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文(2016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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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卷首语(2)

杏原是个庞大的古老群体,三千年前就已经成云成雾的栽植在中原大地,红一片,黄一片。说苍黄的丝绸之路也曾飘满杏的清芬,一飘就飘到了遥远的西欧。想那一帆风雨路三千的艰难行程,杏当和人一样,该有着“奴去矣,莫牵连”的嗟叹。“情能动物,况于人乎”。再想那些诗词,也便不觉得繁琐。

“桃花能红李能白”,那应该是桃李该有的分内事,如果桃花能白李能红,那才是它们的能事。我没见过红色的李花,想来李子花只能是白色了。杏花不一样,杏花初开时绯红,开着开着,颜色便逐渐转淡,最终成为白色。颜色慢慢转白的杏花,碎花瓣挤在枝子上,仿佛蒙了一层粉尘,灰蒙蒙脏兮兮,一点不耐看。但在四月的路上行走,哪里就有刚好是初开的杏花呢。于是觉得与花与事,都不可强求。

和某人聊天,她说她们那个地方,从不将杏树栽到院子里。真是奇怪,是怕杏花开出墙头呢,还是什么原因?又有人说,她们那里从不将李子树栽到院子里。在我年幼时候,我家的院子里栽着樱桃、碧桃、祁连圆柏和李子树。李子树长得高大,开花时一树莹白,就是不结果,大约是海拔太高,气候过于寒冷的缘故,也没有杏树。杏树是更不耐寒的树木。在我稍稍长大一些的时候,母亲将几株云杉栽到墙根下。云杉长得慢,还没长大,我们就搬了家。新主人住进去不久,便将云杉连根挖掉,说是云杉不宜栽到家里。

年少时候,难得见到杏子,偶尔吃几枚,也要将杏仁取出来,交给母亲熬茶喝。母亲将杏仁放在勺子里焙出火色,用手搓去薄薄皮膜。茶是茯砖,用黑毛茶压制而成。水是从山脚下挑来的泉水。茶壶已被烟熏火燎,陈旧,难辨旧时色泽。烧开水,放进杏仁、茯砖、花椒、生姜、草果和盐,一起熬。熬到茶水颜色变成深红,倒在大瓷缸里喝。端着大瓷缸,坐在檐下台阶上,头顶清明朗阔的天,看墙外青山隐隐露一抹微翠。低头啜饮几口杏仁茶,吃出花椒的味道,生姜的味道,草果的味道,最后是杏仁的味道。竟是一壶浸满了山川草木的茶。

现在还想捧着那大瓷缸茶在院子里一坐一个黄昏。

喜鹊喜欢和人居住在一起,这使得它们粗糙的巢穴,仿佛一粒粒黑色大粪球,始终挂在人家院墙外的树枝上,雪压不塌,风刮不掉。人们对此熟视无睹,出来进去,不理睬。院子里的猫,和人不一样,它倒像个小气鬼,专门与喜鹊过不去。小时候家门前一株青杨树,树头被雪压掉,长不高,只好横向发展,树干短粗,枝丫繁茂。喜鹊在那里筑起巢穴,有事无事总是喳喳。喜鹊叫,总归是好事,我们便不厌烦,这大约使得喜鹊越加任意妄为。一次几只喜鹊玩闹起劲,正好叫院内大花猫看见。猫瞪起眼睛,贴着地面摸出门去,顺着树干就往上扑。过程那般迅速,以至我只是一个愣怔,喜鹊就已经怪叫着,在树枝外的天空拍着翅膀惊恐未定,猫却抱着摇晃的空枝子将自己当想象中的喜鹊。

那只猫的毛色是乌云盖雪,喜鹊的黑白礼服一样经典。

后来居住的屋子窗外,一排青杨并不高大,有雨也不潇潇。树小但不影响鸟雀来往:红肚皮的啄木鸟,小麻雀,花石头雀,夜晚的长耳鸮。那时我养一只名叫林黛玉的小白猫,它的额头上有个黑色感叹号。我们大多时候叫它感叹号,林黛玉也只是个学名。感叹号无事就蹲在阳台上隔着玻璃看窗外的鸟,也看刮过地面的风。有只喜鹊大约做了母亲,一天,它看见猫在阳台上窥探,竟然朝猫扑过来,结果一头撞在玻璃上,而感叹号居然被吓得满屋子乱窜。

站在公寓楼的阳台上,低头就能看见楼下一座房子的灰色屋顶。好几次我见一只大狸猫和两只喜鹊在那里玩闹。大猫屡次弓起身子,瞄着喜鹊,来来去去做出扑食的样子,喜鹊屡次起起落落,欲飞又止。猫原是捉不到喜鹊的,喜鹊一飞就在枝子上,猫再奔忙也不如有翅膀。如此几番,谁都不气馁,反而彼此引逗得起劲。我在一旁,倒有了闲心思:黄帝丢掉玄珠,象罔给找到,是如此有心与无意的故事,其实说不定编故事也就是信手拎个葫芦的过程,结果葫芦里全是天地。

