒店的爆炸事件毫无意义。修复工作已经开始了,保险公司几乎全是国外的,他们将会承担损失,美国客人已经死了,这是一个谜。如果他怀疑他按照格里辛上校的命令对美国人的调查与其暴毙有关,那么他博罗金是不想去做这个文章的。
用不了两个月的时间,伊戈尔·科马罗夫就会成为俄罗斯联邦的新总统,国家的二号人物将会是格里辛上校,在野党期间为他效劳过的人肯定能够得到丰厚的奖励。
办公室里谈论着昨天夜里爱国力量联盟印刷厂被炸的消息。博罗金认为那是久加诺夫的人干的,或者是某个受雇的黑手党匪帮所为,动机不明。他正要发表自己的观点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
“博罗金?”一个声音说。
“是的,我是博罗金刑警。”
“我是库兹明。”
他搜索着记忆,但脑子里一片空白。“谁?”
“库兹明教授,第二医学院法医病理实验室的。你不是给我送来了从都市大酒店爆炸现场获取的样本吗?文档上有你的签名。”
“哦,是的,我是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
“嗯,你是个大傻瓜。”
“我不明白。”
“我刚刚检查完酒店房间里死者的残骸。还有一些与我没有关系的木头和玻璃碎片。”脾气暴躁的法医说。
“有什么问题吗,教授?他已经死了,对吗?”
对方的音调升高了。
“他当然死了,胆小鬼。如果他还能到处乱跑,就不会成为碎片在我的实验室里了。”
“那我就不明白了。我在刑侦处工作多年,从来没见过比这个死得更惨的。”
第二医学院那边的声音平静下来了,听上去像是在哄一个不明事理的小孩。
“问题是,亲爱的博罗金,死者是什么人?”
“嗯,当然是美国游客喽,你那里有他的骨头。”
“我这里是有骨头,博罗金刑警。”话声中强调了“刑警”这个词语,意思是如果没有导盲犬,你这个警察恐怕连厕所都找不到,“我还指望能收到组织、肌肉、软骨、筋腱、皮肤、毛发、指甲、内脏的碎片,甚至是骨髓。可我这里有些什么呢?骨头、只有骨头,除了骨头什么也没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骨头有什么错吗?”
教授终于发火了。博罗金不得不把话筒拿得离耳朵远一点。
“骨头是没有错,是实实在在的骨头,可我估计,其主人大概已经死了有二十年了。我要告诉你这个笨蛋的是,有人费心地把一具供解剖的骨骸炸得粉碎,那种玩意儿医学院学生宿舍里多的是。”
博罗金的嘴巴一张一合,像金鱼似的。
“当时美国人不在房间里?”他问道。
“炸弹爆炸时不在里面,”库兹明博士说,“假定他还活着,那么他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说是一个美国学者。”
“啊,也是知识分子,与我一样。嗯,你可以告诉他,我喜欢他的幽默感。你要我把报告送往哪里?”
