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文(2016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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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卷首语(2)

海是深陷于迷狂想象里的梦游者,海是职业梦想家和幻想大师,它躺在深蓝色眠床,裹着天蓝色被单,一路哗啦啦卷土重来,无非换一个梦的作坊,换一个卧室,继续在床上打滚和失眠,继续梦游和狂想。它翻来覆去地想啊想,翻来覆去都是深奥的问题,翻来覆去都是深奥的思想,翻来覆去都是浸透了盐味的思辨的波浪。直到石将烂,海将枯,海仍然在想,它想的还是远古那些老问题,还是它刚刚变成海就想的那些问题。海,翻遍了无数波浪,翻来翻去还是几十亿年前的那些蓝波浪。一切又都回到起点。看来一切都没有结果也不会有结果。没有结果正好说明:一切全都处在一个伟大而深奥的过程里,全都是过程里的一点起伏、一点泡沫、一点花絮、一点尘迹、一声唏嘘、一声低语,顶多是一声浩叹,浩叹之后,又归于久久的、久久的静默。

我深藏在这蓝色辞海里,沉吟着,嗫嚅着,低语着,有时哽咽着,我用海的激荡的韵律和嗓音,我用哗啦啦的大嗓子,自言自语或放声歌唱,我持续地念叨和追忆陆地的往事。

我的十五亿年之后

就这样,无尽的时光都过去了。

我随着起伏的潮汐起伏不已,我随着奔腾的海浪奔腾不息。我是沉积在上帝脑沟回里的远古迷思,是盲目狂奔的时光野马的一丝微弱视力,是隐藏在宇宙永动机的核心部位任怎样狂暴的齿轮也无法碾碎的一脉痴情,是沉闷的连篇累牍的物质应用文里偶尔被引用却长久被遗忘的一句心灵纯诗,是深植在大海血脉里拒绝根治也无法根治的一种珍稀暗疾。我是动荡中的静止,是静止中的动荡,是亿万万卷书页里微不足道的一粒生僻字,不能说清任何问题,因为我也是个问题。我小之又小,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但是,我无法被拒绝于万物的怀抱之外,无法被拒绝于时间之外,无法被拒绝于海之外——

我是微物,我是微神,我全程参演了时光悲怆的长剧,把那已变成废墟的一切,把一切的往事和记忆,都在大海的剧场,陆续演绎成海市蜃楼和彼岸幻象,一次次回放和再现。

曾经存放在我体内的盐,早已回到了大海体内,无休止地激荡着循环着,不倦地朗诵着,朗诵一首永恒的盐的史诗,一首悲壮而缥缈的史诗……

责任编辑:鲍伯霞

譬如烟水

朱以撒

阳光、海浪、沙滩、木麻黄。已经是寒风瑟瑟的初冬了,这个名曰湄洲的岛上,依旧满目是摇曳中的青绿。此时已是一年之中的淡季,夏日里蜂拥而至的游客早已退潮般地远去,连同那些南腔北调的声响。而总是有一些人,反游历常道而动,于此时进岛,在静寂中面对无际的大海和强劲的季风。

妈祖庙终日香火缭绕,香火气沁入木石建筑的内部,让人嗅出了久远。进香的人从遥远处来,祈求保佑,他们未必择时于明媚春光,而是凭心之感应,是时候了就启程。每一位来到妈祖面前的人都必须渡过一片辽阔的海域,这个过程使他们看到了海的浩瀚汹涌。那么巨大的船只,一入海就不能言说其大了。许多的灾难都是在海面上发生的,液体的海水涌入了钢铁的空间,越来越多,使人浸泡在咸涩的液体里无法挣脱,渐渐由海面消失,落入海底。水性再好的人对于大江大河可以夸口,而对于大海,无论是体力还是技能,都难以应对它的辽阔。这也使生活在漫长海岸线上的人们,对于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经过一段时间的海面航行,人们在妈祖面前会有一些更为切身的体会,想起有过这么一位女子,救人于波涛之中,并以此为己任。不由得心生虔诚,顶礼膜拜。袅袅而起的烟雾带着每一位香客的心愿,一直向上——当年那位渔家的小女,如今已经是天庭上的一尊女神了。香火铺设了天地间的通道,人神得以交流。以前我细读曹植的《洛神赋》,的确能感受到穿行于字里行间的隐微心曲——幽怨的、哀婉的、惆怅的,“恨人神之殊道兮,怨盛年之莫当”,那种对洛神的倾心爱慕和人神不能如愿的现实,不禁使人神伤。可以想象在洛水迷蒙的水汽里,绰约的宓妃远去的身影,还有怅惘盘桓不忍离去的曹植。和曹植不同的是,我看到了进香者满意的神情,似乎他们与妈祖刚刚交流完毕,心愿托付,无所牵挂一身轻松了。每一年妈祖的诞辰、妈祖的升天日,总会有一些大型的活动,使人看到民间信仰有如海水,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奔流的。这些信俗的日子,再也不是日历本上的几个数字,它被铭心镂骨地牢记着,不能忘怀。

