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申屠嘉,早年跟随高皇帝的功臣,脚下踩得硬弓,相当于机枪手的干活,所以身子结实,活得日子够长,方才接班做得丞相。这时瞅见那厮做派,哪里看得惯,耐了性子退朝,立马传檄召来通娃儿,厉声责问道:
夫朝廷者,高皇帝之朝廷也。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当斩。吏今行斩之!
这话说得耐人寻味。其实如今已经是文皇帝做皇上了,却偏说是高皇帝的朝廷,那意思,就是当今皇上,也得按祖宗规矩办事。老同志硬是有水准呢。
不过,通娃儿早料到丞相爷要和自己过不去,事先请求了皇上,皇上却吩咐他只管去,这时候估摸着通娃儿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打发个人发通告,来叫通娃儿,顺便致意申屠老臣说,此吾弄臣,君释之。
要说这文皇帝也有意思,既然知道丞相为难通娃儿,却并不事先阻拦,直到生死时刻才来拉偏手,理由也妙:虽然这时通娃儿已经是太中大夫,可只说是弄臣。既然是弄臣,自然有让叔父辈的老臣给面子的潜伏修辞,捎带也让通娃儿知道,你这小翘屁就是朕的玩物,也只有朕才罩得住呢。都说富贵险中求,通娃儿差点儿连命都搭上,这富贵,诱惑归诱惑,成本也着实可怕。好在生命诚可贵,腾达价更高,诱惑面前,谁都逃不脱脚软,更何况通娃儿的富贵,下边的事实就可以证明,算得上是千古不二了。
文皇帝如此一番手段,如何让通娃儿不死心塌地。皇上得了脓疮,肿痛难挨,通娃儿立马用嘴巴嘬起脓来。文皇帝见了,却并不开心,只问通娃儿道:天下谁最爱我呢?通娃儿答:该是太子吧。正巧太子爷进来探视,文皇帝便让他给自己嘬脓,太子爷听了,老大不痛快,可爹是皇上,只好耐着性子嘬了。
亲生儿子嘬还面有难色,通娃儿却毫不犹豫,这样的贴心人才,怎不让皇上越发地喜欢疼爱。皇上让算命的给通娃儿看相,结论是穷到饿死。皇上说,朕就偏让他富贵,看谁再说他穷。当时便把四川的铜矿开采权限以及铸币特许,一股脑儿赏给了通娃儿。这种放纵自我约束的长官意志,是国有资产流失的最佳途径,一时间,邓氏钱天下横飞,通娃儿注定成为财富的象征。
然而,钱是铸不完的,而富贵却是无常。皇上死了,太子爷即位。他早打听清楚了让自己难堪的苦主,也怪通娃儿说滑了口,留下祸根,终落得免官抄没,还负债累累,长公主接济的钱也一律充公,最后真的落得不名一钱,寄人篱下,穷死在别人家借来的房子里,果然验证了那看相的好铁口。胳膊的就是胳膊的,大腿的就是大腿的,乱不了的。
列传中另外着重的,是太史哥亲历的当今皇上武帝的两位宠臣:韩嫣和李延年。只是,不同于通娃儿那样仅仅善佞的菜鸟精英,这二人都有自己的一技之长。韩嫣是韩王信的曾孙,所以是正经的王孙。当年韩王信破门投了匈奴,后来战死。文皇帝时,他的儿子率众归汉,得意封侯,平定七国之乱有功。韩嫣虽然不是嫡孙,却曾陪当今皇帝读过书,埋伏下亲近皇上的踏实资质。而早年的匈奴经历,又是世代将军之后,因此擅长骑射,还熟悉匈奴战法,武皇帝是个有匈奴情结的人,早有为祖先复仇雪耻的念头,于是韩王孙因缘际会,大遭宠幸。偏这韩王孙,一技之长在手,还另有蹊径,天生一副好口活,伶牙俐齿,最会哄皇上开心,所以这宠幸便越发地不可收拾,日常便和皇上起居睡卧,官阶和赏赐,也和通娃儿不相上下。笔记里讲故事,说这小韩王孙喜欢弹弓,发射的弹丸竟是金子打造,每次出去耍,总会有意无意地丢上十多个。京城里的顽童们一听说小韩王孙出来玩弹弓,就跟在屁股后梢,瞅清楚弹丸的落点,发一笔殷实的利市。一时间,长安城里传口碑道:苦饥寒,逐弹丸。琅琅上口,说的正是他的富贵故实。追究起来,这可比007大战的金枪客豪爽多了,那只是不必更换的发射器,咱却是源源而来完全处于开放体系的金弹丸。所以小韩王孙的确不让通娃儿,都是泼天也似的富贵。
