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文(2016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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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卷首语(3)

天下植物中含有香气者都可以作为制香的原料——有人如是说。倘若真如此,那就品类繁富了。没有哪一种植物的香气会使人混淆起来,正如同没有一棵树有两片相同的叶子。这也使嗅觉挑剔的人,可以明辨出香味的微妙差别。据记载,永春人曾向宋太祖进贡龙脑香数十斤,阿拉伯人来泉州贸易,运来了价值三十万贯的乳香。这都是当时让人兴奋的事,作为一种特别的经历记录下来——根植大地的植物,追慕阳光,不断地向上伸长,沾溉雨露,持守自身的独立。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脾性,有的硬若生铁,有的韧如绕指柔,有的善于笔直兀傲,有的则婉曲多姿。人们不断地说起檀香、沉香,它们是植物中的精品,它们的存在让人迷醉。这许许多多的不同,最终还是要走向相同——都需要经过火的焚烧,才可能罄露出内在的品质。

袅袅而起的香雾把立于大地上人们的心事带到了天堂,获得应允。每日都有无数的香被焚烧,带着无数的祈盼。如此说来,香坊里的工人是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通过自己的辛勤使许多人拥有香,拥有抵达天堂的一架梯子。香客——对于郑重持香进入道观、庙宇、宗祠的人,都可以以此称呼。正是通过沐手焚香,使一些祈祷、诉求由内心发出,乘香烟而上。香气浮游里,人们的礼拜的动作,抛掷珓杯的声响,才更有了一些依据。如果一个人有所求,又没有香,感觉肯定是另一种——它千回百转的形态,若隐若现,若曲若直,某些神秘的内容附着着,可以看到三神山和三神山上边的景致了。

和静静地品茗、听琴一样,闻香渐渐成为闲适一道。于洁净室内,三五人皆心气平和,闲来无所牵绊,便从容看香道小姐优雅地运用指腕,一个动作扣着另一个动作,让香气淡淡起来。一个人在香气里,闭上双眼,有些缥缈,亦有些冥想。也许一些前尘影事剪影般地掠过,白云苍狗转瞬变幻,都随了风去。也许一个人老了,不存桑弧蓬矢之志,越会感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那么,更具有坐下来恬淡地闻香的愿望。在这个充满香味的小县城,节奏明显地慢下一拍。迅疾和舒缓看起来是动作上的差别,说到底还是内心。有的人坐了下来,心还在户外奔腾。那么,再好的香也难以品出韵致。在秋水长天、秋湖印月的静谧中,每个人沉浸在香气里,如静水深流。如果每个人都有所想,我想起的是古老的日晷,或者古老的沙漏,它们用来算计时间,却反而被时间算计了,日渐苍老、日渐锈蚀,成了博物馆里的藏品。一个人生,日夜兼程当然是很积极的入世态度,可是有一些时光就是用来闲过的,譬如闲坐闻香,根本无法创造经济价值。人因此很快活,如同浮在头顶之上的云彩。

香气之下研墨、翻书、写文,渐渐生出一些美感,写出一点自家的锦绣文章。香雾虚无,谁也把握不了它的飞升。虚无带来了美感——朦胧、迷离、浮游,难以落实。这恰恰是人越来越达不到的,自然而然。每一缕香雾都是自然而然的,随风赋形亦临风卷舒,世上有许多天物都是如此,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一支焚烧中的香也是如此,在香气散发中,它的过程徐徐展开,灰烬落下,无声无息。有一篇文章写到一位制香工人,每日过手无数的香,却觉得是奢侈品买不起,只是每日在作坊劳作时能够闻到香味,她就心绪安然了。一个人守住一种气味,也守住了安宁,此时,做什么都有一种遂心的快意。

作为礼品的线香,材料都是上好以显珍贵,苏合香、鸡舌香、沉香,静静地躺在一个小巧的香管里安睡,让拿在手上的人小心翼翼。从香粉到一线之细的香,已经变得十分清脆,稍稍不慎就断为几节,让人生出一丝惋惜和懊恼。这也使取香的人分外细致,生怕指尖的分寸不适而折断它们。同样的雅致的香坫,让香挺拔地立着,接受火的亲炙。婉曲柔和的香雾,使人目光捕捉时游移不定,一直升到末了淡无影踪。如此直率的香和如此缥缈的香雾,在曲直、刚柔上有如此大的反差,而最终以虚无结束。习惯于香的人总是一支续着一支,无语地注视着烟雾的上升,此时脱离一些俗务实在。功夫茶、功夫香都是消耗工夫的,时光如香,朝着一个维度走,最后走到终了。“快点完了”,常常会这么说,因为时日过去了一小截,没地方寻找了。“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这是张爱玲小说里的一句话——香把时间拓宽了,如果是阴雨天,潮润会使香火走得慢一些,使故事讲得长一些。香所引起的话题大多是过往的、老旧的,在充满香气的木质房子里,香的力量那么柔弱,能够延宕起人们静下来的姿势——听故事的人担心讲故事的人草草收场,而讲故事的人也希望能够表达得更圆满一些。都持这样心态的人,这个夜晚就显得美好了。一支香取出来时就是一节时间的标志,而至终了,如果没有人提议再点一支,真有一种曲终人散的寂寥。香灰到了一定的时候就现出一个弧形,继而落下,没有谁听得到灰烬落下的声音——太轻微之物,它的声响是让人听不到的。这和喧哗的世相反差太大了,反而想到静、敛、藏、简这些悖世界而走的状态。就如同我的五伯父,九十多岁了,一个人住在一个老旧小区的顶楼,没有电梯,偶尔会走下来透透气。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研究着孔子,我就和他谈一会儿孔子,觉得孔子和老子不同的地方,是孔子太喜欢说话了。我走后,五伯父又恢复了安静,我想他是有香的属性的,不吭声,也不旁骛。

