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日记
一个浑身都是泥土的老人,从乡街子上走过。他头颅低垂着,步履匆匆,卖蔬菜的老妇人、从供销社买农药出来的一个秃头和坐在街边喝酒的几个中年人,分别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有停下脚步,头也没抬,只是用懊恼而又愤怒的声音告诉大家:“我要去报案!”
那时候正是中午,阳光非常猛烈,派出所的小院中,几棵紧挨着的白杨树的阴影里,蹲着几个戴着手铐的年轻妇人。她们脸色苍白,头发凌乱,有着统一的疲乏的神情。其中一个有身孕,靠在树干上,放在腹部上的双手,不时用手指和掌心抚摸一下隆起的腹部。她们的目光都藏起来了,谁也不看谁,也不说话,明显是一个团伙,却又在刻意地制造谁也不认识谁的假象。报案的老人进到院子里的那一刻,值班的年轻女民警正在满脸堆笑地用极其严厉的声音询问她们:“你们几个,谁想上厕所了?”本来,女民警还想说点什么,报案的老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到她的面前:“同志,我要报案!”
女民警领着报案老人去了办公室,几个树荫里的妇人仍然木然地蹲着。时间稍久,有人用铐着的双手,费劲地捡起一张树叶翻来覆去地看,有人则用树枝撩拨地上的蚂蚁。她们比谁都清楚,派出所的小院肯定安装了很多探头,她们的一举一动,只要泄露出任何蛛丝马迹,都会被拍下来,进行认真细致的分析。在走上人体携毒这条死路之前,她们已经不止一次听说过,不管是阴沟翻船还是被瓮中捉鳖,贩毒的人被抓,几乎都是因为团伙内部暗藏着线人或因分赃不均而有人一怒之下出卖了集体。所以,从保命的角度出发,她们是一个团伙,更是与谁都没有瓜葛的个人,这是常识和底线,再愚昧的人都知道无条件地服从。现在,让她们困惑的是,从昭通到四川凉山这条秘密通道上,很多次她们一直是大摇大摆地就过去了,谁都没有想到她们的胃里藏着用避孕套装好的毒粉。每个人心中都在琢磨,这次真的很意外,还没看见对岸的船划过来,人刚到金沙江边,就被几个派出所民警围住了。为什么是民警而不是缉毒大队的人?我们中间谁会是出卖者呢?谁会是像刚才那个嚷着要报案的报案人呢?
她们注定是想不明白的。白杨树上飞来两只喜鹊,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地叫。紧接着,她们听见办公室传来了女民警长啸般大笑的声音,并伴着女民警一声接一声的“笑死我了”的叫唤。女民警的笑声还没停下,那个报案的老人已经气急败坏地从办公楼里冲了出来,嘴上骂骂咧咧地,一边掉头对着办公楼嚷道:“你这儿不受理,我现在就去县公安局报案!”一边气鼓鼓地蹿出了派出所的小院。
树上的喜鹊叫得更欢快了,它们不时还张开翅膀自己给自己扇凉风,仿佛真有什么喜讯要告诉大家。女民警还没止住自己的笑声,端着一个茶杯从办公楼里走出来,笑声卡住了,喝口水,再笑,水就喷了出来,然后就弯下腰用左手捶背,嘴巴里还说着:“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几个妇人呆头呆脑地望着女民警,不知道那报案的老人说了什么,让她这么好笑。女民警笑够了,这才向她们走了过来,清了清嗓子,问她们:“你们哪一个要上厕所?”没有意料到,话刚问完,她又大笑了起来,笑声把树上的两只喜鹊都吓得扑棱棱地飞走了。
再说那个报案的老人,当他从派出所出来,走到乡街上时,那几个喝酒的中年人还没有散,正喝在兴头上。其中一个看见了老人,就大声地喊他,问他报什么案子。老人没有像自己所说的马上就去县公安局,而是坐到了酒桌边上,一句话不说,端起桌子上的一碗酒,仰头就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把碗砸到了地上。几个中年男人愣了一下,没理他,又接着讲黄段子,喝酒。大家都知道,这个老人在二十年前做了一个梦,之后,一直没从梦中走出来。在那个梦里,一个仙姑领着他去了村子旁边的一个山洞中,发现山洞里全是成箱成箱的金银财宝。当他端起一箱黄金往洞外走的时候,仙姑不见了,山洞的大门也重重地关上了,他也被惊醒了。第二天,这个老人便发誓要找到那个藏宝的山洞。根据梦里呈现的场景,他选定了一个山头,然后就撂下家庭和农活,开始没日没夜地挖掘,他相信,他所挖掘的地洞迟早有一天会通向那个藏宝的洞窟。二十年时间,他的儿子都成家立业了,偶尔也到他挖出的地洞里来,给他送些日常用品,顺口劝他别干让人笑话的傻事了。但他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仍然不停地挖掘着,对任何人都说他不会放弃,他相信梦里的洞窟一定就在那座山头里。
