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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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狗头(2)

泉世林接过塑料袋,正想走,忽然又问了一句,汉宾,生意还过得去吧?泉汉宾苦笑了一下,哎,凑合,现在乡场上馆子越开越多,竞争呢,比不上前些年卖狗肉的时候红火,现在大家都怕疯狗病,不吃狗肉了,老爸,你这个狗司令也垮台了,反正,穷也穷不下去,富也富不起来。泉世林又问,乡政府欠你那十多万块钱,收回来没有?这事,当老爸的总是挂在心上,过一段时间总要问一问。泉汉宾苦笑着说,爸,乡政府是我们的老客户,又得罪不起,哎,这些年,乡里面头头老在换人,上一任账没结清又走人了,新来的又拖着不给,一任接一任的老账,十几万了,我又不敢说不接白条子,县官不如现管,我只盼望哪天乡政府发达了,有钱了,碰上一个善良的乡长,一下子给我解决了。哎,还有派出所、工商所、税务所,都是爷,一个也惹不起,偶尔来白吃,还要装笑脸,做生意也难呀。泉世林一本正经地说,你小子少扮点苦瓜脸,没有派出所罩着你娃儿,工商、税务少收点钱,你当个狗屁老板,你爸还没有老糊涂,社会上的事我多少还是晓得一点,乡上欠你的钱,你要厚着脸皮去要,装苦相扮孙子,能要回多少算多少,另外,你还是要给人家领导一点回扣,要是我是乡长,我还不乐意还上一任欠下的钱呢,凭啥呀?是不是这个理。泉汉宾小声说,爸,小声点,你的儿子不笨,我晓得,哎,现在乡上的欠债几百万,债主七、八十个,我只算得上是个小债主,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就看哪个起得早了。泉世林说,明白道理就好,抓紧点,我走了。泉汉宾说,爸,吃了午饭再回去嘛。泉世林说,还早呢,大欢、二欢等着啃骨头呢。泉汉宾说,那两个狗头未必还比你儿子、孙子重要?泉世林说,都重要,狗儿不会说话,它忠心呢,巴结人呢,我喜欢。泉汉宾说,好,好,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泉世林从儿子那里出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乡政府门口,他很想进去找找乡长,帮儿子催一下欠账,但转了几下,终于没有进去。他当狗司令办狗场的时候,倒是和当时的书记、乡长热络了一阵,都是因为狗肾,那东西大补,但是想到这里,心里头又是一阵酸楚。现在乡长是新上任不久的,一个乡下老汉冒冒失失地撞上门,脸不对脸,嘴不对嘴,还以为是上访告状,上门闹事的呢。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跨进乡政府,他怕帮了儿子的倒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现在算哪把夜壶,没人提了,老古董了,儿子的事,还是让儿子去解决吧。

泉世林来到乡场上的小超市,东挑挑西选选,买了一大包糕点糖果。过两天,是老相好兰玉珍的生日,这日子他记得很牢,每次都要送一点礼物,表示祝贺。尽管兰玉珍下了逐客令,快刀斩了乱麻,但是感情不是麻丝,那是溪沟里的流水呢,你叫断就断得了吗?古人说,抽刀断水水更长,是不是那个理。我们今后就是不再那个了,正常的礼尚往来总该有嘛,想到这里,他一脸释然。

泉世林回到王家坪家里,已是中午时分了,他正准备烧火煮饭,忽然听到外面喊爸的声音。他立起身,拍了拍身上,走到门口一看,原来是二儿子泉汉云回来了,手里提着塑料袋,沉沉的。泉汉云笑着说,爸,乘着放暑假,回来看看你老人家。泉世林脸上堆着笑,埋怨着说,你这娃儿,这么大热天赶回来,你就不怕中暑哇?泉汉云说,我一年寒暑假才回来两次,应该的,应该的。泉汉云是城里当老师的,短袖白衫衣、灰色长裤、凉皮鞋,全然没有一点乡下人的打扮,为人师表,就是不同。二儿子也是三十出头的人,有妻有女,回家看看老人,泉世林心里十分熨贴,心疼地说,快进屋,擦擦汗水,你回来看看就行了,还买啥礼物,你把老爸当外人了。泉汉云笑着说,这都是楠楠她妈买的,孝敬你老人家。楠楠是泉世林的孙女,楠楠她妈自然是二儿媳妇了。泉世林这时脸上的笑容一下凝固了,显得很尴尬,他又不愿在儿子面前流露出不快,他转过身子说,楠楠还好吧,上幼儿园习惯了吧?泉汉云讨好地说,啊,楠楠很听话,会唱歌会背唐诗了,小丫头老是在念爷爷呢。泉世林终于又挤出一点笑意,好,好。