又一个秋夜到来,有人认真地沐手焚香。然后取一丸墨,在细腻的红丝砚上轻轻研开。晚间的情绪在松弛中有了几分慵懒,就不打算临杨维桢峭拔兀傲的草书了,还是八大山人的行书合适,草蛇灰线浑然无迹,就像这线香的委婉纹路。

此时徐徐写来,正好。

责任编辑:鲍伯霞

乌蒙山记

雷平阳

天空安魂曲

无极山是一座主要由石头组成的矮山脉,坚硬、寂冷。附着其上的泥土都是飞土,像一副巨大的骨架上,零零星星地有些肉筋。山上树木稀少,松树均不连片,长相和气质让人觉得,它们是上个世界的遗物。灌木丛和荒草本来就少得可怜,又都长在背阴的山坳中,为此总是被人们所忽略,也被无极山的山神视为虚无空间里的虚幻之物。山上没有村落和寺庙,也没有人在上面开荒种地,曾经有人把整座山当成磨刀石,刀光闪烁,锋利的刀刃堆满了一条条山谷,搬运刀刃的车辆络绎不绝,但终因无极山远在天边,且取水难度太大,那些职业的磨刀人不堪重负,叫苦连天,只好满世界的另找磨刀石去了。

山东的平坝上,一个家族养鸽子,山西的丘陵中,一个家族制作风筝。以前,这两个家族共用着同一片天空,一直把无极山当成放飞鸽子和风筝的平台。在那漫长的等待鸽子或风筝归来的时间里,两个家族的人少不了迎头碰上,但最多点一下头,一点来往也没有。最近二十年来,生活中的罪恶、残忍和冷落逐渐地增多了,又在上演各个魔鬼横行时期的种种悲剧,特别是不孝、偷盗、淫邪、欺诈、吸毒和丧心病狂的物欲这样的一剂剂毒药,已经变成山东和山西普罗大众的家常便饭,两个务虚的家族之间,开始了一封接一封的书信来往。

在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中,两个家族都是谪仙的后人,故乡在天空里,不管是乘着鸽子的翅膀,还是悬挂在风筝的尾翼上,他们死后,灵魂都将归于天空。而且,在史诗般的家族史上,两个家族始终没有墓园、牌坊、功德碑和祠堂,他们每一个人的尸体都要烧成灰,由鸽子或风筝抛撒在天空里。

这一天早晨,风筝家族的头人从被焚烧一空的风筝仓库里,手上拿着一只在现场上发现的死鸽,一身灰烬地走出来,表情沉寂,内心却有一座火焰山。他还没来得及冷静地想想事故的原因,一个邮差已经满头大汗地站在了他的面前。为什么不是信鸽?在伸手接过信件的一瞬,他心上已经有了某种不祥的感觉。按照常理推算,人们都会认为这是一封抚慰的信件,是一个家庭向另一个家族雪中送炭。事实不是这样,信件上的文字虽然已经非常的克制和超脱,但提供的仍然是噩耗:在同样的时间段,鸽子家族养殖场内的鸽子,被人用药物一只不剩地毒死了。让鸽子家族的人不解的是,毒杀的现场,他们找到了一只运送毒药的大型风筝。

风筝家族的头人伏在桌子上书写回信的时候,鸽子家族的头人已经沐浴更衣,端坐在屋前的石凳上心不在焉地吃着素食早餐。阳光像飞扬的红土,由东向西,吞噬了无极山以东的荒原,又扑向无极山,把原本寒茫苍凉的无极山上的地平线涂染得散发出黄金的色泽。在自己的一生中,他的确遇到过蔑视或仇恨天空的人,世戚与旧僚中,也不乏屠杀鸽子的人,这些人提着一桶鸽子血,爬上无极山,试图把天空的颜色变成他们想象中的血红。他父亲的遗体,就曾经被人强行埋葬在肮脏的泥土中;他晒在屋后的衣服,也曾被人偷走,在无极山的悬崖上歹毒地给他建了一座衣冠冢;就在去年夏末,他的小女儿,还被乡长逼着吃乳鸽肉,然后迷奸,于今年暮春生下一个去不了天空的孽种……