叫住老人的那个人,出于好奇和好笑,又问老人:“您今天去派出所报案,是什么事啊?”老人仍然一声不吭,他不希望这事还没了断之前就被人们到处去传说。老人没说。派出所的女民警站在几个用身体携毒的妇人面前,笑到终于没劲了,脸上的肌肉都麻木了,再也笑不动了,为了让几个妇人尽快排毒,免除人力难测的凶险,便将老人挖洞寻宝和刚才报案的事情一一地说了。女民警一点也没感到意外,故事一讲,几个女人就大笑了起来,笑得人仰马翻,笑累了,纷纷去厕所里排出了吞服在肚腹中的毒品。
其实,老人这次来报案,说的并不是什么笑话。他说,他昨晚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正在挖找的那个藏宝的洞窟,被一家矿业公司找到了,并挖走了那些财宝。他相信这家矿业公司之所以到这个山头上来开矿,缘起于他二十年前的那个梦和二十年来不停的挖掘。为此,他觉得这家矿业公司应该把财宝还给他。
乌有乡
乌有乡藏身在几条江交叉之处的一块飞地上,只有几十个人。有人是金沙江的儿子,横江的女儿,白水江的主人。有人是水稻之父,玉米之母,豆腐西施,茶叶公主。在基督教从扬子江逆流传播滇土的那些年,那儿还有耶稣之子,主的仆人,光的使者,摩西式的圣徒。对应着他们的,是巫师,守灵人,佛爷,灵魂工程师,梦的解析者,播种希望的人,太阳之子,思想奠基者,先驱,转世灵童,鬼神的送信人,神一样的人物,降魔者,典范,圣贤,宗师,万世师表,标兵,拓边者,舵手,摆渡人,精神导师,灯塔,守护神,战神,黑煞神,色鬼,酒鬼,大仙,土地爷,催命鬼,弑神者,纪念碑……类似的村庄,我在里面生活过,像一只生活在巨大宫殿或寺院里的鼹鼠。更多的时候,则是小白鼠,在实验室里被培育,接受尚未确认功效的一剂剂疫苗,做杀死人类或医治人类的试验品。
坛子
一支大军,胯下夹着革囊,牵着马渡过金沙江,冲进了一条山谷。山谷装不下这么多刀剑、战马和杀红了眼的战士,有人建议,把山谷两边的山峦全部移开,让杀机四伏的崇山峻岭变为一马平川的沙场。国王嗜血如命,有杀人癖,喜欢一次又一次反复地血洗疆土。他采纳了这个人的建议,还补充了一条:移山过程中,用一条人命领取的奖赏,与用一条虫命领取的奖赏是一样的。
山谷里的人看见大军,带足了清水和干粮,全部躲进了特制的大坛子。在他们的传说和史诗中,始祖在滔天洪水中得以逃生,就是躲进了天神特赐的葫芦,他们相信,坛子也能让他们躲开这一场人世间血腥的杀戮。事实也很快证明他们的选择同样有着天神的旨意,国王说,人命所得的奖赏与虫命一样,那些士兵们猛扑过来,见坛子里都装满人头,嫌杀人太费力,纷纷地去捕杀坛子旁边的昆虫、鸡鸭和麻木不仁的羊羔。国王的本意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让山谷变成没有生命的息壤,没想到字句中错留在刀尖上的那个空间,最终保全了山谷里一部分人的性命。
之后,山谷里的人,凡是遇上战乱和天灾,都不外逃,也不反抗,一弯腰,头颅引领着身子,一下就钻到坛子中去了。张献忠的队伍和李定国的大西军从山谷里经过,用牛皮封住了坛子,或朝坛子里投放毒药与辣椒粉,也有一些士兵把坛子抬到悬崖上,然后抛向空中,看谁在抛出坛子时的抛物线最美。坛子里的人,大多数死了,少数幸存者从坛子里爬出来,在稻草广场上举着坛子载歌载舞,欢庆灭顶之灾后始祖般的逃生,把坛子当成了山谷里不朽的图腾。佛教徒和基督教的传教士也曾经来到山谷里,他们坐在坛子中间诵经布道,描绘生命中远比坛子辽阔的灿烂天空,坛子里有过骚动,也有个别人从坛子里出来,跟着和尚或传教士离开了山谷,但绝大多数经历了刀枪和毒药的坛子岿然不动,拒绝了声音和语言的诱惑。平息“三藩之乱”时,这些坛子被运送到金沙江边,用作练习射杀的靶子。坛子破碎了,有一部分人负箭跳入金沙江,去了彼岸和下游,很多年后又才重返山谷。军阀混战的那些年,一彪彪人马来到山谷中,铁枪生锈了,就把坛子抬到烈火上,熬制一坛坛枪油。
