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山深处的樊哙与西汉刘邦手下名将樊哙同名,其实也真是为纪念樊哙而得名。樊哙与刘邦同是江苏沛县人,樊哙出身寒微,早年以屠狗为业,是个满身血腥的人。刘邦当亭长的时候,樊哙就常常提着狗肉巴结刘邦,拉帮结伙,成了铁哥们。秦朝末年,随着陈胜、吴广起义、项羽举兵,野心勃勃的刘邦也坐不住了,在樊哙、萧何、曹参等人的共同拥戴下,在河南永城芒砀山起兵反秦,字号沛公。刘邦与项羽争天下之初,龟缩在汉中,表面上不敢轻举妄动,暗中却在积蓄力量,誓与项羽争锋。项羽是个有勇无谋之人,回师老家享太平的时候,还没把刘邦打上眼。刘邦嘴上信上甜言蜜语奉承楚霸王,暗地里却派人四处收买豪杰招募兵丁。据民间传说,樊哙当年就是奉汉王之命,翻越大巴山,来到川东地界招兵买马,樊哙这个地方是他走得最远的地方,也是招兵最多的地方。川东一带古时候是巴人聚居地,巴人尚武,骁勇善战,有股子不怕死的精神。后来,刘邦得了天下,这个地方也有九死一生荣归故里的兵头将尾,衣锦还乡。后来为纪念樊哙,所以就把这个巴人聚居地称作樊哙店,也就是后来的樊哙镇。
刘邦晚年病重,杀了韩信、英布等一大批功臣后,又把杀人的眼光盯上了樊哙。按理说,樊哙是刘邦的草根朋友,有生死之交,又是吕后的妹夫,一介莽夫,有勇无谋,做梦也不敢有篡权夺位的念头。刘邦与吕后合谋杀了韩信等功臣之后,病重的刘邦又有了怕自己死后吕后专权的担心,于是与吕家联姻的樊哙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刘邦在病床上派陈平、周勃前往樊哙营中,嘱令将其就地正法。陈平惧怕吕后,不敢痛下杀手,决定押解樊哙到长安,听刘邦和吕后的决断。幸运的是樊哙到长安时,高祖刘邦已归天,他大难不死捡了一条命,后来成了吕后的帮凶,杀了刘邦心爱的儿子刘如意,在吕后的翅膀下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再后来,刘氏宗族诛杀诸吕的时候,虽然樊哙早已病死,但他的儿孙们却成了刀下鬼,也是冤冤相报。
樊哙身为将军,人们没记住他有多少战功,而是把他杀狗匠的身份牢牢记住了。在他的家乡江苏沛县,自古以来就有爱吃狗肉的习惯,代代相传,沛县狗肉名扬大江南北。特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江苏沛县樊哙狗肉制品有限公司隆重成立,逐渐成为集狗肉加工、开发、科研于一体的大型综合企业,“樊将军”、“樊哙”牌鼋汁狗肉成了徐州的名优产品,远销俄罗斯、日本、韩国、新加坡。鼋读音“元”,本是乌龟的意思,大概是吃了长生不死的狗肉,可以益寿延年,樊哙与狗肉遗香两千多年了。
泉世林的大儿子泉汉宾只是初中毕业,没有走南闯北的经历,并不知道江苏沛县的狗肉早已名满天下,但他小时候看过几本小人书,也就是过去的连环画,也记住了樊哙将军是杀狗匠出身,当时樊哙镇上也有了一家卖狗肉的餐馆,可能也有一丝创“樊哙”牌狗肉的念头。泉汉宾心想,你搞得我也可以搞,于是也卖起了狗肉。泉汉宾的狗肉馆虽是后来者,但他脑瓜子灵,花花点子多,他的馆子不但有红烧狗肉,还有五香卤狗肉、腊狗腿、麻辣狗肉干,他还挂了一个大大的牌子,上书“正宗樊哙将军狗肉”。在半年时间里,泉汉宾的狗肉馆逐渐红火起来,连县里、市里的吃客也纷至沓来,不但吃得满面红光,临走时还要提上一包,回去慢慢品味。人们口口相传,石河有个狗肉馆,得了樊哙真传,味道好惨了。
泉汉宾的狗肉馆兴旺了,狗肉的来源却成了问题,以前买狗,都是到山前山后,沟里沟外,农家小院,山腰人家去买狗,一不要病狗,二不要老狗,三不要母狗,专要身强力壮的公狗。乡下人家,都有养狗的老习惯,看家护院撵山打猎,与人为伴,基本上家家都有一两条狗,但是狗通人性,乡民也舍不得卖狗,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人与动物的感情问题。后来,泉汉宾出去买狗,有时空手而归,闹起了狗荒,他不由得着起急来,想到了办养狗场。
