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五六年不回充州城了,小城变化相当大。最大的变化就是房地产开发,好多小区都建了起来,到处都是雨后春笋般的高楼。车到崔之峰家时,我差不多找不到原来的面目了,只见一栋栋住宅楼正在土建中,楼房的主体工程已经完成,建筑工人正在忙碌着抹墙泥。我一看这情形,就呆在了那里。我知道,崔之峰住的地方已经开发成住宅小区了,他临时搬迁到哪里去,就不好知道了。而他又没有手机可以联系,见到他就希望渺茫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我的眼睛忽然一亮,竟然在那楼群丛中,看到一个四合小院,再仔细一看,正是崔之峰的家。柳暗花明的同时,我自然也就明白,崔之峰在这次开发中,原来做了一个钉子户。
他这个钉子户是怎么同如狼似虎的政府拆迁人员进行斗争,又如何将自己的领地保留下来的,我不得而知,也顾不得去想,便大步向那小院走去。
如李乐桥所讲,崔之峰果然开了一个小书屋,门口还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子,上书“智慧书屋”四个颜体字。一进书屋的门,我就看到了他,正坐在一张旧书桌旁看一本线装的古书。他的身后是一排书架,书架上码着许多书。他的头发白了许多,戴上了老花镜,人也瘦得干巴,我都差点认不出他来了。他显然被书里的事情吸引了,我进了门,站在他面前了,他竟然没有发觉。我故意大声吭了一下,他才抬起了头,拿眼镜后面的眼睛来望我。尽管我的变化也很大,他还是很快就认出了我,将手里的书一丢道,赵兄!你怎么回来了?说着上前握住了我的手。
我说了来意,便问他道,崔兄,这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他一脸轻松地说,糊里糊涂也就过来了。
我说,你靠这书屋,能生活下去?
他还是很轻松的样子说,凑合着过吧,反正也饿不死人呢。
听他如此回答,我一时竟然没有话可说,便在一边坐了,只顾喝他递过来的茶。喝着茶,我发现,他的书屋门口竟然正对着那座古塔,坐在屋内,就能隐约看到那塔的顶部。我望着那塔,不由开了腔,崔兄,还记得咱们当年的事情吗?
他似乎对当年的事情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还是现着一脸轻松的样子,搪塞似地说,嗨,往事不堪回首,咱们就别提了!说着他看了一下表,一摆脑袋对我说道,走,赵兄,咱们喝一壶去!
两人进了馆子,还是烧鸡和酱兔头,还是一瓶高粱烧,然而,坐在那里对饮的时候,却没有了往时的味道。崔之峰崔九斗,也不似过去的崔之峰崔九斗了,我数次提到那座古塔和地宫里埋藏的宝物,他依旧表现出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甚至还顾左右而言他地向我讲起他抗拆的事情。事实上,国内所有的抗拆故事几乎都如出一辙,无外乎被拆户不同意政府部门的补偿条款,然后以死抗拆,有人甚至用自焚的方式达到目的。崔之峰的抗拆也没有什么新鲜可言,他告诉我,当开发商要强行拆房时,他也在脑袋上淋下了一瓶汽油,准备以死相抗。但是,他并没有弹燃手中的打火机,让自己变成一团熊熊火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开发商的老总将他认了出来。原来,这个老总是他当年教过的学生,这位学生家中十分贫困,是在他的资助下才念完了大学。这位老总显然懂得有恩必报,一声令下,便把强拆人员撤走了。
崔之峰谈起这事时,有点洋洋得意,我却有着相反的看法。我说,其实,你不应该当这钉子户,一个破四合院,有什么留恋的?
他却用一种诡谲的目光望着我说,赵兄,这个你就不懂了!
我说,感情你想留着将来当文物啊?
他打了个怔,忽然笑起来,说,对!对!俺这老屋,都有百年历史了!将来,还真是文物呢!
