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世林喝酒,一向只喝老白干,就是农村的土灶酒,57°,劲大,不上头,入口有回甜味。他认为那些瓶装酒,专整有钱的宝器(傻子),牌子管屁用,吹猪尿泡。王明富也是贪酒的货色,半斤不醉,八两喝对,上了斤二两,抱着桌子腿腿睡。泉世林觉得欠王明福的,劝酒劝得大气、豪爽,没有一点舍不得的表情。不过今天晚上王明福却很有节制,一杯酒要喝好几口,并不像一个讨酒鬼。泉世林煮的腊肉有膘,肥肉下烧酒,又滑又香口。王明福并不嫌油腻,一口酒一块肥大片,牙齿舌头一咬一搅合,一溜就下肚,还不卡牙缝,爽快。两人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扯白,乡里镇里村里,东家长西家短,扯来扯去又扯到狗身上,还是泉世林清醒,说,我们两叔侄今天不说狗行不行?王明福说,不说,不说,一说我牙齿就痒,恨不得把天下的狗都灭了。泉世林说,今天你心里一定还装着点事儿?你平时不是专闻香味的狗鼻子,妈的,又扯到狗头上,打嘴巴。他还真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王明福眨了几下眼睛,神秘地说,二伯,犬司令,还真让你老辈子猜对了,听说土坡梁裂了好几条大口子,几十丈长,我们王家坪不会出啥凶险事吧?泉世林说,有这回事,好几年前就有了,不要大惊小怪的,我看怕是天干引起的吧,我们这地方,从没有闹过地震,听上一辈老人说,最多就是晃一晃、摇一摇,地震都在川西的大山里头,隔我们几千里呢。王明福打了个嗝说,村上都说你当上了观察员,我就是专门跑来问问你,不想讨了顿酒肉,有你的话,我就放心了。泉世林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久旱必有久雨,要是下几天大雨,掉土垮岩的事,也许会有,以前年年都有过,不必大惊小怪。王明福说,那是,那是,岩上滚石头,坡上垮土,树叶掉脑壳上,都是小事。
王明福临走时,大欢二欢啃了几块骨头,也很高兴,一前一后,直往王明福的裆下钻。王明福顿时大惊失色,吼道,狗日的,还想来一嘴,是不是?泉世林明白王明富的恐惧,立马轻轻踢了大欢二欢一下。两条狗乖乖地安静下来,不停地摇着尾巴,表示它们并无恶意。王明福不敢多作停留,他道了一声谢,就匆匆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泉世林望着王明福远去的背影,还在回忆刚才王明福惊恐的举动。他嘴里喃喃地说,狗日的,都是狗头惹的祸,把王杀猪害惨了。
六
几年前,石河乡的红烧狗肉、卤狗肉在全县闻名的时候,也正是泉世林的养狗场红火的岁月,杀猪匠王明福成了养狗场的御用杀狗匠。用王明福的话说,杀猪杀牛杀羊,都没有杀狗过瘾。当时在农村杀猪,将肥猪按在矮矮的宽宽的长凳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随着血水涌出,猪只是嚎叫几声蹬几下腿,片刻就落气,一点不刺激。农村杀牛,一般都是将牛四蹄绑住,四、五个人用力一拉,将牛掀翻在地,然后用斧头砸向牛头,将牛击昏后再放血,最后割下牛头,剥皮分边割肉,有时牛会掉眼泪,一串串泪珠掉下来,让杀牛匠心里很不是滋味,有点太残忍的味道,想豪迈地笑一笑总是笑不起来,反而心里沉甸甸的。杀羊只有杀跑跑羊有点乐趣,就是找一处平坦的地方,杀羊的人骑在山羊的背上,左手抱着羊的下巴,轻轻朝上一扳,右手持刀朝羊的颈部刺去,直达心房,然后杀羊人迅速抽出尖刀,放羊从人的胯下跑出去,羊儿颈部随着自己的跑动,一股一股地涌着血,没跑出多远,就不得不跪倒在地,侧身抽搐几下,也就一命归天了。一般农村的孩子,都爱看杀猪杀牛杀羊的场面,不是出于嗜血的心理,只是出于好奇好玩,等着吃肉是他们最现实的愿望。
