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注定不一样的中国思路:原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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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一次大纷争(1)

王纲解纽

周朝享国800余年,不能不说是礼乐制度的伟大功效。这种制度主要考虑的,其实就是如何效法自然来安排人事秩序,安排得好那自然也就国运绵长。然而,秩序,难免会面临破坏、修复等一类挑战性的状况,也就是有序会变成失序,朝代也不可能无限期地延展,正所谓“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自然也是合乎历史乃至自然规律的,因为“反者道之动”。

周朝也不例外,一方面原有的王权政治体制一度解散,文化格局面临“礼崩乐坏”;另一方面,既成的体制、格局又需要因时制宜,强烈希望强化自身、修复秩序。这就是西周衰殒后经春秋战国到秦统一六国的一段历史画面。

西周大致经营了350年的稳定,自周幽王被犬戎杀害,平王立,东迁洛邑(公元前770年),算作东周。东周可就没有西周那样祥和太平的氛围和景象了。东周时候,王权几乎就剩了个空架子,几个大诸侯国——齐、晋、楚等的国君继起称霸。他们打的都是“尊王攘夷”的大旗,挟天子以令诸侯,谁实力强谁说了算,没人再讲“礼”了。

天下乱了。君不君,臣也不臣了。按孔子写史时的定义,这就是“春秋”时代(大概历时240年)。之后,以“三家分晋”为标志,齐、楚、燕、韩、赵、魏、秦,七国纵横则成“战国”时代,至秦始皇统一六国,其间又经历了180余年。这样,终东周一代,中土动荡,合、分、合大约四五百年,也够长的了。

大家不禁会问,为什么西周维系了三百多年的“王纲”会解纽呢?那原因可多了,造成历史变动的因素本来就是多样的嘛,多因素互作,最终形成一种“合力”,造成一种“形势”或“趋势”,那么也就成了历史必然。

从经济上看,西周曾依靠“井田制”来实现农业立国,保障民生安定和贡赋来源,但到了西周末年,“井田”崩溃了。一方面,经过两三百年的太平盛世,人口增加了,从前划定的分配已经不适应实际;另一方面,由于铁器的发明和使用,引起生产技术进步和生产力的提高。然而,生产力一提高,经济就开始发达,经济一发达,社会竞争、剥削和压迫也随之而来。土地的私有和兼并动摇了农村经济的基础,破坏了井田制度,而大大小小的诸侯国之间互相争夺地盘,更推动聚敛夺取变本加厉,严重影响了社会风气,私有欲望不断膨胀,古朴民风渐趋失落。

从社会阶级的分化对立来看,大宗主一方面不愿放弃已有的权利和偃仰享乐的生活,对于“勤民敬德慎行”的传统和方针也不再顾及;另一方面,对于来自民间的反抗又无法阻遏,于是上下之间离心离德。再加上,西周后期屡屡用兵,或征犬戎,或伐楚子,使得王室力量衰颓。

从社会组织方面看,周初立宗法制度,是依血缘系统来安排政治组织的,君权重,诸侯卿大夫依次而轻,所谓“本固枝弱,内重外轻”,但时间长了,血缘纽带逐渐疏松,君权削弱,诸侯涨破了封建均衡的格局。尤其是几个处于外围的诸侯,南方的楚、北方的晋、东方的齐、西方的秦,由于处境较为优越,扩地日广,兼并弱小,分别坐大。在他们的头脑中,关于力量的观念和知识,也逐渐地凌驾于“礼义”之上,事功也就排挤了伦理的价值。这样,各诸侯可以不臣于天子,各国卿大夫也可以不臣于他们的诸侯。于是,天下乱了。弑父杀君、公子争立、公族互杀之事,在春秋战国之际不可胜数。

随着五霸迭起,吴越代兴,权谋霸术之道成了应世的主要文化智慧。崇武养士蔚然成风,学术开始下移,一个平民精神活跃的历史舞台搭建而成,历史正张开双臂,迎接此一时代的社会精英登台一展风采。

由官学到私学

在今天,大家几乎都上过学,受过教育,九年义务教育普及程度那是相当高了,即便是读大学也不会太难。显然,我们这里说的教育是狭义的,主要指的是学校教育,与家教、礼教、宗教那种教化的“教”,还是有分别的,尽管也有些联系。

