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一天上午,天下着小雪,石门镇的黄镇长正在办公室里盘算年终县里评奖的事儿,这时,一位老大爷拎着蛇皮袋一阵风似的闯进来,怒气冲冲地对他说:“镇长,我大孙子的事你听说了吧?我老头子实在是迫不得已,今天就按程序来找你。哼,我就不信凭它讨不到个说法!”说着“咚”一声,将手里的蛇皮袋重重地甩在黄镇长的办公桌上。
老大爷是石涧村人,干瘦,还是个罗锅,黄镇长认识他,一看到他来,不由头皮一紧,心里暗暗叫苦。为啥?石涧村的村干部曾说起过,这石老头特难缠,是个炮火筒子,爱管闲事,而且能说会道,得理不让人。黄镇长不知道他今天又是干吗来了。
黄镇长一边给石老头努努嘴,示意他坐下,一边就把蛇皮袋打了开来。可他只往袋里瞄了一眼,就吓得跳起来:“啊!您……您这是……”
也难怪黄镇长惶恐,蛇皮袋里赫然装着一条孩子的腿!
石大爷低沉着嗓门,说,“黄镇长,这是我孙子的腿哇,前几天我孙子还活蹦乱跳的,可……可一条腿就这么没了。唉,黄镇长,你看看!你看看我孙子这腿……”
黄镇长哪里敢再看,浑身哆嗦着,连连朝石老头摆手:“不用再看,不用再看,您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石老头盯着黄镇长,说:“唉,黄镇长,不是我老头子不想好好说,可我去找过中心小学的张校长,他却说我这是无理取闹,你看看,他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哼,今天我是来你这里讨个理儿!黄镇长,你要是不能还我孙子公道,也跟我老头子‘踢皮球’,那你给我一句爽快话,我也不麻烦你了,我拎着这袋子找县里去。哼,我孙子一条腿不能让他林老师给白白打断!”
黄镇长一听石大爷这番话,感觉脊背上直抽冷风。他心里很清楚:这事儿往下推,没用;往上推,眼下也绝对推不得。为啥?县里正在搞年终评奖,这事情要是闹上去,石门镇肯定没戏唱。所以,黄镇长决定非要想办法把石老头稳住不可。
黄镇长赔上笑脸,小心翼翼地对石老头说:“石大爷,您看这样行不行?您给我一点时间,您不是要在我这儿讨理儿吗?那我得先把事情来龙去脉搞清楚,总不能光听您说吧?”
石老头觉得黄镇长这话说得也是,便点点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等着,明天上午这个时候我再来听你的回应。”说完,拎了蛇皮袋走了。
看着石老头蹒跚着远去的背影,黄镇长把电话打到了张校长那里。
第二天,当石老头果真拎着蛇皮袋又来时,黄镇长赶紧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下,说:“老人家,张校长说,您孙子的事情他亲自做过调查。我把他说的再说一下,您看看是不是有出入——”
张校长昨天是这么给黄镇长说的:
那天,石老头去学校找他孙子的班主任林老师,问孙子的学习情况。林老师说,他孙子最近在课堂上不太守纪律,屁股坐不住板凳,尤其是那两条腿,特别爱动弹。石老头听了很生气,恳求林老师说:“玉不琢不成器,孩子不打不成材。他以后要再这样,你就给我抽他腿,抽再狠也不怪你!”没想第二天上课时孩子老毛病就又来了,把一条腿伸到走道上扭来扭去,踢前后左右同学的腿。
也是巧,林老师的妻子前一天晚上气管炎发作,咳了一夜,咳到早上连血都咳出来了,可林老师却一时拿不出钱来送妻子去医院,他心里又急又烦,到了课堂上,见孩子还这么不听话,想起石老头的托付,顺手拿起上课用的水竹教鞭,就在孩子小腿肚上打了一下。没想就这一下竟敲出了祸患,孩子第二天没来上学,石老头找到学校,说他孙子昨天回去就嚷腿疼,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说孩子的腿得了骨癌,必须立即截肢。林老师一听,惊呆了!
张校长后来去过医院,据医生介绍,孩子的腿病与林老师打的那一教鞭并无因果关系。可石老头却咬住不放,说全是林老师这一教鞭,打坏了他孙子的腿,搞得林老师真是有苦难言。
黄镇长在委婉地说了这些之后,便劝石老头:“石大爷,您一向是通情达理的人,在村里更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林老师其实也是个好老师,家里还特别困难,既然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您就高抬贵手,多多宽容吧?”