在泉世林的大儿子泉汉宾的饭馆没开始卖狗肉的时候,农村很难看到杀狗的场面。农户家养的狗,老死或病死,一般都是在地里挖个坑埋了,从未想到过吃狗肉。偶有个别好吃懒做的人,喂不起猪牛羊,只有偷条狗杀了吃肉解馋。不过杀狗的时候,多是月黑风高,找个远离房屋的地方,一闷棒将狗打昏,然后放血,拖条死狗回家慢慢剥皮开膛破肚砍肉,最后煮一锅狗肉悄悄享用,不敢四处声张。以前,农村的人只要猪血,不会要牛血和羊血,更不会要狗血,狗肉很腥,有的人一闻到狗肉就会发呕,所以爱吃狗肉的人不是很多。不过杀猪匠王明福认为杀狗很刺激,他说,当年樊哙杀狗练出一身武艺,成了刘邦的大将,不然哪有今天的樊哙镇,我王明福也要做一做当将军的梦。不过泉世林办养狗场那几年,从没有亏待过王杀猪匠,给工钱向来不小气。
农村人爱说,狗有九条命。其实是说狗的命长,很不容易一刀毙命。狗很凶,会咬人,轻易不会被人制服。农村人要牵一条陌生的狗,一般都会找一根竹筒,用铁钎把竹筒打通,穿过一根绳索,一头系在狗脖子上,一头捏在牵狗人的手里。牵狗的时候,由于用竹筒抵住了狗脖子,再凶的狗也没法咬人,只得被人拖着走,这是牵狗的小伎俩。上世纪七十年代城市知识青年下放农村的时候,知青们没有农村人那么多禁忌,有时也买狗或偷狗杀了吃肉。一次,一条大黄狗被几个知青倒吊在树上,四个小青年一个扯一条腿,另一个胆子大的青年左手往下拉紧套在狗头上的绳子,右手持刀从狗的颈部直通心脏。抽刀之后,狗血喷涌而出,那狗嚎叫了几声,身子剧烈抽动了一阵,就长长地垂了下来。后来,那位杀狗的知青开始剥狗皮,那狗显然已经死了,剥皮的时候一动不动。当知青剥到狗嘴的时候,他的左手却一下被狗咬了一口,吓得他顿时倒退了几步,叫了一声“妈吔”。幸好,这时的狗已经没有元气了,那一口咬得并不深,却把杀狗人和四周看热闹的人吓了一大跳。狗的命长,确实不是迷信。
泉世林当年的养狗场外,有一棵柑子树,不高也不矮,长得有些年头了。王明福一眼就看中了那里是杀狗的好地方。泉世林劝他,明福,是不是选一个离狗场远一点的地方,免得狗闻到血腥味。王明福大大咧咧地说,老子就是要选这地方,就是要狗儿怕老子这把刀,再凶的狗,也要叫它在老子脚下发抖。泉世林拗不过他,只好在那里开杀场。刚开始杀狗的时候,杀猪匠王明福的确有点本事,只要泉世林和狗场的帮手将狗倒吊在柑子树上后,他就不要人帮忙,独自一人左手死死地捏住狗嘴,右手持刀刺喉,常常是一刀毙命。他说,让狗死得痛快些,也显显我的手艺,和樊哙将军当年比,老子的刀法也不差。杀狗就这样进行着,没出过啥差错。不但泉汉宾的狗肉馆全都是买狗场的狗肉,连樊哙镇上的饭馆餐厅也常常到泉世林的狗场来进狗肉。狗场的狗一色的膘肥体壮,全是养的黄狗。当然所谓黄狗,只是与黄色近似,如土黄、深黄、棕黄、红黄、褐色,但都是很壮实的狗。泉世林的狗场一般都养公狗,只养几条生崽的母狗,保证品质不变。只要母狗生下小母崽,他一般都是送人或低价卖出去,因为吃客一般只喜欢吃公狗肉,他不能自己砸自己的牌子。
不知从哪个时候起,黄狗肾成了有钱有势的人稀奇的玩艺儿。黄狗肾入药,那肾不是指狗的肾脏,而是指狗的睾丸和阴茎,书上也称外肾。以前,王明福杀狗的时候,是不会要狗肾的,一般都丢进猪圈的粪坑,做了肥料。后来有城里人来找泉世林的大儿子泉汉宾,说是找一副狗肾泡药酒。泉汉宾听到这话,赶紧回来对老爸说,爸,以后杀狗的时候,就不要将狗肾丢了,洗干净晾干,放在那里,说不定以后还会派上大用场。泉世林听了儿子的话,从那以后杀狗的时候,就收留了狗肾,一下收了几十副干狗肾。泉世林后来才听说,黄狗肾是壮阳的好东西,泡壮阳药酒往往少不了这味药。那些年,有钱有势的人多,经理、老总、董事长遍地都是,还有一些精力过剩的局长、科长们。俗话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钱多了权重了,心也就花了,耍小姐养情人,成了社会时尚,不耍女人就没有派头没有情趣没有档次,要被人笑话。床上事多了,也有麻烦,钱还是小事,有去就有来,可是精力却成了大问题,怎么办,那就泡壮阳药酒吧,所以黄狗肾也就俏了起来。
泉世林当时也是五十多岁了,表面上看起来他是个老寡公子,其实和兰玉珍已相好了很多年了,虽然精力不济了,但十天半月总有那么一回,他曾经也抄了一副泡药酒的方子:
黄芪、红参、海狗肾、淫羊藿、鹿鞭、锁阳、肉桂、兔丝子、巴戟天、甘草、黄狗肾
不过这药方他从来没用过,只是出于好奇,他认为年过五十的人了,一味壮阳会短了阳寿,还是顺其自然好。他认为喝壮阳药酒的人都是钱多了烧包,死得早。