常走的一条公路两旁,密植青杨、沙棘和红柳,灌丛外有大片农田和人家院落。驱车经过,时常看见被车辆碾轧死去的猫,躺在公路上,已经看不出完整形状。向一位司机询问原因,司机说,猫在夜晚走路,见到车灯亮着就要迎过来,从不知躲闪。这条公路上空,来去的喜鹊也多。喜鹊在夜晚,不知对灯光有何反应,但在白天,它穿越公路时,始终保持警惕。

我上小学时候曾经养过一只猫,晚上睡觉总在一个被窝。那时天冷,也不知我和猫谁给谁取暖。后来猫被村里的几个孩子打死。原因过于简单,因为大人说,猫有九条命。几个孩子为了验证这句话的真假,偷偷抱猫到村外旷野,用各种手段,将猫折磨致死。

一次与友人在网上说话。我说我总感觉自己的前世是只猫。友人说:猫转而为人,是作孽,人转而为猫,是造化。

责任编辑:田静

冒险家

阿微木依萝

山间有清泉流过的时候冒险家走了出来。现在她再也不是过去的样子了。她肯定是在这座城市荒废不少年,以致容颜憔悴脑袋像霜打一样低着。我们在路口相遇时她手里夹着花花绿绿的矿泉水瓶子,眼光茫然但可以看出其中还夹杂了一点高傲和冷漠的气质。她是闯红灯过来的。而我的背后——也就是她要去的那个方向,正是可以畅行的绿灯,许多人走了过去,只有她像个守规矩的人那样站着不动。我突然明白这个人是把规矩搞反了,她在等红灯亮起,然后像个冒险家——当然在她那里不存在这个概念——大摇大摆走过去。

我为发现这个问题而高兴,紧忙跟我的同伴说,你看这个人,她对绿灯视而不见,她在等红灯!但很快我又陷入平静,因为她的冒险精神在她进入我视线那一刻就已经被感觉到——我说,山间有清泉流过时冒险家走了出来(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直觉地感到亲切,便确信她是从山间走来的,她绝不是土生土长在这儿的人),她来到了城市,闯着红灯向我们靠近,然后我们等绿灯的时候她等红灯——所以这个发现实在不值得兴奋。

为了更多了解,我偷偷地观看她。她依然用那种漠然的态度稳稳地站在那儿,不看我也不看别人。我向后望了一眼绿灯心里替她着急,仿佛她不过去这一生就要过去了。

她身上背着的孩子像个刚刚从天边冒出来的太阳,那孩子眼神里挥发的温热而天真的光芒直直地照着我。我不好意思地跳开视线。也许我观看他奶奶的眼神有点带着神灵一样的慈悲和漠然,就像观看一块长着不起眼庄稼的贫瘠的土地。

确实我看到她脸上的皱纹像土地那样龟裂,从心底莫名地生出一股慈悲之情但很快就淡了。因此在他的眼神照到我的时候,我才会羞愧和不安。

我从眼角看到孩子的眼睛望到了远处的高楼——他终于不看我了。我也悄悄顺着他的视线望着远处的高楼。那是一座正在修建的只有骨架的楼房,顶上站着的人穿一身黑,正在朝什么地方无聊地吹口哨。“那是鸟吗?”孩子说。他可能在问我们站在这儿的每一个人。由于他没有点名并且还是个孩子,我们谁都不理他。“那是不是鸟?”这回他有点不高兴的味道。他的奶奶——那个冒险家——用冷淡的眼神朝房顶轻轻看了一眼说,是鸟。好戏接着就来了,这个任性的孩子弯腰去抓那些矿泉水瓶子,闹着要用它们将鸟儿扫下来。

我们谁都不好意思向他解释说,“哎呀,你奶奶刚刚说了谎话,那不是鸟,那是和我们一样站在高处面目不清的鸟一样的人。”然后我们接着撒谎,“由于我们站在地上不能飞翔而心中总是羡慕自由,于是建起了像这样一座一座的空城爬到高处,在那儿我们可以获得和鸟儿一样的心情。”

显然我们如果真这样解释那就犯了冒险家的大忌。她既然说高处的人是鸟,一定有她的道理。说不定她这些年在城市,正是靠着这样一股想象力生活。

孩子在她背上安静下来。她也一动不动抓着那几个空瓶子等红灯。我看见她的嘴唇有点干裂而手中紧紧抓着的瓶子却没有一滴水。我潜意识中又出现那条山间穿行的小溪,阳光带着树叶的碎片漂在水面……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不见了,眼下是她遮掩不掉的苍老模样,而我实在没有能力舀一瓢过去的水解救她现在干裂的嘴唇,这种无能为力的心境使我仿佛陷入一片枯黄的深草不能动弹。