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泉汉宾首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泉世林,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孤苦伶仃一个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还老是去缠本家的幺婆兰玉珍,弄得当儿子的抬不起头,风言风语满村传播,泉氏宗族家家反对,都说是乱了辈分,大逆不道。泉世林在农村还算是个不太笨的人,干庄稼活是一把好手,他还会编竹筐竹篦席,农闲时挑一些竹货到乡上、镇上去卖,多少能挣几个打杂钱。只是晚上枕头边没个说话的人,感情上身体上都有点失落,他认为自己找兰玉珍是正二八经的事,一个孤男一个寡女,又不同血源,为啥就不能在一起。可惜泉世林胆大包天,而兰玉珍却不敢改嫁,这事就一年一年地拖着,藕断丝连,抽刀断水水更长,茫茫无尽头。
当泉汉宾跟老爸泉世林说起养狗的事,泉世林瞪大一双眼睛说,你娃儿疯了还是癫了,只听到说有养猪场养鸡场,还没听说过养狗场,你要养,找其他人吧,我不干。泉汉宾笑嘻嘻地说,爸爸,我给你老人家找点事情干,总比闲着好,再说,办养狗场的钱我先拿出来,一年还给你分红,一年给你一万块钱,其余开支都算我的,爸爸,人活一世,哪个不为儿为女,你就忍心看你儿子狗肉馆倒闭啊?泉世林一时沉默了,为儿为女的念头拨动了当父亲的心中那根柔软的情弦,一年一万块钱牵动了他向往发财的念头,至少今后在兰玉珍面前财大气粗了,有了接她进门的本钱。泉世林后来架不住儿子的劝说,终于办起了养狗场,得了个“犬司令”的外号。
五
黄昏时分,太阳落山了,迷迷糊糊睡了一个下午的泉世林用手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出门望了望天,还是没有看到下雨的迹象。西边的天上,白炽的太阳虽然落下,却泛起半边淡淡的紫红,其中还夹杂着金黄和桔色,天色像太阳的余焰扫过,火红正在慢慢冷却。天上少云,一片蔚蓝渐渐暗淡,整个天空都显现出薄薄的浅紫色,太阳像一团发光的铁球,滑落在西边遥远的水泽中,仿佛听见“哧”地一声,蒸腾出一片轻雾,飘摇在西边的天空中,染出五彩的淡紫色,预示着明天又将是一个大晴天。泉世林没有多少色彩的感觉,他望了一会天,嘴里喃喃地说,狗日的老天爷,龟儿子要哪天才下雨哟。是啊,干了将近一个月了,连碎石河都快断流了,老天仍然没有一点下雨的迹象。
泉世林坐在门口的石磴上,刚点了一支烟,大欢、二欢又摇头摆尾地走了过来,一左一右地挨着他,吐出长长的舌头。泉世林习惯性地摸了摸两个狗头,苦笑着说,热死人也热不死畜生,狗命长呢。大欢二欢分别舔了舔泉世林的左手和右手,表示亲热。狗不会说话,不会表忠心,但狗会摇头会摆尾,会站起来撒娇,会围着主人蹦蹦跳跳,会舔主人的鞋主人的手,还会看主人的脸色。狗有多可爱,只有养过的人才知道,狗是人的忠实朋友,恐怕有上万年的渊缘了,恐怕除了猴子,就数狗最精灵了。
泉世林刚刚抽完烟,就看见村支书王治全和村长程利国远远地走过来了。王支书五十出头,程村长也年近五十,都是王家坪的当家人,支书老成持重,村长风风火火,一文一武,配合还算可以。泉世林见他们走近,赶紧起身招呼,书记、村长驾到,有失远迎。泉世林小时候爱听说书爱看戏剧,在领导面前,说话间不免夹杂点不文不白的语言,以示与众不同。程村长笑着说,犬司令,当过司令的人,说话就是有水平。泉世林也跟着笑了笑,打鱼子莫说隔年话,莫笑我这个狗头司令了。王支书没有笑,和善地说,泉大哥,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找你来了。泉世林说,两位当家人看得起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照办。泉世林冷不丁又冒出一句“文革”语言,都是过来人,不知不觉就出口了。王支书示意村长先说,程村长很知趣,他说,王书记,还是你先说。王支书接过泉世林递上的烟,对着递上来的打火机,抽了一口,吐出一团浓烟,然后说,是这样子回事,你也多少晓得一点,我们村后的土坡梁昨前年就出现裂缝,今年更严重了,有几条裂缝有三个拳头宽了,乡上的领导也来看过,都说不敢掉以轻心,电视上也播过滑坡塌方泥石流,还有地震啥的,乡上叫我们多长个心眼。