那个时候,来找泉世林要狗肾的人很多,差点供不应求。凡是乡镇的头头脑脑和公安、工商、税务的人来找他买狗肾,他都是白给,不收钱,一是他觉得管他和儿子的人惹不起,收几个小钱反而得罪人;二是那玩意儿又不值钱,说出去会多少让人笑话。不过那些有钱的老总来买狗肾,他就不会白送了,反正他们钱多,不在乎五十、一百,和他八竿子打不着,收一回算一回,不收白不收。当然,有的人是买来自己用的,有的是帮别人买的,反正泉世林认为凡是想壮阳的人都没有一个是好鸟,壮一回阳总有一个女娃子吃亏。他有时卖狗肾的时候,脸上在笑,手上在收钱,心里却在诅咒,喝死你,壮死你,短阳寿。他儿子泉汉宾却很高兴,狗肾成了稀奇玩艺儿,狗肉也更加好卖了,他的餐馆不但有县上的吃客,还有市上的、外地的慕名而来的好吃嘴,不但吃一肚子的狗肉,还要买一点卤狗肉、狗肉干打包带走,他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他有了在县上开分店的打算。他想,纵然成不了樊哙那样的杀狗将军,当个大老板小老总也不错。
泉世林卖狗肾送狗肾,都是送的干狗肾,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姓董的老总,是个房产开发商。董总是坐着小车来的,除了司机还有一个跟班。董总中等个,比较胖,四十多岁,脸上皮肤带黑黄色,眼珠爱往上看,左手叉腰右手指点江山,一派首长风度。泉世林迎了上去,董老板和他握了握手,自我介绍,我姓董,就叫我董总吧。泉世林问,董总,你是……旁边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赶紧说,泉老板,我们是来买狗肾的,泡药酒。泉世林笑着说,好,好,家里还有几副干狗肾。年轻人小声说,泉老板,我们不要干的,要鲜的,就是杀狗之前先取狗肾,要活的。年轻人走过来附着泉世林耳朵说,这是一个大师说的秘方,要最壮的公狗,活狗取肾。泉世林摸了摸后脑说,这个,我们还从没那样取过,有点不好下手吧。年轻人说,泉老板,我们给你500块,可以了吧。泉世林犹豫地说,我跟杀狗的王明福说说,看行不行。
泉世林派人叫来了王明福,说了客人的意思,王明福不假思索地说,杀喉割卵子都是杀,有啥不可以的,不过,犬司令,你要多加20块杀钱。泉世林豪爽地说,头一回,50块,不亏你吧。王明福笑着说,二伯,你老人家大方,我一定给你办利索一点。
当时正是秋天,天气并不热,但董总老是接过年轻人递来的白毛巾揩脸上的汗水。俗话说胖是一包水,瘦是一把筋。泉世林看一眼就明白,董总爱流虚汗,十有八九是肾虚或阴阳两虚,怪不得要鲜狗肾泡酒。泉世林对两位帮工说,你去牵一条长得壮实的黄狗来,让王明富下刀子。董总这时说话了,泉老板,我们一起到狗场去选吧,我看中哪一条就牵哪一条,价钱上,好说。泉世林讨好地说,那样也好,走吧,不远,就烦你动步了。
一伙人来到狗场,狗场是墙砌的几个场子,有屋子有小坝子,大多数场子里都有二十几条大黄狗,只有两个较小一点场子里,养着两对公狗和母狗。董总眼尖,一下盯住了一只公狗,那狗长得很壮,比一般狗个头高一些,毛色呈黄褐色,很显眼,他说,就是那条。泉世林显得有点为难地说,董总,那是狗场的种狗,不卖的。董总说,泉老板,就是那条了,种狗还可以选嘛,你说个价,我不还价。泉世林皱着眉头说,这……不好说……
七
泉世林很不情愿卖种狗,但架不住董总买狗的气势,他张口说了一个一千的价,他想一条本地土黄狗,再贵也值不起那个价,想让对方知难而退。董总眉头没有皱一下,爽快地说,一千就一千,成交,泉老板,牵狗吧。泉世林一下傻眼了,不得不说,好,好。他当时差点眼泪都出来了,有钱人手里的票子不是钱,是压倒人的气势,他没办法不答应。君子言出,驷马难追。他的挡箭牌是纸糊的,被董总的一口气吹翻了,心中有窃喜也有后悔。
牵那条种狗,还是费了一番周折,先是用食物将刚生了一窝小狗的母狗哄进狗舍里,然后关上门,不让它出来,再将公黄狗用绳子系住脖子穿上竹筒,然后从狗场里生拉活拽地往外牵。公狗不停地嚎叫,不断地挣扎。关进狗舍的母狗一边大声狂吠一边一次又一次用力撞门,发出“砰、砰”的响声。杀狗匠王明福最卖力,他亲自捏着竹筒牵狗,再壮实的狗也斗不过杀狗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