石老头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是有点儿理亏,所以他避开黄镇长的眼睛,低着头没说话。可没料只一会儿工夫,他马上就拉长了脸,恼羞成怒道:“锣鼓听声,说话听音,你黄镇长的意思,是不是在说我是胡搅蛮缠?咳!看来跟你磨嘴皮也白搭,一级是一级水平,我还是去找县里给我做主!”说完,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提着蛇皮袋抬腿就要走。
黄镇长慌了,死死拽住石老头的胳膊,说:“石大爷,瞧您想哪儿去了!这么着吧,我现在就叫上张校长,陪你去学校找林老师,大家一块儿坐下来好好谈谈,尽快把事情处理好,您看行不?”
石老头瞥一眼黄镇长:“这还差不多!”
石涧村是全镇最偏远的一个山村,毗邻三县交界处,黄镇长的车沿着积雪的山道一路颠簸,来到石涧小学时已是中午放学时候了。这个学校其实只是镇中心小学下面的一个教学点,只有一、二年级两个班,二十几名学生,两位代课教师都是本村人。
同学们都已经放学回家吃饭去了,林老师正要锁教室门,见黄镇长、张校长和石老头突然大驾光临,顿时愣住了。林老师明明还只有五十七岁的年龄,可那憔悴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个七十岁的老头,黄镇长看着他,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怜悯。
几个人进教室坐定后,为了平衡石老头心理,缓和矛盾,黄镇长狠狠心,板着个脸,劈头就训起林老师来。最后,黄镇长话中有话地说:“林老师啊,打学生是违反教师职业道德的行为,一万个不该啊,你必须诚恳地向石大爷道歉。你心里不要觉得委屈,虽然是石大爷叫你打的,可如果他叫你杀人你也去杀吗?所以毕竟你是做得不应该啊!”
林老师自然听出了黄镇长话里的意思,他嗫嚅着正要开口向石老头道歉,不料石老头却将手一挥,吼道:“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不稀罕道什么歉,我只要你还我孙子一条腿!”
石老头这么表态,林老师还能说什么呢?他哭丧着脸,惘然地望着黄镇长。
黄镇长心想:还腿自然是不可能的,再磨牙看来也是白费劲。他沉吟着,对石老头说:“老人家,您是个明白人,林老师到底有多大责任,我想您心里肯定也清楚。您的心情大家理解,我看您还是提现实一点的要求吧,比方说,要求学校适当补偿一点……”
“这可是你黄镇长先开的口!”石老头立刻接了黄镇长的话茬,“我也不多要,九千块!”
石老头虽然没有狮子大开口,但毕竟也是九千块钱呀,对一个穷地方的财政来讲,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黄镇长想把钱再压低点,咂咂嘴说:“老人家,林老师家里穷得叮当响,学校呢,连日常开支都捉襟见肘应付不过来,这九千块钱最后还得从我们镇上拿,可镇上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一直坐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张校长,这时候开了口:“石大爷,林老师平时真的是一个工作负责的好老师,为村里的教育事业奉献了大半生,看在这个情分上,您能不能少要……”
石老头听出了张校长话里的弦外之音,可他只是愣了愣,没等张校长把话说完,就脖子一梗道:“既然你们认为我绝情,那好,我现在改主意了,加一千,赔我一万块,少一个子儿都不行,否则就还我孙子腿来!哼!”石老头越说火气越大,“算了算了,不跟你们啰唆,我还是去县里说!”他说着,抓起蛇皮袋起身就要走。
黄镇长气得脸黑得像锅底,可一想到这大年底的,稳定压倒一切,只得无奈让步:“好好好,一万就一万,从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那不行!”石老头站在那里,指着林老师,硬邦邦地说,“还得把他给我辞了!公办教师打学生,后果严重的都要开除,他一个代课教师还能留?”
黄镇长一听简直惊呆了,没想到这个石老头真就这么厉害?他看着林老师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实在不忍,便对石老头冷冷道:“老人家,您这样做未免也太过分了吧?做人要厚道哇,好像您平时不是这样的人吧?”