就在这个时候她扬起一只手擦汗,我看见她手上的疤痕被汗水打湿。我想走过去跟她说,你手上的伤疤和我的一样。但我羞于走过去。我不能揭穿一个冒险家过去可能和我一样的艰涩的生活。我要为她保持一种起码的尊严,哪怕她的困窘其实已经无法掩饰。

而事实上我心里已经崩塌,甚至想象我们一起抱头痛哭的样子——我们可能会说,活了这么久总难免洒点眼泪吧?然后她说和她一样年岁的人已经死了好几个,我也说和我一样年岁的人也死了好几个。也可能会说,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虽然你不捡这些别人不要的空荡荡的瓶子,但你总是干一些别人不干的空荡荡的事——最后因为某种原因和力量又不得不突然神一样地站起来,像陌生人那样——就是现在等红绿灯的样子,各自保持着一股高傲的漠然的表情背道而驰。

她的衣服被风掀起来,好像站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也许这个不能控制的动作让她有点尴尬忍不住眼睛看向我,毕竟一个人时常保持一种冷冰冰的态度板直地站在那儿,却突然被一阵风险些刮倒,多少要露出一点难堪的神色。

这个时候我已经不想将她视为没有一丝弱点的冒险家,于是向她点了点头。为了表示诚意,我抬手指着后面的绿灯说,你可以过去了,现在是绿灯。

她对我的好意没有任何回应,眼睛也看向别处。刚刚那种难堪的神色过去之后,她又恢复到那种高傲的漠然的样子。

我想象有一天我也老成这个冒险家的样子,身上背着我的孙儿手中抓这样几只无用的瓶子,嘴唇干裂却像个冒险家一样怀着年轻时候余存的高傲和冷漠稳稳地站在这儿等红灯。

“疯子!”我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路口已经多出一个年轻女人。而我的背后红灯亮了,那位冒险家背着她的孙子逼停了一辆一辆的车,从容地走过去。冒险家走到路那边回头看了一眼,我认为她在看我,其实是在看对面那盏我不敢闯过去的红灯。我旁边站着的年轻女人吃惊地望着那个背影,这时候我替她想了这样一句话:这个时候她闯不过去,她的一生就过去了。

失踪者

窗台上的栀子花开出一个花苞,我很想去敲女邻居的门,请她共赏这个奇迹:一株起死回生的植物。

然而她不知去向。发现她不知去向的是我先生。他是个近视眼,我不太相信他的话。我认为她可能还住在房间里。住在房里不传出一点声音也没什么稀奇。何况她还是个单身女人。

当然,她也许不单身。

我见过她不单身的时候:一个男人和一只狗陪着她。男人有可能是她丈夫,也可能不是。她通常在晚饭之后去林荫道散步。她讨好地跟着那只狗,喊它乖乖,喊它乖乖儿。我们相遇的时候她的目光也只追着那只狗和那个男人——如果他恰好在的话。她轻轻走路的样子像一条蛇——因为她的水蛇腰,以及她水蛇腰上缠着的超短裙。

其实,我们的相识只停留在一次点头招呼,连话也没有说一句。只不过我常听见她的声音:乖乖,妈妈回来了……乖乖儿,妈妈回来了——那种脆生生的语气。

有人在过道里嘲笑她。我也在过道里嘲笑她。我们住在这一栋楼里的人平常没什么新鲜事,一旦有新鲜事就会窝成一群,兴致高涨地堵在过道里议论纷纷。只有我先生不参与这样的活动,也因为他不参与这样的活动才使我不相信他说的话。

有一阵子我们没有听到女邻居喊乖乖儿,那位时常在深更半夜造访的幽灵一样的男人也消失了。我们猜,是他把那只狗带走了。

她一定很孤独。一个人孤独地住在空荡荡的房间,是没有一点精力说话的。她只用强烈的关门声来发泄不满。我固执地认为她一定受了什么委屈。她深夜十二点才下班回家,关门声音像打炸雷。我先生跟她说,你的锁是不是生锈了,用菜油抹一下吧。她竟然大发雷霆,赌气把门摔得更响。那之后我们听见她回来就做好准备,把耳朵藏起来。

事实上她以前过得也不热闹。半夜我一觉醒来听见她在唱歌,那种寂寞者特有的清冷的腔调,像站在望不着边际的麦地里。而那时,我的窗顶正挂着一枚弯弯的月亮,洒下冷寂的光芒。我很想在这样一个晚上去找她说话,因为这样的月色特别适合诉说心事,也许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可是我一直拖着不去,她关门实在太响,我天天在生她的气。

在那位男人和狗一去不返的时候,我们当中有人提议进去看看她。出于住在同一栋楼邻里之间的情谊,出于人多势众,她应该不会拒绝请我们进去坐一会儿。可是我们谁都没有勇气敲门。因为我们并不是真正出于关心,并非对她的遭遇产生同情,何况她摔门的恶行早已惹恼了我们,这样的坏心情下会有什么好脸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