泉世林说,那几条裂缝有好几年了,怕都是干旱引起的吧?程村长说,大旱过后往往有大雨,我们不能麻痹大意,以前国土局的人也来普查过,说我们王家坪土层薄,碎石河两岸是页岩,应该提防地质灾害。泉世林说,这事儿,我也听说过。王支书说,长话短说,我们两个来的目的,就是想请你当个观测员,你脑壳儿灵光,三天两头去看一看,有危险就通知我们,特别是下大雨下暴雨的时候,一定要上土坡梁去亲自观察,你办事,我们放心。泉世林说,小事一桩,听令就是了。程村长笑了笑说,我们不会亏待你,多少给一点补助。泉世林爽朗地说,两位头儿看得起我,这就够了,我不缺钱,不在乎。王支书说,有你这几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泉林世说,两位领导就不要走了,我马上去煮块腊肉下酒,我们哥三个喝两杯。王支书说,不用忙了,我今晚还有点急事,该我们请你老哥子才对呀。程村长也说,犬司令,不用客气了,我也有事,改日再撮一顿吧,村上请你。
村支书和村长走后,泉世林心情很舒坦,两位当家人委自己以重任,他有一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认为自己在王家坪多多少少还算个人物,六十多岁的老头,被人看得起,能不高兴吗?两位领导走了,没喝成自己的酒,他决定自己犒劳自己一回,腊肉还是要煮的,小酒还是要喝的,一个孤老头,准备自娱自乐一回。
泉世林一边煮腊肉一边哼起了《山歌》:
山歌好唱(呃)难排头(喂)(哪),
木匠难修(喔)转角楼(喔)。
石匠难打(呃)石狮子(喂)(哪),
铁匠难打(喔)铁锈球(喔)。
手头银针(呃)生了锈(喂)(哪),
情妹难绣(喔)花枕头(喔)。
腊肉的香味和泉世林沙哑的山歌声在屋里环绕,从敞开的大门和木格的窗户溜了出去。大巴山的人爱唱山歌,男男女女都能吼几句,俗称川东民歌,其中《太阳出来喜洋洋》、《苏二姐》更为全国民众熟知。太阳出来(啰儿)……喜洋洋(嘛)二朗啰……更是川东民歌的代表作。不过,听说现在又成了渝东民歌,说起来也差不多,现在的渝东也是过去的川东,川渝原本是一家。据说世界闻名的我国经典民歌《康定情歌》就是本县马渡乡的音乐奇才李依若原创,他以本县的“溜溜调”为基础,创作了最初的《跑马歌》,后来又演变为《康定情歌》,风靡世界。这事儿是真是假,尚无定论。反正这里的乡民不管嗓子粗嗓子细,高兴的当口干活歇气的时候,都爱吼两句哼几声,有民歌之乡的美誉。
泉世林正唱得起劲,突然门外传来喊声,犬司令,遇到啥喜事?是不是要当老新郎倌了?泉世林闻声从灶屋走了出来,招呼道,哦,是王杀猪哟。来人叫王明福,是村里的杀猪匠,一般人都叫他王杀猪,多一个匠字,叫起来拗口。王明福五短身材,四十出头,站起来像树蔸,蹲下去像石墩,结结实实,落地生根,有一把蛮力,几百斤重的猪在他手下只有乖乖地听宰。王明福打着哈哈说,矮辈子今天是不请自来,你的腊肉香了好几里地,哈哈,来得早不如碰得巧。泉世林笑道,我好歹是你叔伯辈,你还司令司令地叫,不成体统。王明福止住笑说,二伯,我今天不是专门来守嘴(混吃)的,哎,我这些年,不像癞子抓痒,苦在脸上喜在心头。我如今是笑在脸上,苦在心头。泉世林说,好,好,你不要说了,我明白,反正就是那档子事嘛,遇都遇上了,你搬起石头打天呀。王明福苦着脸说,是啊,档里的事,有苦没法说,哪像前几年,偷个婆娘就像树上摘个桃,现在就是果果掉到衣篼里,老子也不敢啃了,狗日的母狗。泉世林打趣道,狗都是狗日的,好了,好了,进屋吧,进屋吧,陪二伯喝两杯,你的事,我是守口如瓶,外人都不晓得,你就不要瞎嚷嚷了,闹得四山都晓得了,你娃儿就更难做人了。王明福气鼓鼓地说,还不都是你,那些年帮你犬司令杀狗,才落得这下场。泉世林说,明福,你这话就不讲理了,我请你杀狗是给了你工钱的,你治伤营养费那一摊子,我花了五千多,你我都是冤大头,不扯远了,命中注定八合米,走满天下满升,进屋吧,你现在看起来,好人一个,又不缺胳膊少腿,照样杀你的猪宰你的羊,女人的事,少去想,那功夫也伤身体,把坏事变成好事嘛。两人说的话,外人听不懂,只有他俩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