可石老头今天真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冲着黄镇长吼道:“不答应就拉倒,什么‘做人要厚道’?厚道管屁用?你黄镇长这是站着说话不腰酸,你儿子怎么不去做林老师的学生?我还有个小孙子,还有个小外孙,明年都要上学了,我能放心把他们交给这样的老师吗?”
石老头一边大吼大叫着,一边拎了蛇皮袋就冲出门去。
林老师笨拙地追上去,一把拉住石老头,“扑通”一声在雪地上跪了下来,泪水“哗哗”直流,说:“老哥,求求您,饶我这一回吧!我以后再也不打学生,再也不打了。我不能丢了这个饭碗啊……”
“林老师……你这是……做什么?咳!”石老头的眼睛突然红了,可他最终还是铁了心肠,一跺脚,拎着蛇皮袋不顾一切地扭头就走。
黄镇长沮丧地朝张校长使了个眼色,张校长会意,立刻上去拦住石老头,说黄镇长不是不答应辞退林老师,关键是这个教学点太偏远,条件太差,镇里公办教师力量不够,民办教师待遇又低,外村人不愿来,而本村的年轻人都打工挣钱去了,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代课。
石老头狠狠地瞪着张校长,问道:“那照你们的意思,就这么算了?”
张校长只好摇头,说:“不不不,我马上从镇中心小学抽一名教师下来。从明天起,林老师就被辞退了,你这就随我们去镇上签个协议,领钱回家吧。”
就这么着,三个人神情各异地下山去了,而绝望的林老师此时呆立在雪地上,就像一截木桩,许久许久,才木然回家。
天黑时分,林老师正在床前为妻子端茶递水地忙着,石老头推门进来了,满身的雪都没顾得上拍打,进屋就奔上去拉起林老师的手,愧疚万分地说:“林老师,实在对不住,白天让你受委屈了,我这就给你赔礼道歉!”说完,他竟“扑通”一声在地上跪下了。
林老师吓得一把把石老头拉起来:“您这是干什么?您……”
石老头说:“唉,对不住你了,真是对不住你了!”
林老师扭头望着窗外,浑浊的眼睛里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我想不通啊,您石老头平时对人挺厚道,为啥偏偏跟我过不去,不依不饶地非要砸我饭碗?要不是您这么闹,我还可以再教三年书的啊!”
石老头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扎崭新的百元大钞,搁在桌上,轻轻地说:“我也是无奈……这里是一万块钱,林老师,你收好吧!”说完,他就要朝门外走。
林老师诧异地拦住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石老头擦擦眼睛,解释说:“林老师,这是你三年的代课工资。我算过了,你一个月的代课金是二百五十块,一年正好三千块,三年正好是九千块,所以,一开始我就提出要九千块的赔偿。后来张校长说起你的贡献,我想想也是,就多要了一千,算是奖金吧,加起来正好一万块。你给学生上了一辈子课,到头来却家贫如洗,我逼领导辞退你,可不能让你在经济上再蒙受损失啊!”
林老师一听石老头这话,心头不由一热:“这么说,老哥您心里还在为我想?”可他越发不解,“我咋越听越糊涂了呢,既然是这样,那您干吗又非要领导辞退我呢?”
石老头不由叹了口气:“我这是要他们还我一条‘腿’,还村里娃子们一条‘腿’啊!本来我不想多说,既然你追问到底,今儿个我就说个明白。”
原来,这几年各学校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镇上那些学校条件好,教师也富余,而周边乡村的学校条件差,教师们都不愿下去。于是,经济好的人家就纷纷想办法把孩子往城镇学校送,一些家庭困难的孩子就只能在破学校里读书。石涧村教学点就是这样的情况,加上林老师虽然工作认真,可观念陈旧,教学方法早已落伍,背地里不少学生家长都叫他“林保姆”,意思是他只能照看孩子。石老头所以要这么闹,真正目的其实是想让领导能给教学点调来好老师,增加新鲜血液。
说完缘由,石老头态度诚恳地对林老师说:“眼下娃子们念书竞争厉害呀,这就好比跑步,眼看着咱村娃子们比人家少了一条‘腿’,以后怎么跑得过人家?所以,我非要他们还这条‘腿’来!可……可不瞒你说,以后就算是新老师来了,也不晓得他们能不能安心呆长久啊……”
听罢石老头这番述说,林老师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他默默无语地看着石老头走远了的背影,那罗锅背似乎被风雪压得更弯了……
(袁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