与后世不同,在周代,那可是“学在官府”的。学在官府、宗法制度和“土地国有”(也就是周氏族为首的联盟所公有,这里的公不是天下为公之义,乃是公子公孙的氏族贵族之义)是西周社会三位一体的系统。劳动力的形态主要是集团的或公社的,即以被征服的氏族(如殷民六族、七族,怀姓九宗)为单位,进行“千耦其耘”的大规模生产。土地既然被氏族贵族公有制所支配着,国民阶级既然没有在历史上登场,则思想意识的生产,也当然不是国民式的,而是君子式的。具体地讲来,意识的生产或者说思想学术,只有在氏族贵族的范围内发展,不会走到民间;春秋末期所谓学术下民间的历史,已经是周道衰微的见证了。

我们看到,大部分金文中出现的西周官吏,有这样的名目:卿事寮,大史寮,三左三右(左:大史、大祝、大卜;右:大宰、大宗、大士),作册,司卜,冢司徒,司工,司寇,司马,司射,左右走马,左右虎臣等等。其中,大祝、大宗、大卜等官,同时即为宗教的思想家。由此可知,“氏所以别贵贱”,同时派生的东西还有“氏所以别智愚”,在那时,事业家与观念家是“不可分裂的结合”。其实,也就是生产力不发达的基础上,社会分工也不发达的标志。

中国古代,常见的是君子(贵族)与小人(鄙夫)的分类,而没有国民性的智愚分类,其秘密就渊源于此。你看,在古希腊,思想家被称为“智者”,而在中国古代,思想家则被称为“贤人”。

而“人”在卜辞中,还没有和氏族分立,也就是,周时的人指的只是有身份的人,而不是所有的自然人。基本上,它包括这么几个含义:称氏族先王,称王者,称氏族贵族(君子),称在位的职官。与“人”相对的是“民”,那才是咱普通老百姓的一般代称。

所以,与“人”字连类的就是“圣”,这个字最早就见于西周文献。考“圣”的本义,据说与“哲”可以互训。“圣”“哲”都是指配天的美德,并没有知识教养的意义,而这种美德只是对先公先王所加的专称,从不用以形容普通百姓。很明显,“哲人”这个词儿在咱们中国古代和希腊古代,那是名同而实不同的。

“圣贤”“贤哲”两两连用,那是后来的事。“贤”字,并没有德性的意味,最初是指在“巫术”及“射礼”方面的能手,或用作技能优异者的代称,这里所谓“技能”的领域,也只限于狩猎。狩猎中的“贤者”也就是“神射手”。

至于“贤”字之获得国民性与道德性,及其成为一般智能的代称,进而与“圣”“哲”相结合,大概是在春秋时代,由搢绅先生创始,到春秋末世及战国初年由孔、墨显学完成。

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与智能一体相连的“贤人”晚出,二是晚出的“贤人”又很快失去了“智能”的独立性,而与配天文德的道德概念水乳交融,也就是“智能”被“道德”淹没了。鉴于殷商的灭亡,周朝从一开始就以“天命维新”自警、自勉、自我约束,这也就是道德的起源。

对这两点进行思考,应该有助于对中国古代思想发展的深入理解。

在宗法制度下,社会阶级的贵贱是以血族传统为标准,而不以智能为标准。与此相应,氏族意识也约束着国民意识,于是,国民阶级出现难产,所有的只是服务于氏族贵族的奴隶,社会不变革,他们就永无出头之日。

然而,社会终将变革,这个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因为生产力在发展。

铁器被发明和使用,那是在春秋战国时候。铁器的使用较之石器或木器(青铜器主要限于鼎彝,从未普遍用于生产),具有更高的生产力的价值。这就是说,在石器或木器的生产力阶段上,一般地说来,难以冲破氏族制的束缚,因而不可能发生生产资料私有的所有形态,也不可能发生多种阶级关系;只有在铁器的生产力阶段上,才具有改造生产方式所依据的技术条件。

铁器的使用,在农耕文明里,那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它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提高了劳动效益,推动了社会物质乃至精神文明的变革或者说进步。因为铁器的使用,显然改革了农业经营和手工业生产,从而促使土地所有制形式进入了私有化的过程,促使阶级关系也发生了变化,意识形态自然也就不能不通过政治法律的折射,改变了它的面貌。

