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蓝雪发情了。
刘姨在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但她没有对苏媞说。苏媞是蓝雪的主人。除了苏媞正面临中考外,还有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苏媞喜欢发问的性格一定会逼着刘姨一步步说到这只波斯猫的“性事”源头;而在苏家,有关“性”的话题是绝对禁止或回避的。作为苏家的用人,刘姨一定要谨言慎行,否则饭碗不保,如今正值僧多粥少的季节,不可造次。几天后蓝雪的变化愈发明显,譬如它不时发出无厘头的哀号,间或又示出怪异的动作,时不时便处于一种莫名的躁动之中。只要苏媞放学回来它就忙不迭地跑过去谄媚地翘起尾巴,不知羞耻地用屁股去蹭女主人的脚踝,时常蹭得苏媞的脚踝痒痒的。苏媞茫然地问刘姨她的“小妹”到底是怎么了?她时常这样称呼那只美丽的波斯猫。刘姨最后不得不说了实话。
“发情?”苏媞听了刘姨的回答着实一愣。
事实上这个初中三年级的女生似乎第一次听到这个听上去有点淫意的词。自然,她对“发情”的含意不甚了了。如果刘姨要说“发情期”,或许苏媞还能略知一二,少了一个字,名词成了动词,词义也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不过苏媞依稀感到“发情”这个词似乎与某种不良的行为沾边,她试着问刘姨“发情”和“情窦初开”是不是一个意思,她倒是没少在书本上看过“情窦初开”这个词。何为“情窦初开”?刘姨又不甚了了,二人的感觉与认知一时难以交集,只能各说各话。苏媞父母出差在外,一广州,一北京,天各一方,尽管父母出差在苏家已是常态,但遇到问题苏媞还是习惯找妈妈,持平而言苏媞的生活知识大部来自妈妈吕婕。不过有关蓝雪的问题她可不想问妈妈,因为吕婕原本就不赞同女儿养什么波斯猫的。她有两个担心:一是会影响女儿的学习,吕婕对女儿的口头禅是:“你务必得考上一所重点高中。”二是影响苏家的卫生环境,吕婕对苏家卫生环境的要求是近乎偏执的,她的洁癖给刘姨的工作带来前所未有的转型与变革,若不是丰厚的薪资她也许早就辞了这份难得的家务。
蓝雪接连不断的脱序行为令苏家的两个女人愈加茫然、尴尬和慌恐,更放肆的是蓝雪有时居然还会将尿迹无预警地滴在地板上而后一走了之。刘姨吓得几乎整天拎着拖布目不转睛地跟在蓝雪的屁股后。这么说吧,如果让女主人吕婕发现地板上居然出现猫尿之类的斑斑污痕,对于女佣而言无疑是一场灾难。这几天的情况更严重了,夜里蓝雪会突然立起身像婴儿一样号叫,蓝雪的突然哀号有时又会引发苏媞的尖叫,她每每吓得捂着被子大喊刘姨,苏媞担心蓝雪是不是像人一样疯了?刘姨只得枕戈待旦裹衣而睡以备召唤。显然,蓝雪成了苏媞的一个心病,这只波斯猫令她困惑,心神不宁,听课也心猿意马,她就是无法面对蓝雪判若两猫的变化。
其实蓝雪的样貌原本极为华丽、高贵,两只玻璃球似的眼睛,一蓝一绿,恰似一对姊妹圆宝石。它浑身长满了又白又长又浓的绒毛,摇曳中尽显轻柔曼妙,看上去的确雍容华贵,体态不凡。蓝雪的“移动”分明是“一堆雪”的移动。那一年11月,爸爸带着苏媞乘火车穿越西伯利亚去莫斯科旅行,在路经贝加尔湖时,这个世界上最大最深的淡水湖呈现在这个中国女孩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飘忽着蓝光的雪。K3次国际列车围绕贝加尔湖畔行驶了近四个半小时(这只相当于这片湖泊周长的1/7),苏媞几乎目不转睛地看了四个小时,她一连几次发出诡异的惊叹。只可惜爸爸一直在和他的俄罗斯朋友喝着威士忌和伏特加,未能理会女儿惊异的感觉。此奇幻之旅之后,每当雪霁时苏媞都有意去户外“寻雪”,只是不曾再见过如此蓝色的雪,仅此一次就彻底颠覆了苏媞关于雪的认知,故“蓝雪”其来有自。吕婕无奈女儿的理念,只是嗔怪她满脑子净是些怪念头。苏媞更喜欢夜里看蓝雪,简直就像一只飘忽的白精灵,正是这只温顺的白精灵使这个正值初三的女孩有了生活中乐趣的伴,在不算寂寞的静谧中陪读她迎接未来的中考。现在,这只贵族血统的波斯猫竟一扫往日的斯文与典雅,几乎完全改变了原本优雅的生活形态渐入了一种莫名的“病态”之中。
