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作家在写毛笔字。这不是坏事,一切有助于我们加深汉语体验的行为,都不是坏事。坏在自大,坏在无所不能的感觉。你可以说你爱上了书法,但我建议,你最好不要把自己的字流畅、略无智力阻碍地称为书法。好吧。
王羲之是知名度最大的书法家,正因如此,他也常常作为书法“革命”的靶子。作家是最能为自己辩护的人,他们深知艺术江湖的“红人”法则,那便是把事情闹大。把书圣拉下马,是简便易行的法子。
王羲之是谁?关于他的生平、他的文章、他的书法成就,毫无疑问,都是有确切的史料记载的。问题是,没有谁能够确证他的书法真迹何在。这一公案,自唐以来就悬而未决,非近代以来新生。不错,《兰亭集序》《集字圣教序》《快雪时晴》等等,皆是法帖,但在诸帖里浮现的,只是与王羲之相关联的精神演绎。我们的书法史,从来没有活捉过真实的王羲之。这就是王羲之最大的贡献。他只是一个凝结核,他引发了一个民族的想象力。怀仁和尚用数十年来拼接散佚在时空中那些点画,他想再现王羲之的萧散风神。这不是徒劳,功德也不是还原了那个伟大的书圣,怀仁的功德在于开启了一个充满创造性的活力序列,只不过,这一序列以书圣为名。
王羲之是创造性、想象力得以汇集的名义,他不是哪一个江湖人士走向“成功”的拦路虎。
为什么非得与王羲之较劲呢?他不会参加书法家协会的竞选。他只是一个与人类普遍情感相关的旋律。
作家之中当然有很好的书法家,我只是想说,无论哪个门类的艺术,如果你根本还没有汇入那个隐性的创作性的序列,那我们是没有资格选择我们的假想敌的。
我的百年之后以及之后的之后
李汉荣
我的百年之后
毫无悬念,我已变成灰尘,并很快融入泥土。
这个结局,我觉得很不错,甚至很好,我没有异议。
真的,没有比这个结局更好的了。
古往今来,也有不少往生者(临终者),对此结局感到害怕,还有点不太情愿。
愚以为,不必害怕,也不要不情愿。这样子其实很好。
若不是这样,不让我变成尘土,而是让我变成别的,比如,变成硬邦邦的金属、明晃晃的玻璃、气冲冲的火药,那又将怎样?
若变成金属,我有可能被打造成刀具或凶器,在命运粗暴的手里挥来挥去,难免要伤害无辜的身体和芬芳的草木,他们疼,我也跟着疼,我却无法说出口,因为那时,我只有伤害着也受着伤害却不会说话的锋利刃口。
若变成玻璃,又恰好被做成镜子,我不停地照着来来去去的影子,却永远不知道影子们是谁,也不知道影子们都到哪里去了;若是我的对面,也竖着一面镜子,我与它互相反射,将彼此的虚无,不断叠加和深化,深化到无穷的近于黑暗的深度,终于,一阵晕眩,我跌碎了,碎成一堆玻璃碴,被埋进地下,那暗藏的尖锐和凶狠,会扎伤谁的记忆?
若变成火药就更不好了,不说真的变成火药,连这样想一下都很危险,都是罪恶,都是对“想”的冒犯。假若最终我们真的变成火药,那将再不会有什么了,那时候你可以在任何地方行走,但找不到任何目的地;你可以在任何床上入睡,但不会有任何梦。其实,那时已没有世界,所谓的世界,只是一声“轰隆”。
所以,上苍博大仁慈,上苍化育有道。所以,百年之后,上苍不让我们变成硬邦邦的金属,不让我们变成明晃晃的玻璃,不让我们变成气冲冲的火药。上苍让我们变成谦卑的灰尘,变成朴实的泥土。
连上帝也曾说过:你来于泥土,你必将归于泥土。
泥土是时间的舍利,是神的作坊,是万物的前生与后世。
泥土是上帝遗留的手稿,是神学的原稿,是哲学的初稿和生命诗学的未定稿。
泥土是无中生有的奇迹,是奇迹中的奇迹。
泥土是过去的一切,也是未来的全部。
泥土是梦的堆积,魂的交叠,泥土里全是爱的残骸。
我很庆幸,我终于变成灰尘,并很快融入了泥土。
我的三百年之后
到了春日的一天。
当你春游转过那个山湾时,突然,你眼睛一亮,你看见了莽苍苍绿莹莹望不到头的茂密森林,林子外边有大片草地,一丛丛柴胡、紫苜蓿、矢车菊、野百合、马蹄莲、薄荷、车前草、野刺玫和狗尾巴草,在风里摇曳起伏,发出飒飒的声音,有蜜蜂和蝴蝶,擦过你的脸庞和衣襟,飞向那带着草药味的清苦香气——你不用怀疑,也不必胆怯,我嘛,我就在那里,我并未走远,也不偏僻,我其实就在离人世不远的地方,就在你能一眼望见的时光的正对面,那里曾经有一座草木环绕的古坟,现在,我就在你正在欣赏的这片风景里,而且你伸手可触、可采,你也能呼吸到我,此刻,我已变成四月的一部分气息。
