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注定不一样的中国思路:原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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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定下基调(3)

周公之重礼让还可以从他表彰文王受命,不歌颂武王武烈看出。也就是说,周公倡导天下可马上得之,不可马上治之,文德重于武烈。而且,天下既然一统于周,那么,马上在明堂追祀文王,使配上帝,告诉天下人我周朝是以孝治国的。孝是礼的大关节,没有讲究礼而无视孝的。这种思想无疑影响了中国数千年,上至皇帝下至庶民,直到今天,我们大概也还不好就否定它。周公制礼作乐大有深意,不可全以私心来揣度他。

礼乐文化是中国五千年文化史上出现的第一个完备的文化形态,而周公是礼乐文化的最重要的创造者。礼乐文明的基本指导思想是“敬德保民”,也就是德治思想。周公在中国历史上之所以能形成如此之大的影响,原因也正在于此。周公提出的德治思想,开启了此后三千年的中国文明历史,而且礼乐文化直接孕育了儒家文化,儒家文化则在西汉武帝时代一跃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这就是后来儒家思想的渊源。正如近代学者杨向奎所说:“没有周公,就不会有武王灭殷后的一统天下,没有周公就不会有传世的礼乐文明,没有周公就没有儒家的历史渊源;没有儒家,中国传统的文明可能是另一番精神状态。”

直到今天,我们可能还会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基因和血液里好像还有这些思想意识,甚至在行为上都经常体现出来。因为,通过参模宇宙自然规律,来设计人类社会制度,本身这个思路就是正确的,至于具体制度的形式那倒是可以与时俱进。根本思想精神源于自然,符合自然规律,这才有生命力,才能真正传承久远,虽历劫而长存!也才有十足的魅力,吸引、影响后来者去再挖掘和再发扬。

为《易经》插上翅膀

孔子就是周公的粉丝,更是周公思想的发扬者。可以说,孔子的思想与伏羲、文王、周公一脉相承,他们都是参透宇宙人生之理,并将这深切的认识与体悟记入《易经》的人。如果说《易经》是中华思想文化的源头,那么,他们就是定下这基调的三代圣人。所以,从这个角度,我们先把孔子给《易经》作传的事提前拿到这里来讲,其他则专章另叙。

我们现在说的《周易》其实包括两部分:一是《易经》,一是《易传》。《易传》又称《十翼》,包括《彖上传》《彖下传》《象上传》《象下传》《系辞上传》《系辞下转》《文言传》《序卦传》《说卦传》《杂卦传》,是对《易经》的注释,要想读懂《易经》那你得先读《易传》,没有这十支翅膀,你还真飞不起来。太史公司马迁十分明确地认为,孔子是《易传》的作者,《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然而,后世颇多质疑,到了20世纪上半叶,《十翼》非孔子作品反倒成了多数人的共识。可是,随着帛书《易传》及郭店楚墓竹简的出土,最终还是认定《史记》所载不诬。

其实,中国人自古讲究的是成一家之言,很少说个人意见,因为我们深知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我们讲师承。大家可以有发挥,也可以有修正,但就是不去推翻老师,咱们是去加砖添瓦,不断累积和调整,只是到时候找一个普遍认可的人作为代表,冠上他的大名。试想,一个人的生命有限,想的难免不周全,有后来者在基本理念的基础上,不断进行补充和调整自然更合理,也更有生命力。所以,没有专利权也未必全是坏事。

大家都知道孔子“韦编三绝”的故事,那就是看《易经》看的,所以,说孔子最爱看的书是《易经》,估计没人有意见。《易经》在周代上流社会是常见的典籍,而它的主要作用就是用来占卜吉凶。没办法,那时候民智还没开,大家都迷信。周文王作《易经》时也不能不考虑这个社会实际情况,所以为了适应当时的情状,就给《易经》批了层神秘的外衣,使它看起来很像算卦的书,而且照此算卦还很灵。没法不灵,因为《易经》是从宇宙自然规律来的,只要你真懂得了宇宙自然规律,由此推理判断,那一定很灵。但你要说我是靠推理判断来的,没人信;你要说,这是算卦算的,这是神明的指点,大家觉得就很可采信。比如,要告诉人们不许对尼姑无礼,大概对坏人还是无效;但是要告诉他遇到尼姑会倒霉,大概人们就很小心,见了尼姑看都不敢看,躲着走,这样尼姑就很安全。咱们得这么想,才觉得神道设教还是可以理解的,尤其在民智未开的时候。任何事情用到合理就有价值,这就是咱们中国人的一阴一阳之谓道。

孔子对《易经》的认识,与时人相比,既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相同的是他也用《易经》来占卜,预卜行为的吉凶结果,而且,从没否定过《周易》的占卜功能。不同的,孔子并没有停留在《易经》的卜筮功能上,而是更多地关注其道德因素,或者说要把宇宙自然与人生社会做通盘考虑,要将宇宙自然的规律转移到人类社会,将两者打通。这当然是可能的,因为人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这也是必须的,因为如果人类不能认识到这一点,与自然悖行,必然是自取灭亡。这个工作从伏羲、文王、周公,就一直在做,但是,这需要时间,不可能一蹴而就。而在这条路上一旦做出成绩,那无疑就是圣人。“世历三古,人更三圣”表彰的就是他们,孔子便是那离我们最近的一位。