不成想他却得罪了皇上的异母弟弟,状子告到太后那里,声称连扬州的封国都不要了,只愿进宫给皇上哥哥当个护卫,能和那小韩王孙一个待遇就成。皇太后母仪天下,虽然那弟弟不是自己亲生,血统所系,又事关皇家威严,自是要遮护的,因此衔恨小韩。也是合当有事,这小韩恃宠骄纵,居然趁着侍候皇上可以出入嫔妃宫女房间的机会,发生了淫乱奸情。事情传到太后耳朵里,哪里肯放过,立马派人赐死。皇上倒甘心做温馨老凯,并不因为自己的女人被挪作他用而动怒,居然向老娘求情,只是太后坚决,前因加后果,必欲置之死地,可怜小韩王孙,一时纵欲,赔上了一生富贵,死得和通娃儿不相上下的难看。
至于那李延年,虽然混迹于唱歌跳舞的演艺圈,擅谱个新曲儿什么的,但他的妹子李夫人后来被尊为孝武皇后,属于不折不扣的外戚,不是纯粹凭借一副巧舌蒙主眷顾的,所以归入吃开口饭的佞幸,便有些串行感觉。太史哥也说了,之后的内宠嬖臣大抵都出自外戚之家,足见那终究凭借了女人的外力,并非通娃儿那样白手起家自己创业来得地道。只是太史哥结末偏要一提卫青霍去病是颇用才能自进,看起来是在表扬他们不仅依靠外戚出身博得富贵,可本传实在是讨论佞幸而非外戚的,并且按照大哥的描述,那两位的为人,不过仁善退让甚至少言不泄,全不是依托嘴巴出巧的人物,该当和通娃儿小韩之流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于是这两句夹带,便也颇有些骨头在里面了。
太史哥在太史公曰里说道:
甚哉爱憎之时!弥子瑕之行,足以观后人佞幸矣。虽百世可知也。
这句话一向被以为是对佞幸们命运的归结,是在用早晚挂掉的下场吓唬后来人,但其中大约是有些出入的。譬如弥子瑕,乃是卫灵公的宠臣,后来失宠,灵公翻脸,早年的恩爱都变作了现行的罪过。这自然是著名的故事,只是拿来比附通娃儿小韩等,便不大对位。弥子瑕那里的爱憎变幻,全都是灵公首长一人的作为。而通娃儿和小韩们,爱固然发自是皇上,憎却来自另外,譬如太子爷和太后娘娘,爱憎固然无常,可动作发出的主语,则大不相同。通娃儿小韩们的死,都根源于首长的疼爱,可以说是死于疼爱,但疼爱他们的皇上,对他们的疼爱始终不渝,动憎恨心机杀他们的,则是另外的首长。因此,用弥子瑕作标杆来观乃至恫吓佞幸后来者的下场,起码在通娃儿和小韩们身上,有失确当。于是,末了那句虽百世可知,就不能不略略含混也。
实在话,首长们对臣子的爱憎变幻,又岂止于男宠;丞相大夫们经世济民的权谋,在皇上那里,究竟又和通娃儿小韩们的才艺有多少差异:这些,在后人声讨佞幸们的时候,往往被忽略了。
其实,通娃儿小韩们伺候皇上,一如太史哥在本列传劈头所讲的,不过和女人出卖色相一样,塌天不过是你淫荡我也淫荡,大家都有淫荡的权利罢了,甚至通娃儿小韩的case中,似乎并没有动用肉欲吸引皇上的咸湿故事,没来由用性别歧视的思路痛加讨伐。诚然,通娃儿小韩们以逗皇上开心讨生活,卑鄙之事做起来却完全没有罪恶感,当然不够光彩。他们专心致力的,果然是抚弄皇上的阿喀琉斯之踵,做了长官的心灵捕手,根源则在于谋求一款吃公家饭的长期饭票,手段虽然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充其量算是逢君之恶,尽管不是人间正道,但也不好单单怪罪他们,谁让皇上一见他就有好心情呢。所以,即便他们罪当讨伐,最该首先讨伐的,也当是那些骄纵他们的人,如果长官们不肯喜欢,他们又如何得宠。这就如同妓女嫖客的关系,主流话语更喜欢将妓女列为公害,而于需求发动者的嫖客,却大多落落寡言,宛然受害者。个中奥妙,大有意思。
责任编辑:鲍伯霞
夜深沉
闵芝萍
前些年,在市剧团刚进了一批新演员的时候,正经演过一阵子戏。那时候,每个周六的晚上,约莫是散戏之后的半个小时吧,夜色刚铺稳妥,打剧院的后门,就走出来这么一群人;有的头发透湿,下巴或是发际还带着脂粉末子,有的闷天气里也穿着白衬衫,将正装外套潦草地搭到肩膀上。无一例外地,他们前胸后背都洇出来一片汗,是两个多小时的鼓点儿、圆场和高腔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