建议你走慢一点,最好停下来,坐在树下或草地上,深呼吸,看一颗露珠在叶子上怎样小心轻放自己而不致破碎。当它不慎掉下来,终于破碎时,你低下头来,看看那掉落的露珠儿打湿了哪一只虫儿的眼睛。那受惊的虫儿泪汪汪地、然而却欢喜地跑了,它跑了不远,又兴冲冲返回来,头仰着,等着那透明的酒再给它斟一杯。
然后,带着对林子的感激和对虫儿的好奇,你依依不舍地上路。山路有点陡,有点湿滑,你的脚滑了一下,你打了个趔趄,但没有摔倒。你停下来,弯下腰,仔细系紧鞋带。
你也许不知道,在你的鞋底,沾着一些泥土,沾着我的细小微粒,小心地托举着你的重量,稳住了你的脚步,在空气浮力和地心引力之间,悄悄地,我多多少少支援着你的步履。
我的一千年或三千年之后
翠峰山湾,某个清晨。
鸟儿啼鸣,婉转如古诗;雄鸡振翅,欢呼着衔起了旭日。一位陶工,他掬起一捧捧泥土,轻揉慢搓,细挼慢捏,此刻,在他的指缝里,滑动着无尽的时光,也滑动着我的微弱心跳和依稀往事。
他恭敬谨慎地揉捏着,他温热的手,使早已变凉的时间和记忆,渐渐回暖;他当然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但是,我却感到了他的手温和手劲,我感到了他温柔的揉捏,我体会着时隔多年我被重新捧在一个匠人手心的幸运,我愿意成全他的手艺,我愿意让溃散的时光再次聚拢在他的手温里,我愿意成为他唯美心思和珍贵想象的一部分,我愿意在暗中协助并成全这位不知名后生的艺术灵感。
诗人说:去思想就是去祭奠,去劳作就是去复活。他沉浸在神圣的祭奠和复活的冥想里,美好的劳作使他忘记了自己正在劳作,他觉得他仅仅只是在以他的手艺呈现一个无限地大于他、深于他也高于他的不朽构思。他沉浸在一个巨大源泉里。他忘我以至忘记了一切。一个沉浸在永恒里的人,他知道他是永恒的临时雇工,他谦卑地为永恒服役。
一只过路的蝴蝶飞累了,就在他均匀起伏的肩上小憩,他竟浑然不觉。他专注地为他的心情造型,为永恒造型,也为这个早晨造型——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我一直在他的手里辗转起伏,揣摩着他的手艺想要呈现的意境,我揣摩着他心里的微妙运思,参与了一个深妙构思在他手里慢慢成型的全过程。
然后,在浑圆陶罐上,他用彩笔,绘了一幅山水写意。
我感到他温润的目光和微颤的笔画了——我就静静地守在画中留白处,守在山水深处,与此前一样,我沉默不语,千年,万年,我都沉默不语。一任时光的流水,向画中留白处,向我,汹涌灌注。
就这样,那陶罐,盛着千古流年,盛着静夜星河的波涛,盛着殷殷心意。它浅浅的,却深不可测;它空空的,却盛着无限。
时光恒动,时光不动,然陶罐易碎,心易碎。若是碎了,我的无语,会碎成千万语。
记住,轻拿轻放,捧在你手里的这些时光,捧在你手里的这个陶罐,陶罐上的山水,山水深处我的无语,都那么易碎。
请记住:轻拿轻放。
我的五万年或十五万年之后
我早已再次重返泥土。时光的马蹄踏踏驰过,山河已不可复识。高陵塌陷成深谷,深谷隆起为山巅。我一直谦卑地匍匐在泥土里,匍匐着的我,却追随造物的伟力不停上升,追随着隆起的山脉不停上升。
在高高的山上,我仍谦卑地匍匐在泥土的深处、岩石的皱褶和草木的根部,我听见苔藓的耳语、虫子的絮语、泉流的低语。我藏在古树的根脉里呼吸,我借助青草的手语表达,我噙着露水的眼泪沉思。漆黑的夜里,闪电的长剑从半空嗖嗖嗖劈下来,貌似雍容的宇宙竟如此暴烈凶险,我沉默着协助比我更沉默的土地,用战栗的身体折叠并收藏了那凌空劈下的严厉剑影,只把雨水和甘露,出示给从噩梦里醒来的黎明。
有时候,我隐身于荆棘丛里,表示有限的拒绝,却暗示密林深处那无限的藏纳。有时候,我飘浮于雾气云岚,把世界藏起来,让世界自己到处找自己,当尘烟落地,青山忽现,世界突然清醒过来:它其实哪里也没去,它既不会飞上天堂也不会钻进地狱,它正好就是它自己,它一直就在这里。