苏媞一直认为蓝雪是处在一种莫名的痛苦中,并为此心有戚戚焉,她甚至情愿把蓝雪的痛苦置换在自己的身上。尽管蓝雪不时地在破坏苏家的卫生环境,但是刘姨不能对它示出任何不友好的态度;苏媞老早就明确宣布:“对待蓝雪要像对我一样,一视同仁。”她经常对外人说她们苏家有“四口人”,她认真地称蓝雪为她的“小妹”,只是很少有人能认同她的认知,除了林窈——苏媞的同班密友。刘姨的难处在于她不但要时刻保持苏家一般性的卫生标准,更要随时顾及女主人吕婕的洁癖,并与之同步。譬如,吕婕拒绝一切外食以各种方式进入苏宅,刘姨的任务就是一旦进入后她要在第一时间如何应急处理,苏媞爱吃烧烤的习惯就硬是让妈妈给扼杀了。在吕婕看来,吃烧烤无疑就是在吞细菌,而烧烤的猫腻尽在一“烧”以蔽之中。刘姨在苏家一定不能提“烧烤”二字,吕婕担心女儿“戒烤”后的反弹。苏媞反讽妈妈对她进行残酷的“舌尖上的中国”式的扼杀。
苏媞父母不在家,照顾这个宝贝女儿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刘姨的肩上,且是她的第一要务。为了减轻苏媞的焦虑刘姨只得用她的常识一再安慰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有时她甚至有点同情苏媞,这么好的家庭,苏媞有时竟像一个孤儿,父母各自忙,而刘姨则成了奶妈。刘姨说蓝雪的号叫其实是在“叫春”,这些反应都是正常的。“叫春”是北方乡下对猫发情时的民间描述,无奈16岁的城市姑娘苏媞根本不懂“叫春”是什么意思,刘姨越迟疑,苏媞便越是饶有兴致地问。刘姨心里想:这孩子除了学习的事儿别的知道的咋这么少啊?夜深人静之时进入状态的刘姨便兴趣盎然地讲起了他们城郊的那些事儿:
“成群的‘反群’野猫嗖嗖地一个跟一个地跳上墙头,它们瞪着滚圆的黄眼珠比赛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叫着,叫声不带落地的。你就听吧,一阵阵月科孩子一样的哭号声一阵接一阵,听得人发瘆。
“小孩子们要拿棍子去打,大人不让,他们就挤在墙头下看热闹,春天里这种事有的是呢,我小时就打过……”
恍惚间刘姨竟以为是在自己家的炕头上说这些乡野的事,且一发不可收拾。苏媞饶有兴味地听着,她又听到不少“新词”、“新事”,在这个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5名的女孩面前刘姨似乎产生了一种成就感。苏媞的“定时钟”响了——她的学习时间到了,刘姨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儿多了。苏媞执着地问刘姨蓝雪的问题到底该咋办?这是她最关心的。刘姨思忖了一会儿说:“那就找只公猫吧。”刘姨的回答是深思熟虑的,应该说前面说的那些大部分都是铺垫,她企图一言以蔽之,即一步到位,道出蓝雪最终的生理诉求,从这个角度说这无疑是最简洁明快的回答了。
“找公猫……干吗?”苏媞错愕地瞅着刘姨。
刘姨完全没想到这个像猫一样恬静的苏家宅女会这么问,一时间刘姨甚至怀疑这孩子到底是真不懂这档子事还是装不懂?如果是在刘姨她们那个城郊小区,那些泼辣的女孩会把“发情”的事说得赤裸裸。不过现在刘姨开始担心在苏媞面前进一步解释“找公猫”的道理会不会使自己陷于一种不义的教唆边缘?这可不妙,苏媞会不会因此联想到人的“那方面”?刘姨以为苏媞总该知道一些人的“那方面”,当下的女孩有几个不懂的?前面说了,这种议题是刘姨必须回避的危险话题,刘姨深感苏媞的问题比蓝雪的行为更可怕。
当初面试女佣时吕婕特意对有幸中选的刘姨加了一条:“刘姨,您听好了,我这里还有一条,就是尽量少对苏媞说衣食住行以外的话题,尤其不能涉及性的话题,总之,在我们苏家,我的要求是不但卫生环境要干净,精神环境更要干净,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刘姨不懂“精神环境”的语义,也不知啥叫“两手都要抓”,她的两手就是干活儿的,硬度肯定是有的。此后一连几天刘姨都在想,干眼前这份有幸得来的高薪家政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是家境的贫寒又使她无权过细权衡,俗话说“干活儿不随东,累死也无功”,只得客随主便。刘姨开始意识到她正在惹火烧身,且有诱导之嫌。若苏媞的妈妈吕婕得知,则她的饭碗完全可能被砸,如今能找到挣钱多的饭碗多么不容易啊,刘姨的问题每每都要落实在这个点上。可是她转念一想,蓝雪属动物系列,非人类,它的性问题是否也在吕婕所规定的禁涉之列?她不得而知。不管怎样刘姨决意打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死也不再说了,她要尽快从这个危险的泥淖中解脱出来。苏家的正统家教与严格不破的家规是不容挑战的。