有些年,“革命”的春风吹进了山谷,山野上百花盛开,天空里阳光明亮,一只只飞鸟在山谷里四处传送着改天换地的喜讯。山谷里的人仍然把坛子当成图腾,但也接受了坛子是时间和生命的罪证的说法,把坛子抬到大街上去游行、展示、批斗。人们觉得坛子无用了,提着铁锤要砸碎坛子的时候,他们却不再妥协,纷纷钻进了坛子,决心与坛子共同接受击打和破碎的古老结局。最终,在这场坛子外的人与坛子里的人的对峙中,坛子里的人被人们从坛子里捞出来,装进了一个个铁坛子,撒进一些生石灰粉,滚动着,在街道和乡村里游行,进行大肆的批斗和嘲笑。生石灰粉遇上他们浑身的大汗和血液后立即反应,令他们的皮肤灼痛、腐烂,又不至于很快死去。他们选择了认输,答应人们,自己亲自把所有的坛子毁掉。为了惩罚他们与世界作对的行为,人们用卡车把装着他们的铁坛子,运到了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地方,抛之荒原。
山谷里的人,从铁坛子里爬出来的时候,一轮月亮清冷地孤悬在天上,几朵晚上的云,铁灰色,飘在月亮的左右,田野虫声唧唧,磷火和萤火虫似乎在搞大集会。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回家,心想回到山谷后就得亲手把坛子毁了,他们便打消了重返山谷的念头,重新爬进铁坛子,忍着剧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责任编辑:张森
苔迹
陈元武
一、 时光
时光,这无疑是一个美好而忧伤的词语。它是一条河流,无始无终,它是一片沙漠,我们是什么?鱼,或者是沙漠中的一棵草?或者都是,或者都不是。量子力学说,时光是光子在作量子散射时的一个维度,广义相对论说,时光就是空间的另一个维,是空间的时间维度上的变化,是可逆的,甚至是回路。在物理学上的黑洞范畴,时空是扭曲和可变的,从A不一定再必向B再向C再向N,N是无穷尽的一个概念。时空既然可以扭曲和交叉,甚至是回路。那么,从A还可以再回到A,这就是时空虫洞概念。可惜,它仍然只是一个概念而已,时光,它应该就是线性的和不可逆的,至少现代已知的物理现象都无法证明一个时光回路的存在。于是,一切如浮叶,在水波之间,我们如浮叶,如舟楫,只能顺着流水的方向。一片叶子,渐渐淹没于流水,它会失色,会憔悴,支离,沉没无踪。我们能够自主自己的方向么?不能,舟楫需要额外的动力,它才能够称之为舟楫,能够逆水而行,而在时光之河上,没有这样的舟楫。哪怕我们的意志顽强,像虹鳟一样能够逆流而上,去寻找时间的源头。时光是什么模样?我有时候对镜自眄,肉体是无耻的,它需要无休止的攫取和赞美,肉体需要食物,光鲜的衣裳和美好的屋宅,甚至是美女、宏阔的厅室和高敞的床笫。肉体却又只能是一个时光宿命的产物,它注定会衰老,会死亡,会腐烂成水,会化为乌有,最终一切都不复存在。因此,我的悲伤毫无意义。一年又一年,鬓发在花白,脸上布满苔迹般的瘢痕,曾经的红艳和粉嫩无影无踪,曾经的青春呢?衰老是永恒的,拥有是短暂的,而失去才是永恒的,我们一直在失去时光,无法理解时光为何如此绝情,像指间的沙子,流下,消失,扬起一阵尘烟。像一匹瘦马一样,跃出马厩,冲出门扉的那一瞬间,它就注定会消失,嘚嘚的蹄声会渐渐远去,你不知道它往哪里去了。天空布满了阴霾,尘埃在无形之间浮动,作布朗运动,这是一种毫无规则的运动模式。尘埃却最终要落向大地,这大概就是尘埃的宿命,然而,另一阵风起时,又有尘埃起来,这世界就是这样,一阵一阵,一时一时。历史就是一张张纸摞起来的,记录历史的字迹,一层层尘封,暗淡,这是静止的过去,是一些碎片,是不完全的世界,不是电影,不是视频,它不会记录每一件事情,或者说是某些人认为的有意义的那些事情。历史的字迹里可能还有涂改的迹象,它可能就是某些人的意志的产物,并不是真实的和可信的。因此,比起文字的历史,照片可能来得更真实些,然而照片是近代的产物,它只能记录离我们并不远的一段历史,像我们家庭的相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