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懋勤
一
天刚刚亮,泉世林就醒了,炎夏七月,天气闷热,近一个月没有下雨,夜夜不退凉,闹得人心慌。前半个月天天火红大太阳,一眼望出去,田野里明晃晃一片,好像山和树都在轻微地抖动,其实那是地里的水气在大量蒸发,热风吹过,仿佛醉酒,站不坚,立不稳,摇得让人目眩。后半个月,凶神恶煞的太阳不那么嚣张了,时不时有乌云飘来荡去,但终归是散兵游勇,抱不成团,不知哪天雨才能下下来。干热心焦,闷热心烦,泉世林胸中更是块垒难消,心火难灭。
昨天夜里,泉世林在兰玉珍家里,勉勉强强做了一回好事,他兴奋劲还没过去,笑眯眯地看着兰玉珍穿衣服。兰玉珍没有一丝高兴,泪眼婆娑地说,世林,这是最后一回了,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两个孙孙也一天天大了,懂事了,老命不要老脸丢不起呀。泉世林笑容在脸上一下冻住了,他喃喃地说,我不怕,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结婚。兰玉珍哀怨地说,我那一对儿女回回在电话里反对,我们差了辈分,村里的人背后指指戳戳,你们男人脸皮厚,我一个老太婆,经受不起,你也是六十多了,男女床上那点事,也过得差不多了,我们都收手了吧,我求你了。泉世林泪花在眼眶里转动,他痛苦地说,玉珍,我听你的,树怕剥皮,人怕伤心,我也不是好那一口,我是真的喜欢你,孤男寡女,心里苦哇。兰玉珍抿了抿嘴唇说,断了念想,过去的事就让风吹过,都是当婆婆爷爷的人,好好过日子吧。泉世林没有再说话,只是任泪水在脸上沟壑里流动。老不正经这句话,是一把没有锋刃的刀子,村里人都可以划你一下,虽不要命,却弄得你身上横一道竖一道的血痕,戳得你心尖尖痛。还是城里人好,有二奶三奶都不怕,老牛吃嫩草,那叫有本事,人家有钱有势。农村孤老头,抱棵老树嘴两口都不行,真是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认命吧。
六十出头的老头泉世林年轻时虽称不上帅哥,但也是方圆十里有点名头的年轻人,一米七二的身高,初中毕业生,有点鬼聪明,五官有棱有角,有点打女娃子的眼,勾姑娘的魂。他当过生产队会计、生产队队长,差一点就上了大队领导的坎,后来与兰玉珍勾搭上了,前途也就在村民背后的口水中淹没了。农村男女偷情本来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但泉世林和兰玉珍就不行,让村民眼里进了沙子,乱辈分不说,还有点乱伦的味道,子女坚决反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念想不是说断就断得了的,泉世林死了婆娘七、八年了,兰玉珍的男人也过世了五年,两人的关系也偷偷摸摸地拉扯了五年,藕断丝连,泉世林的心火瓢泼大雨也难浇灭。泉世林起床后,昨夜的事心里仍然是一团乱麻,六神无主,自己两个子儿从来就反对老爸与兰玉珍的偷鸡摸狗,多次规劝过。泉世林说说结婚的事,也是外强中干,底气不足。他的大儿子泉汉宾在乡上街道开餐馆,是个小老板,小儿子泉汉云大专毕业,在城里小学教书,也算是乡坝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两人儿子已经结了婚,泉世林有一个孙儿一个孙女,也算儿孙满堂了,人有脸树有皮,再苦只有苦自己。
泉世林起床后,穿上蓝布长裤,在背心外套上一件皱巴巴的灰色衬衣,开门走了出来。由于一夜失眠,他张大着嘴,打着一个连一个的哈欠。这时屋檐下拴着的两条狗呜呜地低声叫了起来,又是蹭他裤腿又是摇尾巴,十分地巴结。泉世林蹲下身子,解开了狗脖子皮圈上的绳索,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大欢、二欢,两个狗头。
大欢、二欢是两条健壮的黄狗,浅浅的土黄色的毛,油光水滑,人见人爱,两条狗都是公狗,虽然不乱咬人,但夜里泉世林都要把狗拴牢,免得两个狗头夜里出去寻花问柳,与走草的母狗野合,搅得四邻不安。两条狗的右耳朵上都有一个圆圆的小牌,那是打了预防针的标记。有的乡发生过狂犬咬死人的事件,结果一乡的狗都被判了死刑。泉世林是有点文化的人,乡上一通知给狗打狂犬疫苗,大欢二欢回回都不拉后,耳朵上有了圆牌牌,主人放心,路人也不怕。农村养狗,大多不是当宠物养,农民没有那份雅性,只是看家护院,狗东西叫两声,提醒主人,吓吓小偷。别的人家,一般只养一条狗,而泉世林却养了两条狗,那是他另有一番情结,有一段与狗生生死死、悲悯难舍的缘分。
