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种子公司经理张龙华,妻子不幸遇车祸去世后,就与他的宝贝女儿相依为命。他整天忙于公司的业务,顾不了家,顾不了女儿,就雇了个小保姆料理家务。
小保姆叫小梅,今年才十六岁,与他的女儿一般大,来这儿还不到两个月,人挺忠厚,手脚也勤快,与女儿挺合得来,因此张龙华也没把她当外人看。
小梅是谢邑县人,正上初三的学生,因为今年九月份一场洪水冲毁了家园,也冲毁了校园,才辍学到省城当了小保姆。好在这个两口之家也没多少家务活,闲下来就自习功课,为将来复学作准备。
九月份那场洪水,不仅谢邑遭了灾,附近几个县、市,半熟的庄稼全部喂了龙王爷。这个时候,种什么秋粮作物都晚了,唯独生长期短而又耐寒的荞麦还可以播种。张龙华对农业挺内行,汛情刚出现,他就着手调进一批荞麦种。
果然,洪水刚退,荞麦种就成了抢手货,受灾县纷纷找上门来,甚至还有两个省里的领导来打招呼,要张龙华关照他们受灾的家乡。
那天谢邑县来了个采购员,上午到公司找张龙华,缠着要五万斤荞麦种,张龙华为了平衡关系,只答应给一万斤。不料下午那采购员竟找到了张龙华家里。张龙华不喜欢在家里谈业务,所以也没给对方好脸色:“受灾的不是你一个县,我不能满足你的要求。”
采购员说:“给咱一万斤也是雪里送炭,我是来表示谢意的。”说罢拿出了一条金项链。没等张龙华开口拒绝,那采购员开口就问:“张经理,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张龙华摇摇头:“我不知道明天有什么特殊意义。”
采购员笑着说:“那我就提醒你,明天是你女儿的生日!张经理,你可真是心里只有工作呀!”
张龙华一拍脑门,后悔不迭地叫道:“瞧我这记性!”
采购员适时地递上金项链:“你女儿是属猴的,她一定会喜欢这个带猴子的生日礼物!”
张龙华接过来一看,链条上真的拴着一个小猴子,虽然只有指甲大小,却五官齐全,栩栩如生,异常精美。他在心里感叹,这个采购员为了多弄些荞麦种,也真是煞费苦心了。出于对女儿的爱和对采购员的感谢,他竟收下了金项链,慷慨地满足了对方的要求。
他送采购员出门,小梅过来打扫客厅,整理烟缸和茶具。他回来的时候,看见小梅正拿着金项链出神,他吓了一跳,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收受贿赂。他吃惊地问:“小梅,你要干什么?”
小梅放下项链,凄凄地说:“我也属猴子的,而且也是明天过生日,可俺离家这么远……”
张龙华松了一口气,事情这么巧,这小保姆竟与女儿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忙安慰说:“别难过,明天在张叔叔家照样过生日。”
第二天,他真的让小梅与女儿一起过生日,蛋糕是两份,蜡烛是两份。他还拿出两条一模一样的项链,分别戴在两个小姑娘的脖子上。当然,给小梅的不是金的,而是铜的,精品商店出售的那种。小梅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摸着链条上的小猴子,连说这礼物太贵重了,自己受之有愧。张龙华暗笑这农村小女孩忠厚可爱,说:“铜的,不值几个钱。”
这天下午,张龙华为查一个生字,到女儿房间里找字典,突然发现女儿的项链被人调了包,金项链换成铜项链了。张龙华想,家里除了他和女儿只有小梅,他当即断定这事是小梅干的。
张龙华不由又惊又恼,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貌似忠厚的小女孩却是个三只手,竟敢狸猫换太子。这样的小保姆还能留她?他决定追回金项链,让小梅马上走人!
于是,他黑着脸走进客厅,喊了声:“小梅,你过来!”
小梅听到喊声,急忙来到客厅,见张龙华脸色不好,小心地问:“张叔叔,什么事?”“你的项链呢?”
小梅神态显得有些慌乱,脸涨得通红,怔怔地反问:“张叔叔,那项链你不是送给我了吗?还要收回去?”