吕婕奉行的是“素女教育”的理念,这是她的自我定义,即不让女儿沾染一丁点儿带“色”的东西,这是她的家教底线。吕婕要让这个与生俱来的美人坯子从小就一尘不染,要让女儿在“一汪水”的清澈环境中成长。这项指标可以说基本实现了,苏家不论从物质环境与精神环境上看都趋近于极致,夫妻俩在女儿面前的言谈几近半公事化,以至于苏媞很少听大人间的闲聊。于是性等底线以下的凡间俗事对于已读到初三的苏媞来说既是禁区,更是盲区。在妈妈悉心的教导下苏媞曾把男生写给她的秘密便条先后都交给了妈妈,时至今日男女之间的事苏媞从未经手,经手的只是纸上谈兵,仅此而已。也许是因为女儿长得的确太出众了,当妈妈的自然要倍加呵护。
苏媞的脸简直就像是一个瓷娃娃,浓密漆黑的长发与她白皙的脸庞形成强烈的黑白对比,就连刘姨都暗自称奇。看上去苏媞平时也不额外吃什么,吕婕给她买的那些好吃的东西她动得很少,爸爸从外地给她带回来的那些高级补品更是大都束之高阁,饭量也极为有限,但苏媞的身体却生长得那么丰润细腻,肤色又那么光泽明亮而且超白。只是女儿的美反倒成了妈妈的一种负担,吕婕总是感觉女儿的周遭潜伏了无数只罪恶的眼睛,有时她甚至要跟踪女儿,她要亲自确认是不是有什么坏人已经盯上了苏媞。
丈夫苏士奇倒是认为妻子庸人自扰,他反而觉得应该给女儿预留更多的自由空间,教育的事点到为止,重在启发,他主张“无为而治”。但他说了不算,好在他也不强争,既然如此,苏士奇干脆也以“无为而治”的态度应对强势的妻子。吕婕不止一次地告诫女儿说中考的好坏将决定她的未来,对于这样的说法苏媞的同窗好友林窈倒是不以为然,她认为苏媞妈妈有点危言耸听,至少小题大作,“咋的,考不上重点高中就不活了?我妈可不这么说。”妈妈的话,林窈的话,完全不同的话有时令苏媞纠结。林窈是苏媞唯一的好友,眼下她正在家休病假,否则蓝雪的问题她完全可以释疑解惑,这不仅因为林窈的知识面远大于苏媞,更是因为当初苏媞养猫的动念就是起于林窈,林窈早就是波斯猫的主人了,她的波斯宝贝叫卡卡。不过吕婕对女儿的这个同窗好友印象并不很好,她认为这个女孩“雅不足,俗有余”。
事实是苏媞与林窈交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
2
林窈终于休完了病假,苏媞算了一下,林窈整整休了半个月。苏媞迫不急待地和她约好放学后在公交车站后边那片林子里见面,“有要事”。林窈本以为苏媞在她休病假期间交了男友,便逼她先说出若干细节以满足她的胃口,苏媞决绝否定,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坚持“见面再说”。林窈便让苏媞先到林子里等她,半个月没来了,这个小话痨要与班上的人一一应酬。苏媞不得不承认,林窈的人缘超好,她自叹不如。俩人一见面,苏媞第一句话就说“小妹出事儿了”,听了几句后林窈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却笑着先说了一个笑话:“大山怀孕了,靠,却生了一只小耗子。”借以讥讽苏媞小题大作。苏媞强调蓝雪的任何事对她来说都是大事,林窈说蓝雪那不叫“出事儿了”,是到了“发情期”,完全是正常的事儿。接着林窈向苏媞详细地讲述了有关动物发情的事。至此,苏媞才完全接受了刘姨关于蓝雪“发情”的认定。
“这就跟人一样,性欲嘛,人可以抑制,动物不行。”林窈不以为然地说。
苏媞一直屏着气在听,尽量不显露讶异,但在心里还是在嘀咕:“天哪,这家伙怎么这么直白呀?”林窈见苏媞瞪着眼睛静听,便不再王顾左右而言他,为了使问题简单易懂,林窈不时用拟人化的方式向苏媞解释动物的性问题。苏媞听得十分认真,就像在课堂上听老师的课一样,而林窈也真像一个生理课老师一样从容讲来,她不像刘姨那样刻意回避相关敏感的细节与字眼,而是堂而皇之地娓娓道来。
“其实动物的性吧,和人的性行为没啥两样,只是它们特有规律,只在发情期时才发生,不像人,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
“我在书里看过‘滥情’的说法,就指这吧?”苏媞插了一句。
“对,那是说男人,男人滥情。”
“得了,你也不差啥呀。”苏媞哪壶不开提哪壶。
“啥,你说我‘滥情’?凭啥?”林窈点着自己的鼻尖问。
“光我知道你都交两个了。”
“超级Out!亲,有没有搞错啊?‘两个’你就认为滥情——得,不跟你说了,你还没入流哪,哎,‘发情’你懂吧?”林窈突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