在阳光满山的时候,有三三两两来自外星的登高者和探险者来到这里,竟发现了一丛又一丛、一坡又一坡含羞草,他们惊讶了:在没有目光注视、也没有文字描述的如此蛮荒之地,却有一种生涩、一种纯真、一种害羞、一种不容轻慢和亵玩的贞操藏在这里。是的,我和我的无数先人们,我和无数的情感与心灵,都埋在这里藏在这里,我们藏在这里好久好久了。即使我们早已在人类词典里消失了,早已在文明史册上消失了,即使我们早已成为神话,成为仅供另一茬文明和另一茬心灵想象、缅怀、质疑和破译的史前传说,但是,我们的确就埋在这里藏在这里。曾经的我们,很久很久以前的我们,也有过丑陋,有过邪恶,有过无耻,有过只要钱、只要权、只要名、只要利而不要脸——有过种种的不要脸,但是,剔除这些垃圾和污垢,我们毕竟保持了一种灵长类物种的可爱特性:害羞。我们懂得害羞,甚至十分害羞:我们为自己的过失害羞,为自己的鲁莽害羞,为伤害了别人对不起别人而害羞和抱愧,为伤害了历史对不起历史而害羞和抱愧,为伤害了一头牛对不起一头牛而害羞和抱愧,为伤害了一株兴冲冲捧着露珠的钻石向太阳鞠躬的狗尾巴草而害羞和抱愧;甚至,我们也曾为自己死后不能彻底删除自己,却留下一具遗体,麻烦别人来仔细收拾而害羞和抱愧。是的,我们是害羞的生灵,害羞使我们保持了自己柔软的情感、多汁的心灵和纯洁的贞操。直到此时此刻,多少万年过去了,这满山的含羞草,这纯真的植物,仍保持着从遥远的史前气息里——从我们的气息里感染上的害羞气质。
这些来自外星的登高者和探险者,突然与漫山遍野的含羞草相遇,与漫山遍野的羞涩相遇,他们被羞涩感动和净化了,羞涩,使他们感到这个世界并非老奸巨猾,万物并非阴森险恶,历史并非全由无情和铁血起草,命运之书并非全由满不在乎和死不要脸编写。毕竟还有羞涩,是的,毕竟还有可爱的羞涩。是羞涩维护了生命的贞洁,维护了心灵的贞洁,维护了文明的贞洁,维护了自然和万物的贞洁。他们被羞涩感动和净化了,他们内心的纯真和美好被唤醒了,这些登高者和探险者,终于成了那一茬人类里的圣人,成了那一茬文明的智者和先知……
是的,以上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并置身其中。我如此卑微,然而我无法被拒绝于土地之外,无法被拒绝于生命史和地质演化史之外,我从不拒绝也不能被排斥在更深奥的精神演化史之外。我参与了地质运动的每一细节,熟悉漫长的大地心灵史的隐秘情节,一直在暗中固执而虔诚地参与撰写万物的史记。
是的,大地上的事,乃至宇宙中的事,都不是在心的外面发生的。即使,心已不在这里,然而,心,不会不在这里。心在哪里?心在心里。心无处不在,曾经被心感念和想象的一切,卑微的或浩茫的一切,都在心里,都化成了无边心域。“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这绝非妄语。因此,心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现在,心在这里,我也在这里;我们早已不在了,但我们羞涩的心还留在这里,含羞草因此才出现在这里。
此时,我已从深深的地底,被时光的大力士搬运上高高的山顶。在高处,我仍匍匐在岩石背后和尘埃里,我匍匐着却看见了万物站立的背影,我同时看见了无限的苍穹和永恒的星辰。我如此谦卑,我无限谦卑,因为我看见了无限,我再一次被无限震惊得如醉如痴。
我谦卑到尘埃里,我在土地的深处,在岩石的皱褶,在事物的根部。我在时光幽暗的后面,看见了时光无限遥远的正前方。
我的五百万年或一千万年之后
我隐隐听见,继而清晰地听见,大海那隆隆涛声,在不断逼近、逼近。海,一直在酝酿着准备再次返回,它必将返回,它将重新占领它曾经灌溉而在很久前撂荒的地方,它将重返荒芜的陆地,重建它深蓝的帝国。
终于,被海浪邀请,我来到时光幽蓝的客厅。海如此奢侈慷慨,接待这么点小小微尘,却动用了十万深渊的迷宫,十万星辰的华灯,十万泡沫的花篮,十万白云的马队,十万蓝鲸的卫士,十万珠贝的戒指。我配吗?当然不配,然而盛情难却,那么接受吧, 这是伟大的海对谦卑者的谦卑——其实是我过于自作多情了,海并不知道谁是微尘,微尘是谁,海甚至不知道海在哪里。海说,世上压根儿就没有海,只有波浪、盐和泡沫的游戏,只有诞生和掩埋、奔腾和静止不停循环上演的悲壮长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