小梅一句话,问得张龙华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说话。他心想:想不到这个小保姆人小鬼大,不仅分出了金的、铜的,还敢来个偷梁换柱,用铜的换走金的!唉——现在我如果申明采购员送的是一条金项链,那不就等于公开了自己的受贿行为?可如果突然不明不白地辞退她,她答应吗?
堂堂一个大经理,在商海身经百战,这会儿却被一个小保姆难住了,满肚子火气发不出,只能暗叹人心不古,后生可畏。他挥挥手让小梅离开:“我只是见你没戴在脖子上,随便问问。”
张龙华正独自在客厅生闷气,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不由吓出一身冷汗。电话是农业厅一个铁哥儿打来的,说张龙华收了谢邑县一条金项链,就供应给他们大批荞麦种,其他几个县市得到的种子则太少了。有个打过招呼的领导迁怒于张龙华,指派纪检委的人调查情况。这个铁哥儿刚得到消息,听说纪检委的人已经出发了。
张龙华哭笑不得:这边金项链被调了包,自己正束手无策,等于白担了受贿的名,那边纪检委的人也来追查金项链,这事儿弄得实在窝囊!纪检会的人来了怎么对付?还没等他想出办法,门铃已经响了。
纪检委的人一进门,就要张龙华交出金项链。说你是大经理,什么政策都懂,就积极配合吧,免得双方不愉快。
张龙华心里苦笑,什么金项链,我手里只有一条铜项链。想到铜项链,他脑子里开了一条缝,心里有了主意。既然证据已失,我就对付吧。他稳稳神,不动声色地说:“荞麦种是我们公司自己组织的,不是计划物资,卖给哪个县多少,企业有自主权,不必看哪个领导的眼色行事。至于项链,我真是收了一条,那是人家送给我女儿的生日礼物。小梅,把我女儿那条项链拿出来。”
小梅正读书入迷,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听张龙华吩咐,便去他女儿房里取了项链,交给张龙华。看那些人都是一脸严肃,忙回到自己小屋里。
纪检委的人一眼就认出那是条铜项链,虽然做工精细,足以乱真,但值不了几个钱,就冷笑着问:“就为这条铜项链,就给人家五万斤荞麦种?不可能吧!”
张龙华说:“他提醒了我女儿的生日,我很感激他。你们也可能知道,我妻子不在了,我就这一个女儿。”
从人的感情上说,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可纪检委认的是证据、证词。当他们得知小梅是新来的小保姆,就喊出来询问:“你知道这条项链是怎么回事吗?”
张龙华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如果小梅实话实说,再拿出那条金项链,这受贿的事儿就推不掉了。
小梅说:“谢邑县的人送的。”
“你怎么知道?”
“张叔叔来了客人,我是从不打扰的,这是做保姆的规矩。可我是谢邑县人,又刚出来不久,见了谢邑老乡就格外亲,那天就过来给添了几次茶。张叔叔把项链作为生日礼物给他女儿,他女儿只玩了几天就厌了,要送给我。我不好意思要人家的东西,就给她挂在了书橱上。”
“就是这一条?”
“人家能送几条?张叔叔就一个女儿,属猴的,跟我一般大。”
纪检委的人交换了看法,认为一个进城不久的小女孩,她的证词应该是可信的。而且女儿要拿项链送给小保姆,可见这东西不值几个钱。当然,在这之前,他们还去了谢邑县,那个所谓的采购员,实际是个二道贩子,把荞麦种加价卖给谢邑县以后,就不见了踪影。既然两处都找不到张龙华受贿的证据,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送走纪检委的人,张龙华的心里踏实了一些。应该说,在这件事上,小梅帮了大忙。不是她拿走金项链,不是她出那一份证词,张龙华第一次受贿就要栽跟头,虽不至坐牢,处分是跑不掉的。自己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女儿可怎么活!但是,张龙华的内心深处,却不能改变对小梅的看法。小梅在纪检委的人面前不出示金项链,是怕得而复失。那项链起码值五千元,对于一个灾区农村的小女孩,五千元是个天文数字。因此她才巧妙地作了伪证,使自己不白偷一场。这小姑娘城府太深,继续留她当小保姆太危险了!张龙华最终决定,不再追究金项链的去向,三五千元的不义之财,对于一个大经理本来就很无所谓,辞掉小保姆,去掉一块心病算了。对,现在就跟她谈,明天一早送她走!他喊道:“小梅,你过来一下。”
小梅来了,先给张龙华茶杯里添满茶,一副不解人事的样子:“张叔叔,今儿是怎么了,你关心我的项链,刚才那些人关心你女儿的项链,那两条项链,出了什么问题?”