二儿子泉汉云把一大包礼物放在桌上,笑眯眯地说,爸,这都是楠楠她妈给你老人家买的,有酒、有糖、有木耳,还有……泉世林挥了挥手,打断了儿子的话,莫念了,你老婆好,都是你老婆的好。泉汉云楞了楞神,也不好再说下去,他老婆是县医院的护士,有洁癖,老爸前几年进城在二儿子家只住了两天,就说不习惯,打了个招呼就回乡了,从那以后,老爸再也没有进过他家的门。个中原因,泉汉云也明白,不是老婆讨厌乡下人,而是另有原因。

泉汉云草草在家里吃过午饭,就说自己下午还要赶回去,楠楠她妈上夜班,家里不能缺大人。泉世林本来跟二儿子话就不多,也没有强留,说你忙就回吧,等一等,带点东西回城吧。泉世林取下腊肉,儿子说,楠楠她妈说过,不吃烟熏火烤的肉,亚硝酸盐太重了。泉世林摇了摇头,我没有养鸡,没有土鸡蛋,带点啥好呢?最后,儿子同意带几斤绿豆回家,说煮绿豆稀饭,热天可以清火消暑。儿子临走时,想说一句话,欲言又止。泉世林瞪了他一眼,一个大男人,咋个像个婆娘样,不管你说啥,老爸也不见你的气。泉汉云讨好地笑了笑,爸,你可不可以不养狗了?泉世林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养狗咋啦?就只准城里人养小猫小狗,不准我们农村人养狗啦?儿子说,我不是那意思。泉世林冷冷地说,大欢二欢是我老来的伴,我在农村老家养狗,也碍不着你老婆啥事吧。儿子无奈地笑了笑,我只是说说嘛,你养,你养,爸,我走了,你老人家多保重。泉世林缓了缓口气说,天气热,路上小心,免得中暑。

二儿子泉汉云走后,老汉泉世林总觉得心里有点堵,觉得儿子窝囊。老人家其实不知道,现在社会上家庭里,大凡女人是教师、医生、护士一类工作的,男人都比较听话。那种女人堆里的女人爱训人爱干净讲卫生,大家都爱攀比讲俏美比打扮赛衣装比用钱阔气,当然也要比男人服不服管。泉汉云小学教师一个,挣钱不多,名气不大腰杆不硬,得“气管炎”也很正常。最让泉汉林气恼的是二媳妇对自己的嫌弃,本来,以前他上二儿子家,一般都是来去匆匆,最多吃一顿午饭就要回家,家里养狗场离不了人,回家睡觉踏实。后来,养狗场垮了,他一下就闲下来。记得是去年冬天,他把在农村熏好的腊肉给二儿子送去,二儿子一定要留他在城里住一段时间,说老爸你又不忙了,就在城里耍几天嘛,有空帮我们到幼儿园接楠楠。楠楠已经四岁多了,是泉汉林的孙女,泉汉林想了想就答应了,不过家里还有大欢、二欢两条狗,他还是心欠欠的,打算住一晚就回去。那天下午,他到幼儿园接孙女,楠楠虽然认得爷爷,但爷爷抱她的时候,她不乐意,一双小腿乱蹬,一双小手抵着爷爷的胸膛,小鼻子一抽一抽的,皱起一张小脸说,我不要爷爷抱,我自己走。泉世林不知所措,只好放下孙女,牵着她的小手走。楠楠虽然没有拒绝爷爷牵手,但这个小丫头不愿和爷爷靠得太近,而且还把圆圆的小脸偏向一边,泉世林不知就里,只认为小孙女还有点认生,他也只好苦笑一下。

晚上,一家人坐着看电视,一般是先满足小楠楠看少儿节目动画片,二儿子看报纸杂志,二儿媳一边打毛衣一边和女儿说话。小楠楠抱着毛绒绒的玩具熊,看得津津有味,唯有老头泉世林感到不自在,像一个陌生人,没话也找不到话说。泉世林心想,自己难得进城一趟,应该和小孙女亲近亲近,他笑着说,楠楠,来,到爷爷身边来,爷爷抱你看。小楠楠不理不睬,弄得泉世林很尴尬,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起身往卫生间走去,应了那句老话,懒人话多,老人尿多。他刚走出客厅,就听见二媳妇在教育女儿,楠楠,为啥不要爷爷抱,爷爷是你爸爸的爸爸,他喜欢你才抱你。楠楠嘟着小嘴说,爷爷身上有气气,有狗狗气气。二媳妇说,楠楠,不准说爷爷有狗狗气气,听到没有。二儿子扔下手中的杂志,冷不丁地说,楠楠,不准你嫌弃爷爷,狗也是人类的朋友嘛。楠楠说,城里的狗狗干净,天天洗澡,爷爷的狗狗脏。二媳妇说,好了,好了,当着爷爷的面,你不能说。楠楠懂事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泉世林走进卫生间,却撒不出尿来,感到很窝囊。第二天一大早,泉世林说什么也不愿意在城里呆了,他要回家。二儿子二儿媳怎么也留不住,问他有啥子不习惯,他说,我离不开大欢、二欢。二儿子明白老爸说的是两条狗,他也就不再劝说,他给老爸两百块钱,泉世林不要,说,我当过犬司令,还有老本吃,你放着,城里开销大,我走了。泉世林临走,还是对儿子、儿媳露了个笑脸,他不想弄得太僵。