博罗金不想让报告送到他这边来。他报出了民警局一位少将的名字。
当天下午,少将收到了报告。他打电话给格里辛上校,报告了这个消息。他没有得到奖金。
夜幕降临时,阿纳托利·格里辛动员了他的全部线人队伍,这是一支令人恐惧的力量。杰森·蒙克的几千张护照照片复印件分发到了黑色卫兵和青年战斗队员的手里,他们奔赴首都的大街小巷去寻找通缉要犯。行动的力度和人数,都超过了当时对清洁工列昂尼德·泽伊采夫的追猎。
其他的复印件则送到了多尔戈鲁基黑手党头目的手中,命令他们去查找。警方和移民局的线人都得到了通知。对这个亡命天涯者的悬赏高达一千亿卢布,数额之大令人窒息。
格里辛对伊戈尔·科马罗夫说,面对蝗灾般的耳目,美国人根本无处藏身。线人的网络可以渗透到莫斯科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躲藏地和避难所、每一条缝隙和裂口。如果他没把自己圈在本国的使馆内,无法带来进一步的危害,那么他是肯定躲不过去的。
格里辛大体上说对了。但还有一个他们俄罗斯人无法渗透进去的地方:封锁严密的车臣人地盘。
杰森·蒙克就在那个地盘,在一家香料店楼上的一套安全公寓里,在马戈茂德、阿斯兰和谢里夫的保护之下,除此以外,还有隐形的社区居民这道屏障,在看到一英里外有俄罗斯人过来时,他们会用其他人听不懂的语言传递消息。
而此时的蒙克,已经完成了他的第二次走访。
第十四节
在俄罗斯所有的军人当中,不管是现役的还是退役的,尼古拉·尼古拉耶夫陆军上将的声望,绝对比得过其他几十位将军。
他已经七十三岁,再过几天就是七十四岁的生日,但依然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他身高六英尺一英寸,身板笔挺,满头银发,一张红润的脸饱经风霜,他那标志性的小胡子从上嘴唇顽皮地翘向两边。在任何场合,他都显得与众不同。
他一生都是坦克军人,是机械化步兵部队的指挥官,在五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中,他经历了每一场战役,上过每一条前线。在他手下当过兵的,到一九九九年时总数已达几百万,在官兵们的眼里,他已经成为传奇人物。
部队里都知道,他本应该以元帅的军衔退休的,只是他脾气耿直,得罪了一些政客和趋炎附势者。
与兔子列昂尼德·泽伊采夫一样,他也出生在莫斯科西边的斯摩棱斯克附近,但他决不会记得泽伊采夫,虽然他曾经在波茨坦郊外的军营里拍过泽伊采夫的肩背。将军比泽伊采夫早出生十二年,他于一九二五年冬天出生在一个工程师的家庭。
他依然记得与父亲一起经过一座教堂时,老头子忘乎所以地做了一个十字的动作。儿子问他那是什么意思。父亲又惊又怕,嘱咐他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在那个时代里,又有一位苏联年轻人被官方授予英雄的称号,因为他向内务人民委员会报告了父母的反党言论。双亲死在了劳改营里,儿子却被树立为苏联青年的学习榜样。
然而,年轻的柯利亚[62]热爱父亲,从来没有说起过一个字。后来他知道了那个手势的意思,但他接受了老师的观点,即那全都是一派胡言的宗教迷信。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西部爆发闪电战时,他才十五岁。一个月之内,斯摩棱斯克就被德军坦克部队攻占了,他随着几千个难民一起逃了出来。但他父母未能逃离,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这个身材高大健壮的年轻人,带着十岁的妹妹跑了一百英里,最后在一天晚上爬上了一列东去的火车。他们不知道,那是一趟专列。与其他专列一起,这列火车在把一座拆解的坦克工厂运出危险的战区,驶向东方安全的乌拉尔地区。
孩子们忍饥挨饿,紧紧趴在车厢顶部,直至火车抵达乌拉尔山脚下的车里雅宾斯克停下来。工程技术人员在那里重新建起了一座坦克工厂,称为坦克格勒。
那是战争年代,不是上学读书的年代。妹妹嘉莉娜去了孤儿院,柯利亚被安排到坦克厂工作。他在那里干了将近两年。
一九四二年冬天,在哈尔科夫和斯大林格勒附近,苏军的人员和坦克损失惨重。他们的战术是传统的,因而也是致命的。当时既没有时间也没有人去仔细考虑,战士和坦克都被盲目地送到了德军的炮口之下,根本没想到或在乎损失。在苏俄的军事历史上,这种事情不足为奇。
在坦克格勒,要求是增产再增产。他们每天十六个小时轮班工作,困了就睡在机床下面。他们在制造的是KV-1型坦克,是以克利缅特·伏罗希洛夫元帅的名字命名的,作为军人他是草包,但他是斯大林周围的马屁精之一。KV-1是一种重型坦克,是当时苏军的主战坦克。
到一九四三年春天,苏军在增援库尔斯克附近突出部位的兵力,那是一块飞地,南北纵深一百五十英里,深入德军战线一百英里。六月份,这位十七岁的年轻人接受了任务,要护送一列载运KV-1坦克的火车西行去库尔斯克突出部位,在火车站把坦克卸下来,交货后返回车里雅宾斯克。他完成了所有的任务,但没有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