孔子算卦,算到后来得出一句话——不占而已矣。这跟善易者不卜是一个意思,也就是宇宙自然的道理都了然了,也就没必要算了,一想就那么回事。所以孔子说: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也就是说我看中的是《易经》里面的道理,占卜那是次要的。又说:君子靠德行求福,不一定祭品摆得很丰盛;靠仁义求吉利,很少去问卜。由此足见,孔圣人那是真正抓住了根本,真正理解了先贤的良苦用心。

孔子对《易经》的兴趣主要集中在其“古之遗言”上,关注的也确实是其道德训诫意义。但是,需要指出的是,仅停留在道德层面的人伦意义来评价《易传》却是不恰当的。孔子作《易传》别开生面,并非是为了作《易传》而作《易传》,这与汉学家标榜的严守经文的疏释原则是绝不相类的。孔子人家有阐释,有增益,有发挥,还有高度和深度,应该算是三作者之一,而不能仅仅算作译者。而且,人家也没把象、数和理分裂开来,在孔子那里象、数和理那还是一套统一的体系。

从道德的角度阐扬易理,倒未必就是孔子的发明,孔子作《易传》的真正价值也并不在此。谈到孔子作《易传》的价值,章太炎先生的那段话比较恰当:孔子赞《易》之前,人皆以《易》为卜筮之书。卜筮之书,后多有之,如东方朔《灵棋经》之类是。古人之视《周易》,亦如后人之视《灵棋经》耳。赞《易》之后,《易》之范围益大,而价值益高。《系辞》曰:“夫《易》何为者也?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大道,如斯而已者也。”孔子之言如此。盖发展社会,创造事业,俱为《易》义所包矣。此孔子之独识也。

也就是说,孔子他老人家通过给《易经》加《易传》,把《易经》在当时人和后世人心里的价值地位大大地提升了,甚至可以说使它产生了质的飞跃。这是因为圣人慧眼独具,更兼心有灵犀,透过《易经》那层神秘的外衣,看到了它的精神实质,并适时地找一个恰当的角度去阐扬。

孔子找的这个角度就是道德。这和他所处的时代密切相关。孔子所处的春秋末期,周公所制的礼也崩了、乐也坏了;天子的尊严几乎荡然无存了,各路封建诸侯却张狂得不行。天下乱了,人们困惑了——道德还有什么用?孔子自己就面临这样的尴尬:天天讲仁义道德,而且践行不悖,却处处碰壁,在流亡的路上,在蔡地绝粮最困厄的时候,众弟子产生了困惑和动摇。爽直的子路愠见(孔子)曰:“君子亦有穷乎?”那意思就是说,老师你平素总是教导我们行仁义行仁义,现在到了这步田地,该怎么解释?另一高足子贡也勃然变色,表示困惑,甚至于劝孔子降低追求的标准,以求为世所容。尽管当时孔子处变不惊,但是这种信仰危机必须解决。

《易传》就是孔子周游列国返鲁后作的。《易经》为孔子一贯的道德主张提供了坚实的形而上的依据。孔子一生关注伦理道德,对此,“弥纶天地”“广大悉备”的易道似乎给出了天然的答案: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系辞上》)

可以看出,在“动静有常”“刚柔相摩”的易道演化之中,人类的道德现象只是其中合乎规律的一个环节,是顺应乾坤之道的自然呈现。《易传》又说:

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系辞下》)

可见,道德作为人道中事,本身就是易道的一部分,它存在的正当性依据不在其自身,而在于更高层次的天地之道——易道。所以“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系辞上》)这就叫述而不作,全都是效法自然,而不是圣人自己立道,这也才称得起圣人。如果是圣人立道,天地则之,则显然荒谬,不能成立。这正充分说明了人的局限性,人并不拥有道德的最终立法权,这个权力只能来自超越人类的易道,也就是来自宇宙自然,所以要“与天地合其德”。

这样的道德是永恒的,永不消失,万古长存。因为易道是大道,天地万物只是它的表现形式,乾坤运行不止,万物生生不息,易道就蕴于其中,除非乾坤运行停止,万物(包括道德)才消失。

合乎宇宙自然规律的道德还是超越吉凶的。这一认识也表现在《序卦传》对六十四卦排列顺序的哲理化解释上。《易经》中的吉凶卦象,都是作为易道演化的结果,自然而然生成的,我们细玩经文就会发现,经文中表现的价值观本来就相当中立。可见,在圣人心中吉凶的概念和凡人是有很大差别的。据说,孙权派吕蒙夺荆州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让善易的谋士给卜了一卦,是节卦。谋士解释说:这次我们必胜,关羽死节,但是甘节。试想,作为一名武将,战死沙场,算得上是死得其所。所谓“不怨天,不尤人”“求仁得仁又何怨焉”。

不怨天,不尤人,尽人事,听天命,尽性知命,这就是与天地合其德的境界。它肯定了道德的绝对高度,提出了道德自身满足的独立价值体系,摆脱了功利效果的对应,既维护了传统的礼乐文明,又回应了来自现实的置疑,以空前的深刻程度为儒家、为后世提供了难以撼动的道德信仰基石。因为,道德实践体现的是宇宙间最高的真理。直到今天,乃至未来,道德依然是最高信仰,也是最有可能被全人类普遍认可的共同信仰。

从伏羲、文王、周公再到孔子,《易经》终于完成了它华丽的转身,也为中国思想、中华文化奠定了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