东边的天上,太阳已经被山坡顶出来了,露出一张圆圆的脸。春冬的太阳一跳出来,人们看到的是一张红红的脸,不刺眼,很温柔。春天和秋天的太阳蹦出来,透过薄薄的雾气,人们看到的是一张金黄的笑脸。只有夏日的太阳懒懒地被热气托起,白晃晃刺人的眼睛,让众生不敢亲近。今年夏日的天空很少蔚蓝,而是一片灰蓝,云朵往往沉在天边,像是在躲避炽热,畏畏缩缩不敢扑向中天,就连早起的乌云,也被烤去灰黑色的外衣,露出一团团惨白,裸露身子,图一丝凉快。
泉世林点燃了一支纸烟,翘翘地叼在嘴角,向屋外走去,大欢和二欢乖乖地跟在后面,摇头摆尾,又跳又蹦。泉世林不像农村的一般老头,为了节省,只会咬烟杆,抽叶子烟,他年轻时就抽纸烟,从以前八分钱一盒的经济烟,到如今一元多两元的黄桷树,抽的是个身份,抽的是与众不同。就在几年前,乡上的干部把泉世林叫犬司令,既是谐音,也是名如其人,说文明一点,称为养狗专业户。那时他曾经火红了两三年,赚了一点散碎银子。不断接济寡妇兰玉珍,多是靠那几年的老本。
泉世林的老屋是几间平房,他本可修楼房,但始终没修,自从老伴去世,他更没心思修新房了,再说他也不想两个儿子跟他一样过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还好,两个儿子总算有出息,一个当了小老板,一个当了吃公家饭的老师,结婚后家都安在乡上和县上,老屋更是没理由新修了,得过且过吧。一个孤老头住新房,连白日都做梦,还是老屋踏实,天天踩地气,少生病。离老屋不远,有一处空地,那是原来的养狗场,泉世林常常爱到这里转转,偶尔回忆过去的辉煌。
过去的养狗场有一圈不高不矮的围墙,还有一片盖了瓦的偏厦,那是一格一格的狗舍。这时的围墙经过风吹日晒,只剩下断垣残壁。狗舍上面,已是千疮百孔,空空的场地上,长满了芨芨草、狗尾巴草、观世音草和爬地的铁芯草。大欢和二欢每次走到这里,都要狂叫几声,虽然狗场已经荒芜好几年了,但狗的独特的气味还残存着,引起大欢、二欢莫名的兴奋。泉世林摸摸断墙上的青苔,心里充满一丝惆怅,这里曾是狗的乐园,也是狗的生死地,狗不是养来玩的,是让人杀的。狗肉穿肠过,佛主心中藏,那是假惺惺的托词。泉世林有过养狗赚钱的兴奋,也有过不忍目睹的血腥和残暴,大欢、二欢是狗场的幸存者,如今是泉世林忠实的狗头伙伴,他把怜悯全部都给了大欢和二欢,再也没动过卖狗杀狗的念头。他从来没有杀过狗,也不忍心再看到别人杀狗,狗命狗命也是命。人说狗有九条命,命长呢,可是再长的狗命也抵挡不住屠夫的血手。泉世林虽然没有珍惜生命的观念,但过分惨忍的杀戮,总会让他心尖尖发抖。以前是自己把一条条狗送上了断头台,他现在特别反感人家叫他犬司令,人老了,心也软了,回忆往事总叫人心痛。
太阳已经升起一竿子高了,地上的热气开始蒸腾,泉世林感到肚子有点咕咕叫了,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对狗说,大欢、二欢,回去煮饭吃,你这两个狗头也饿了吧。大欢、二欢摆了摆头,好像听懂了主人的意思,一前一后离开了破败的狗场,向老屋奔去。狗和人一日三餐是少不了的,泉世林的两条狗养得壮壮的,多亏了主人的照顾,大欢和二欢如今是掉进福窝窝了,对主人忠心讨好也是传统的狗性。
二
泉世林所在的村叫王家坪,在石河乡算是一个有点特色的村。王家坪是一块有点斜度的平地,背后是笔架山和土坡梁。笔架山有八、九百米高,土坡梁也不矮,虽是山前的土坡,足足有五、六百米高。王家坪的下面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河两岸多卵石,细细的、碎碎的,各种颜色都有,所以顾名思义,叫碎石河,绕着王家坪流过。碎石河的碎字不雅,石河乡就少了一个字,从解放前沿用至今,这里是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碎石河很有点特色,傍王家坪这边有点陡,对岸的坡岸比较缓,陡岸这边是红石岩,书名叫页岩,褐红色,裸露的地方,可见一层一层叠着的岩石,用手取一块,两手一扳就断,很脆。页岩是制砖的好材料,村民自己烧砖的时候,舍不得到田里取土,常常到河边挖页岩,经过粉碎后,合一点泥,制成砖坯,经过煅烧,出窑冷却后,就成了红砖,很硬,是建房的好材料。可是王家坪的河道由于采页岩,坡岸更陡了,时有坍塌,并没有引起村里人的警觉,村民世世代代生活在王家坪,也没感到有啥危险。