听小梅这么说,张龙华觉得她是明知故问,先发制人,言下之意是在警告他张龙华:我握有你受贿的证据,惹恼了我,咱们纪检委见!张龙华只好再次把“辞退”两字咽回肚里,强装笑容说:“今晚早点儿做饭。”
小梅应了一声,往厨房去了。望着那瘦瘦的背影,张龙华只恨自己无能,一个堂堂男子汉,居然奈何不得一个小保姆!
门铃再次响起,邮差送来一封信。信是小梅家乡的学校写来的,信中感谢张龙华捐赠金项链,在银行兑了五千元,解决了全校的桌凳困难。他们想写封感谢信登在报纸上,问张经理是否同意?还请张龙华转告小梅,学校马上就要开学,请她回来读书。
看罢信,张龙华怔了半天,原来小梅以他张龙华的名义,把金项链捐给了学校!感谢信自然是不能登报的,那样等于不打自招,承认自己受贿。金项链取之于谢邑县,又还给谢邑县,就算物归原主吧。只是对于小梅,在他心中怎么也恢复不了原来的好印象,虽然她没有把金项链据为己有,而是捐给了学校,可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和主人商量?那学校如果不征求意见就登感谢信,不就捅出娄子了吗?原先奈何不得小保姆,是拿人家的手软,怕受贿的事东窗事发,现在真相大白,小梅并不存在挟嫌告发的问题,正好她的学校又开学在即,这次可要名正言顺地辞退她了。
“小梅,你过来一下。”
小梅从厨房里出来:“张叔叔,有什么事?”
张龙华递过那封信:“你自己看吧。”
小梅看了一遍,吃惊地叫道:“什么,那项链是金的?”
这小姑娘可真会演戏,事情到了这一步还不肯承认。张龙华冷笑着问:“你真不知道?”
小梅急得跳脚:“我怎么会知道!你就是对我再好,也不会送我金项链!”
张龙华在心里说,这小姑娘挺能辩。他不动声色地说:“我送你的生日礼物,自然是铜项链,可我给我女儿的,却是一条金项链。她的金项链,后来怎么会变成铜项链呢?”
小梅道:“一定是搞错了!那天她硬把她的项链戴在我脖子上,我不好意思要两条,到晚上就取下来还给了她。我又分不出金的、铜的,一定是这时候搞错了!”
这小姑娘步步为营,几乎每一条理由都能站得住脚。张龙华被惹恼了,嘲讽道:“一条铜项链也犯得着捐给学校吗?”
小梅突然哭了:“张叔叔,我那次回去,特意去了学校,才知道在家的同学们,把买牙膏的钱都捐出去了!还有的女同学,把长发剪成短发,为的是省下一根头绳的钱,捐给学校。我也摘下项链捐了,心想:哪怕只值五元钱,也能买个凳子!因为是你送的,我就让校长记下了你的名字。张叔叔,我弄错了,这可怎么办?”
小梅声泪俱下,后悔得要死。张龙华明白了,这才是事情的真相。可自己因为受了贿,疑心生暗鬼,尽把人家朝坏处想。而实际上,这农村来的小姑娘,质朴得如一棵庄稼苗,倒衬出了自己这个大经理灵魂的不洁。
小梅擦去泪水,说:“张叔叔,我不回去上学,在这儿给你当两年小保姆,不要工资,算赔偿你们的金项链,你说行吗?”
小保姆的纯洁和刚强,洗涤了张龙华的灵魂,处事果断的作风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拍拍小梅的肩膀说:“是的,你不要回去了。明天,你就跟我女儿一起上学,就算我多了个女儿!”
第二天,他怀揣小梅学校的信,往纪检委走去……
(曲范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