瘦长条的湄洲岛,犹如泊在海中的一叶扁舟,迎迓着强劲的海风。风是岛上的常客,遒劲无歇,使得岛上的任何人、物,都要过过风而无可逃遁。岛的边缘堆积了那么多峥嵘兀傲的石块,起始应该是囫囵一团的,因为天地混沌初开,有如鸡子,总是以整团的状态出现。后来,风来了,如同无数把刻刀,上下若舞梨花,遍体纷纷,恍若飘雪,齐力雕琢这座小岛。自有人居住的初始,人们见到的是石头的厚重与实在,它们堆垒在一起,有着镇安朝野的气量。人在巨大的石头丛中穿行,肉体感到了柔弱与逼迫,猜度在巨大的石头内部,是一个多么密集的堆积,竟至这般气派。人是看不到风的,只能从草木的摇曳窥探风力之大小——那些被风刮得前俯后仰的模样,让人见识了风的力量。尽管风声怒吼,石头的岿然不动,给人一种错觉,它是凛然不可侵的——最初见到这些石头的人,应该都持有这种理解。时日如风过往,现在我所看到的岛上石头,已经是一件件艺术品了,那么多的奇异之相,一石一态,莫有同者。每一方石头都无法逃匿风之凿刻,看不见刀锋,更看不见那双握着刀锋旋动的巨手。风的兴致就是在石上试身手,疾徐轻重,时而工笔,时而意笔,也许一代人过往还看不出风从何下手,但是过了几代人,就渐渐看出眉目神情了。石上之痕,清畅不梗有之,细密婉曲有之,朦胧恍惚有之,酷肖逼真有之。春风之柔和,夏风之热烈,秋风之肃杀,冬风之猛厉,异轨同功场面奇崛,愣是以无形之力,克其坚硬。许多人在朝拜妈祖之后,都乐意流连于石头丛中,看到风一以贯之的品性。我一直认为,缺乏石头那般坚硬的人,理应更珍视个体的生命之柔。

湄洲岛的滩涂连接着大海,沙数无计,金黄而细腻洁净。抓一把干沙在手,捏紧的手掌有如沙漏,就像一个人要抓住时间,它还是窸窸窣窣地从指缝里溜走了。虽说是初冬,到了海边的人们还是走了下来,站在海滩上。绵延的海岸线蜿蜒远去,很少的人在海滩上,从远处看宛如芥豆。海滩是联结陆地和大海的一个过渡带,有陆地的坚实,又有海的潮润。往往人会走着,习惯地回过头看看,足印由清晰而模糊,渐渐就浅淡无痕了。过往的日子里,掐指算归期,牵肠挂肚的家人会结伴站在这里向海的远处眺望,希望眸子里出现桅杆,出现整艘大船的影子,上边有着家人招手的动作,正明晰起来。远方来湄洲岛的人当然没有这般殷切的体验,他们在海滩上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任海风撩起衣襟飞动,在洁净的海滩上追逐,摆出各种上镜的姿态。此时了无愁烦,有如泽雉,一步一啄,一步一饮,再也闲逸不过。读过书的人偶而会想起春秋时哲人对于水的描写,那种荡漾不息的状态,一展开来联系,就无边无际了——缘于水的无形,任何人都可以有规划和考量它的愿望,用水喻人、喻物,也就最易于明了。来湄洲岛的人都有一个妈祖的影像,置之头顶上,抬头仰望。在我看来,妈祖是越来越显得庄重了。从最早的敦厚质朴到后来的雍容华贵,宛如飞蓬的世界,频仍更迭;扑朔迷离的世相,时而天下扰攘,风雅不作;时而天宇澄明,人存桑弧蓬矢之志。妈祖的形象也渐渐附着了一个个时代的美感,人们乐于接受而礼拜。行走在海滩上,大海近在咫尺,这些一望无际的液体终年涌动着啸傲着,从无止息。一个人要从海滩走到辽远的海洋彼岸,的确是沉浮未定的。这也使人于行囊中,也许在笔记本里,夹着一帧妈祖的照片。这样,他行于颠簸的海上,反而有了履于平地的安然。