泉世林在屋里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阵,心里很委屈。他是个养狗的人,不管咋个洗澡换衣服,身上总有点狗臊气。他在农村或城里,凡是遇到养狗的人家,从来不会被狗咬,就是陌生的狗,也会向他摇尾巴,表示亲近。狗的嗅觉多灵敏啊,爱狗的人总会得到狗的亲近。二儿子泉汉云已经走了十多分钟了,他的心才渐渐平息下来,忽然想起,今天还有件大事没有办,那是自己的大事。他顾不上弄午饭吃,急忙提了自己从乡上买的糕点和二儿子送的糖和木耳,匆匆出门,他只留下了酒,兰玉珍不渴酒,送了也是浪费。

兰玉珍和两个小孙子刚吃了午饭,她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筷。泉世林提着两大包礼物,一步跨进了屋,满脸堆着笑。兰玉珍不冷不热地问,今天不年不节的,你这是干啥子?泉世林讨好地说,玉珍,今天是你的生日呀,你自己倒忘了,我没忘,祝你生日快乐。兰玉珍抱歉地说,今年是散生,我还真的忘了,老的老,小的小,办个啥子生哟。泉世林把礼物一样一样地摆到桌子上,说,有人记得你的生日,总是好事呢。他拿起两块巧克力和桃片糕,对兰玉珍的孙儿和孙女说,刚儿,英子,拿着,又甜又香呢。刚儿说,谢谢泉爷爷。英子也学嘴,谢谢泉爷爷。兰玉珍见两个孩子接了糕点,斥责说,你们两个小鬼头,才吃了饭,不准吃零食,叫泉伯伯,不准叫爷爷。刚儿说,他就是爷爷嘛,他那么老了,不是叔叔伯伯。泉世林摸了摸刚儿的头,笑着说,我再老,也是伯伯,不是爷爷。英子问,为啥子你不当爷爷要当伯伯呀?泉世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正想解释,兰玉珍抢先说,他和你们爸爸是同辈的,小娃儿家,不要多问。泉世林心里像被锥子刺了一下,他无话可话,这是他难以言说的隐痛。

泉世林给兰玉珍送了生日礼物,闲扯了几句白,两个小娃儿不黯世事的称呼,让他很尴尬。大白天,一个孤老头,一个寡老太婆呆在一起,纵不风生水起,也会成为人们添盐加醋的佐料。泉世林脸皮厚,他不怕,但兰玉珍是个性格内向的人,祖制、家法、门风、名声,哪样都逾越不得。丢钱丢物可以失物招领可以今后再挣,可脸面丢了,却捡不回来也补不起,兰玉珍软中带硬地说,泉世林,你回去吧,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好说好散吧,礼我收下,其它话,我就不再说了。泉世林两眼茫然,想对对眼神,兰玉珍虽低眉顺眼但就是不瞧他,他喃喃地说,我走,我走……

三伏天,热得冒烟。泉世林回到家里,已是汗流浃背,心情烦躁,艳阳高照,里里外外都热。他刚坐在凉椅上,打开电风扇,大欢、二欢就摇头摆尾地围了上来,伸出长长的狗舌,痴痴地望着主人。狗在夏天,为了散热,常常张大嘴吐出舌头,口水顺着狗嘴往下流,也是不管不顾,畜生只有这点本能,不能像人一样可以吹电扇摇纸扇。城里的宠物狗可以住空调房,乡下的狗没那福气,只能张大嘴吐舌头,有主人在,就是狗的幸福了。泉世林摸了摸大欢、二欢的头,喃喃地说,两个狗头,也怕热呀,三个寡公子住一屋,只有苦莫得福。两条狗猜不透主人的心思,只是一左一右端坐在地上,张嘴吐舌头,眼神定定盯着主人,渴望主人看它们一眼,再摸一摸它们的头。泉世林吹了一阵风,心情渐渐舒缓下来,一个人孤单的时候,最好的消遣就是回忆,回忆甜蜜回忆风光回忆老子从前咋个咋个。当然也有回忆苦难回忆坎坷,那多半是在发达以后发财之后,那是不平凡的经历那是奋斗史,向人谈起,既是调侃也是幽默,反而让人肃然起敬。泉世林没有那份涵养,但回忆过去,总有一点老子从前也红火过的豪气。

泉世林当养狗专业户的时候,是他一生中的亮点,既有幸福的感觉,也有不堪回首的苦痛,酸甜苦辣麻,五味杂陈。他开始养狗,不是自己异想天开,而是在大儿子泉汉宾的鼓励下,当了几年犬司令。泉汉宾早年学了厨师手艺,后来就在石河乡街上开了一个小饭馆,惨淡经营了几年,要死不活,只能勉强糊口。隔石河乡十多里,有个樊哙镇,以前也叫樊哙区,管石河、三宝等五个乡。樊哙镇古时候叫樊哙店,那名字颇有一番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