在春秋的文献,例如《诗·大雅》的“瞻卬”“桑柔”“抑”,《小雅》的“正月”,《曹风》的“候人”,《魏风》的“伐檀”,《北风》的“北门”等篇,以及最古的私学著作《论语》中,才看出了因土地私有,开始发生社会内部的阶级分裂,也就是贫富两极分化。相反,在土地公有的西周文献中,则绝无贫富对立的字句。所以,我们说,周人的“学在官府”是和当时的“土地公有”紧密相关的,当然,这与生产力不发达也脱不了干系。

好了,现在铁器被应用于生产了,生产力算是前进了一大步,按照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规律,社会关系层面、精神学术层面是必须要跟着调整的。而这一调整又谈何容易,如我们知道的,它用了好几百年。

从春秋开始的氏族组织解体,是一种由诸侯而大夫,由大夫而陪臣的政权逐渐下移的运动。而在这一运动过程中,自然而然也就包括了知识、人才的组织系统,因为官学体制下的教育不是独立存在的,它是为西周宗法制度培养干部的。氏族组织要解体,它就没有理由存在,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旧“官学”统系衰败了,民间“私学”就兴起了。春秋战国的“礼崩乐坏”也就是“百家争鸣”的前奏。所谓礼乐,基本可以看作古代知识、学问的总汇,它就寄托在官、师、政、教合一的“王官之学”。既然“礼崩乐坏”,那么,也就是说官学已经失去其存在的基础了。所以,孔子说“天子失官,官学在四夷”,庄子慨叹“道术将为天下裂”。

春秋中晚期以后,王官权威日益分解离散,各诸侯因为自保或者对外扩张,所以人才缺口比较大;而原来的官学是垄断的,无法实现社会人才和文化上的垂直流动。怎么办?突破垄断,开办私学。也就是打破原来社会等级的固定性,为士、庶人的上升敞开门户。而且,这时候不愁师资。社会上有这么一批人,有知识,无岗位。要是在以前,他们怎么着也有个一官半职,可是现在,时代不同了,他们入仕无门。可是他们依然清高,自认为“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宁可修身志道,不愿仰禄于人,于是不少有学之士投入教育行列,私学遂兴。

私学的兴起,意义主要在于教育的独立和面向全社会,以及知识独立价值的确立。可以说,私学之兴,直接或间接地促进了春秋战国间诸子百家学术兴旺的气象,也促进了“知识阶层”的相对独立。由于私学大都由有代表性的思想人物来主持,所以私学又带有思想中心的性质。而思想理论上的创新与办私学是互为条件,相互促进的,一旦思想理论自成体系、独树一帜,那社会影响和传播力就相当可观。

私学的核心之一是师徒关系,以私学为基础,社会上也就出现了以宗师为核心的许多学人集团,如孔子、孟子、荀子等皆有门派,墨子与其弟子的集团几近于“结社”。集团也好,门派也罢,反正不是一个人,这也就是“百家”的渊薮,而这,势必伴随着“士”阶层的扩大、独立和分化。

“士”之崛起

“士”,本来是与氏族部落首领和显贵同族的人(可能还专指武士),既然与贵族沾亲,那就有身份,但是身份也不能算太高贵。大约在西周时期,才出现了作为一个社会阶层的士,这应该是周代宗法制度的产物。现代历史学家一致认为:周代世卿大夫以嫡长子继承父位仍为卿大夫,其诸弟为士;士的嫡长子仍为士,其余诸子为庶人。

看来,要想永保高贵的身份地位,就得是嫡长子,嫡长子的嫡长子……没办法,资源有限,位置有限,制度只能这么规定。那么,其他儿孙呢?对不起,逐渐下降,直到沦为庶人为止。事实上,贵族的庶孽正是士的一个重要来源。纵横捭阖的张仪出身于“魏氏余子”,余子也就是支庶。范雎原来也是“梁余子”,商鞅原来是“卫之诸庶孽公子”,韩非则出身于“韩之诸公子”。这一类的例子比比皆是。总之,贵族、官宦的庶孽、后裔大部分落入了士这个阶层,而且这类人物的数目还不会很少。举个例子,齐靖郭君田婴一人就有40多个儿子,其庶孽之多是可想而知的。而“士”就是这些庶孽沦落的第一站。

这些“士”与第一位贵族祖先的血缘已经比较远了,身份地位也大打折扣,流于贵族阶级的最下层,到了上与下的交会处,这着实有点尴尬。不过,他们还是能够享受一项很可宝贵的氏族待遇,那就是上学,或者叫接受教育。因为在那个“学在官府”的时代,只有士以上的贵胄子弟才可能享受文化知识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