在回信中,风筝家族的头人排除了两个家族以互相偷袭的方式,联手毁灭天空的可能性。现场上发现的风筝与死鸽子供出了离间者,但他承认,在无极山两边越来越怪力乱神的土地上,他觉得每个人都怀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凶心,却不敢去具体地指认。把信件和那只死鸽交给邮差后,他习惯性地泡了一壶茶,端着茶壶,一脸困倦地看着儿孙们清扫堆积如山的火灾废墟。大儿子准备把风筝的灰烬抛之于荒野,遭到了他的一顿臭骂。他让整个家族的人重新制作了一批风筝,把被烧毁的风筝灰烬,一点不剩地抛撒到了天上。他们制作风筝之时,来自无极山的风,送来了山东家族焚烧鸽子尸体的焦臭味,他们把目光投向无极山,多少有些好奇,鸽子死光了,不知道山东家族会以什么方法把鸽子的骨灰送回天上去。

从那以后,风筝和鸽子飞满天空的景象再没有出现过。而且,山东和山西的两个家族至今也不知道,为他们传递信件的那个邮差,一直靠出卖信件的内容为生,每次都是在无极山山神的眼皮子底下完成的交易。谁也说不清楚,这两个家族会在什么时候迎来没有任何预兆的灭顶之灾。

木偶

从铁匠铺出来,踏着月光回家的铁匠,没有朝着家的方向走,而是鬼使神差地反向走进了木匠家的后院。这个后院他以前没有来过,木匠也从来没有邀请过他。他进到院里,木匠正在白花花的月光下,给一群木偶训话。木偶们把队列站得很整齐,里面有达摩、耶稣、观音、如来、孔丘、李白、关圣和赵公明等各路大神,也有一些没有命名的普通木偶和十二生肖。

木匠双手叉着腰,有意压低了一点声音,让铁匠觉得他是在说腹语:“大家听好了,我把你们一刀一刀地雕刻出来,不是为了让你们接受人世间的顶礼膜拜……”

木匠的话开了个头,就看见了走进院子里来的铁匠。木匠只好停止训话,非常困惑地望着铁匠,目光里有一丝看不见的敌意,不知道铁匠在万籁俱寂的时候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的后院。两个人隔着地上的那一群木偶,就那么沉默地站着,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月亮西斜的时候,木匠抬头看了看天,慢吞吞地进屋去了。他就着几个核桃,一个人喝酒,醉了,抱着一个没有雕完的木偶睡在了木屑上。铁匠站在院子中,以为木匠还会出来,站到天快亮了,这才转身走出木匠的后院,朝着家的方向恍恍惚惚地走去。

木匠和铁匠,后来在乡街子上碰到,铁匠送了一把刻有木匠名字的斧头给木匠,木匠面无表情地收下了。木匠看了看自己摊位上的木偶,犹豫了一下,铁匠转身就走了。回家途中,木匠把铁匠送的那把斧头,扔进了金沙江。

跑着跑着就哭了

冬天,屋檐上垂着冰条,雪花把人们熟悉的河沟、田野、草垛,用白布包扎了起来,不知道是什么用意。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墙上那幅领袖的画像是唯一的奢侈品。火炉还没有生火,因为母亲觉得冬天很漫长,煤炭和木柴只够应付三分之一个冬天,孩子们只能蜷缩在破烂的被褥中瑟瑟发抖。父亲不怕寒冷,他在屋后的菜地里挥舞着锄头,挖出一个大坑,又将它填平,又挖一个大坑,又将它填平,又挖一个大坑,又将它填平,反反复复,挥汗如雨,身上冒着一团热气腾腾的白雾。母亲也没让自己闲下来,她推着一盘空空如也的石磨,一边推,一边想象着石磨里正哗啦啦地流出雪白的面粉。她一样地大汗淋漓,内心充满了对生活由衷的礼赞。看见三个孩子可能被空气中无处不在的饥寒打垮,在门前扫雪的奶奶,知道再怎么扫,自己也赢不了片刻不停的寒风,便扔下扫帚,来到孩子们床边,分别给了三个孩子两分钱,告诉第一个孩子:“快去乡上供销社给奶奶买一根针!”告诉第二个孩子:“我向王家营的张有华大爷借了两分钱。帮我去还掉!”告诉第三个孩子:“三甲村的土地庙,奶奶许过愿,把这两分钱交给土地爷!”奶奶所说的三个地方,每一个都有五公里的路,她的意思是让孩子们在奔跑中取暖。三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出了门,迎着狂乱的风雪,果然就撒开没有穿鞋的脚丫子,向着目的地跑去了。父亲、母亲和奶奶,他们都没有想到,三个孩子,跑着跑着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