春天是王家坪最美的季节,满山满坡的梨花绽放枝头,恰似一片香雪海。整个石河乡都盛产梨子,多是香梨、雪梨,有梨乡之称,远近闻名。王家坪梨花盛开之后,平整的田地里油菜花又开始竞相开放,黄灿灿一片金铺地,上百亩连成一块,随地势略有起伏,恰似金浪微波,在春风中摇曳,十分壮观。每到三、四月,有本地外地的摄影爱好者和文艺工作者都爱到王家坪采风,拍一些风光照,满坡白雪,遍地黄金,让人留连忘返。王家坪是石河乡的脸面,年年都是那么亮丽,清新的花香,满眼金黄白雪,让人如痴如醉。
王家坪的村道旁,有一棵枝繁叶茂的黄桷树,相传是清代王家坪一个姓王的举人栽下的,据今已有两、三百年,树干有三人合抱那么粗。黄桷树的树根在地上盘根错节,一条条隆起的老根紧紧抓住地面,又深入下去,支撑着一片密集的绿荫。黄桷树下是人们夏天乘凉的地方,也是过去说古的地方,也是小娃儿嬉戏打闹的场所,攀爬练胆子的好地方。黄桷树是王家坪的风水树,是方圆十里最老最大的一棵古树。
那天上午,泉世林准备到乡上去一趟,他走过大黄桷树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黄桷树下,还残存着一层枯叶,那是初夏时落下来的,尚未完全腐烂。黄桷树的枝叉上,长满了黄绿绿的嫩叶,油油的、亮亮的,显得生机盎然,全然不像周围远处勾腰驼背的庄稼和小树,蔫蔫的缺乏生气。一般的树都是秋风扫落叶,入冬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直到来春才会发芽抽枝,重新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而黄桷树却是一种很怪很奇特的树,对四季有点叛逆精神,并不遵循一般树木的生长规律,它只认自己栽种的季节,有强烈的生日记忆,不管春夏秋冬,只要栽下成活后,它就会落叶,然后再萌生新芽。在黄桷树多的地方,有春暖花开发芽含苞的,有炎炎夏日新叶冒尖的,有在瑟瑟秋风中抽枝吐芽的,甚至在严寒三九仍然华盖如伞,真可谓自然界的奇事。黄桷树是生命力极强的树种,它的根可以钻岩破石,深入地下二、三十米,不怕干不怕涝,是南方独有景观树。
王家坪这棵老黄桷树是初夏发芽的,进入盛夏,满树嫩绿,随风摇曳。新生的树叶,呈油绿色半透明状,灼热的阳光从树梢透下来,地上似乎有淡淡的绿色斑点,让人有股凉爽的感觉。泉世林在树下朝上望了望,头上像一把绿莹莹亮濛濛的大伞,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村上的人都喜欢这棵大黄桷树,风水呢,谁不爱。
石河乡不大,以前只有一条独街,店铺也不多,是个小乡场。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单位和场上居民都爱在公路两旁修房子,地势高一些,规模比老街大了两三倍。不少发了财的乡民和外出打工挣了点钱的乡民,都纷纷往乡场上挤,大都是两层小楼,有点小康的样子。泉世林来到乡场上,径直朝石河酒家走去,酒家是他的大儿子泉汉宾开的,是场上一家小有名气的馆子。泉汉宾已经三十六岁了,早年在外学厨师手艺,挣了一点钱后回家发展,又贷又借凑了几万块钱,在乡场上修了一楼一底的房子,当时那小楼虽在公路边,但离老街远,不大起眼。后来,老街衰落了,新街发展很快,石河酒家就成了黄金地带,生意也渐渐红火起来。
当时正是上午十点左右,儿子泉汉宾见到父亲泉世林,热情地说,爸,狗食在冰箱里,给你留着呢。他说的狗食其实就是一些碎骨头和客人吃剩下的东西,泉世林隔个三五天就到乡上来,提一包回去,给大欢和二欢加餐。大热天,从家里到乡上要走五、六里,他乐此不疲,他太喜欢这两条狗了,大欢、二欢,就是喜欢嘛。儿子泉汉宾嗔怪地说,老爸,把那两条狗送给别人算了,免得其它人还叫你狗司令。泉世林瞪了儿子一眼,我本来就是孤孤单单一个老汉,狗是老子的伴,舍不得。泉汉宾小心地说,我们又不是反对你找老伴,就是不同意你老是和幺婆勾扯。儿子说的幺婆是泉世林的老相好,寡妇兰玉珍,兰玉珍是泉世林隔房的幺婶,当然就是儿子的幺婆了,再咋个说,男女之间不能乱辈分,这是农村的传统观念。泉世林自知理亏,他讪讪地笑了笑,不扯那些了,反正是老子不对,快点,把狗食给我拿来,我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