木麻黄是湄洲岛上最有生机的植物,像极了这里的人,迎着风沙生长、劳作,于岛上终老一生。树和人在岛上生长,都需要具备一个共同点,即柔韧不拔。过于坚硬之物总是易于摧折,就如一口好牙,很硬,可以断物,最终却落得一颗不剩;而柔韧的舌头,频繁伸缩于牙齿的开合之中,完好如新。智慧的人们选择木麻黄来抵挡风沙,就是对于韧性的欣赏。天下植物无数,北方有泡桐,南方则有木麻黄,当它们形成屏障后,日子就平静多了。在这个岛上,风和木麻黄是永远的对手,有时是树倒伏了,被扯开一个很大的缺口,风沙大踏步地推进;更多的是树的兀立不移,随风势俯仰而不折,使黄沙委地而无可侵入。外来的人从参差的树梢看天际线的延展,心头生出一缕温暖——在北方雾霾的时节,这里绿野连云天幕澄碧,可以言说天堂之境。进化中的木麻黄的叶片已经成了线状,其叶如针,细节多而委婉。植物向上生长的本能为人所用,在实用的同时产生美感,这倒是当时没有太在意的。岛上的树和岛上的人都吃得住苦——小岛兴旺起来,完全可以从这方面来寻绎。原来,我总是以为人对于生存的环境的选择是趋利的,许多人离开海岛到远方谋生时,一些人却选择留下来——勤劳在任何时候都是用得上的,这个小岛渐渐拔地而起的建筑,白墙红瓦,绿树掩映,临赏不尽。当然,岛上人家还是谦卑之至,以为全是妈祖庇佑的功劳,其余不足道矣。

在一个八面风来的岛上,香客们看潮起潮落,风进风退,树死树生,总是会有着旨趣微茫而恍惚的妙处。寻常日子寻常过,想起湄洲妈祖庙的几度兴衰,想起妈祖的前世今生,还有袅袅不尽的香火气的浓烈——绚丽的生活最终还是要落在实处,还是会觉得期待平安最为质朴和真切,就如同岛上的木麻黄,寻常生,寻常长,兀立以待。

寂静的秋夜,有人焚一炷香,看袅袅的烟雾徐徐而上,窗外云淡风轻,室内的人心事安妥,可以言说安宁了。

对于香的认识,我一直觉得和南方的潮润有关。潮润易于滋生虫蚁,于飞舞中、爬行中,悄然穿过门窗,进入室内。此时,香的气息可以起到委婉的驱赶作用,同时也使人在香气的似有若无中,使姿势安放下来,情怀恬澹。

香道深深深几许——我以为和花道、茶道、书道一样,都有自己的一种玄妙的道行和一整套严丝合缝的手法。对于这些以手为之的过程,我向来都怀有敬畏之心,它们不借助机器,或者最大可能地运用了手的功能。尽管机器的精确远远超过了手,但手之于机器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是灵动的、鲜活的,它活生生的那种状态,让人觉察得到这是一种生命的力道。就像晒香,看似简单不过—— 一大捆香扎成一束,信手地往地上一掷,这捆香就如同到了时节的花蕾,忽地舒展开来,匀称婉约。这是一双娴熟的手在瞬间给人的惊异—— 一个掷的动作,开出一朵花来。每一个热爱香的人,认同一支细劲的香的形成,是由许多特定的动作连缀而成的,沾、搓、浸、展、抡、切、晾、染、晒,循序而来。秩序的遵守,使得最终形成的每一支香都让人不能不生出谨慎——恭敬地持香,它的细而不弱、轻而不浮,它的前身、后世,都在一线之细微中了。

如同万物生长靠太阳一样,制香的作坊总是希望每一日都天朗气清艳阳高照,这样就可以大面积地晾香了。人们通常只认为稼穑才靠天吃饭,其实香坊也是如此。大凡晴明,每个人都忙碌起来了,板车往返,把制好的篾香拉走,铺在香架上。香架旁就是青翠的田野,参差不齐地生长着蔬果,与多彩的香融在一起。酡红的、淡紫的、深褐的、浅黄的,阳光下,犹如一方方宏大的色谱。小镇上的人们话题就是香,没有香,言说其他毫无滋味。一支香最终是随风就形,云雾般地消失了。但是此时的晾晒,每一支都是实在可抚的,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充满结实——他们生产实在的香,而消费的人则让香成为虚无的缭绕,这也使得生产和消费永远没有终结,成为循环往复的快乐。香坊老板们最讨嫌的就是阴雨天,这使得他们不时要看看天,或者通过指腕上香粉的松紧,预知阴阳之变。如果当年后羿不射九日,晾香的进度不知要加快多少。人们对于风来雨往、酷暑严寒,各有好恶不同,但是对于阳光的态度大抵相同,都是欢迎和喜悦。一个人迎着阳光奔跑,或者在阳光下劳作,有一种激情萌生,手脚勤快。雨天的日子只好歇着,算是弥补此前凌晨就起来做香的辛苦。对于忙碌惯了的人,闲愁最苦,于是不时抬眼望天,想从中发现一些晴明的端倪,揣摩阳光何时从云层里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