我没有再同他就这件事情聊下去,叹了口气,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又换了别的话题。
那天晚上,喝罢酒之后,我本来要在他家中住一夜,同他好好聊聊,翌日再返回北京的,可是,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情绪全无,便决计连夜回北京。他也不似往常那般热情,居然没有挽留我。从小餐馆出来,我就直接去了火车站,乘一辆过路车回北京去了。
11
我再次见到崔之峰,已经是2014年春天的事情了。
2014年春天与2013年春天没有什么不同,就是雾霾重重。今日雾霾、明日雾霾,时时雾霾、刻刻雾霾,让人无法呼吸、无处遁逃。我下班之后,常只好蛰居在家,成日与电视较劲,将那些俗滥的电视剧看得越发俗滥。
就是在看电视的时候,我意外地见到了崔之峰。
那是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播出的一档节目,叫《探索发现》。这个栏目的内容全是考古、探险之类的神奇灵异事件,非常吸引人。我这个曾经的盗墓贼,自然对这类节目最是感兴趣,平时是锁定频道每播必看的。那天晚上我一坐入沙发,就锁定了该频道。正好《探索发现》刚刚开播。在固定的片头画面播过之后,屏幕上打出了本期节目的标题:《古塔下面的地宫》。此时的我,虽然并不知道节目中的古塔就是家乡充州城里的那一座,但我还是本能地坐直了身体,充满期待地看起来。
节目的开始,是一座城市的航拍画面,因为雾霾的缘故,屏幕上只是一片城市模糊的轮廓。不过,透过雾霾,还是看到在城中心位置有一座古塔隐约地矗立在那儿。此时的我,仍然没有想到这座古塔就是家乡充州的那一座,直到镜头切换,给那座古塔来了个特写式的近景之后,我才觉得那塔似曾相识。我不由暗暗奇怪,在心里叫道,这不是老家充州的古塔吗?《探索发现》为什么要做充州古塔的节目呢?是考古人员发现了塔下面的地宫?还是塔下的地宫被人盗挖?正在心里划魂,镜头再一次切换,荧屏上出现了一个人物。那人尽管穿着嫌犯穿的黄马甲、推了光头、嘴上胡子拉茬,还是让我一眼就认了出来,竟然是崔之峰!他正被两个警察押着,走出看守所大门,坐上了一辆白色的警车。
当电视镜头追着警车行驶在大街上时,我还呆在那里没有明白发生了一件什么事。直等那位叫任志宏的电视解说员,用他那特有的磁性的声音开始了本期节目的解说,我才恍然明白,老家充州古塔下面的地宫,原来让人盗挖了,而地宫的盗挖者,就是崔之峰!他被带上警车,是配合电视台的记者去现场拍摄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
节目还在继续着,荧屏上,白色的警车向前行驶,在拐过几条街之后,慢慢进入一个住宅小区。我看那小区,正是崔之峰家所在的那个小区。记得三年前,我来充州办理身份证,完事之后来见崔之峰时,该小区还在土建中,到处都是脚手架和砖瓦。如今的小区显然早就建成,而且业主已经入住,楼前楼后都是停在那儿的私家车。也许因为是冬天,冷,天上似乎还下着雪,小区里并不见多少人出进。而崔之峰家的那个小院儿,也还是一如三年前,局促在林立的楼群之中,显得更是破败和不协调。
镜头中,警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就见崔之峰被两个警察押着下了车,进了四合院院门。随即踩着地上的薄雪,来到院子西边的一间小配房。我知道,那间小配房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很是低矮和窄小,里面黑洞洞的、乱糟糟的。众人进入之后,尽管有记者的灯光打进来,还是半天才适应了里面的黑暗。就见一位警察在崔之峰的指点下,弯腰将一堆柴草抱开,掀开一张厚厚的木板,灯光照耀之下,竟然露出一个洞口。
我一看那洞口,不由吃了一大惊,差点儿叫了起来。我不相信盗挖那座古塔下面的地宫,崔之峰会把起始点放在他的家。我再清楚不过了,从崔之峰的家到那座古塔,单是直线距离就有三公里之遥!在这三公里的地段上,还有各种各样的建筑物,各种各样的地下设施,从这里挖盗洞,那得费多大的工?动用多少土石方?绕多少路?拐多少弯?而仅凭崔之峰一个人,还不是盗墓行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完成!
我瞪着惊诧的眼睛还在那里发呆、质疑时,接下来的电视镜头已经是那条长长的、通往地宫的盗洞了。崔之峰手上的铐子被打开,指指点点地在前面引路,警察和电视台的记者在后面紧紧跟随,再加之主持人任志宏的解说,让我不得不相信,通住地宫的盗洞,正是从崔之峰家起始的,而崔之峰本人,也正是这条盗洞的盗挖者。我在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的同时,豁然明白,当年崔之峰为什么拒绝同我们去北京闯荡了,也豁然白明,他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定要以死来当钉子户了。原来,他并没有放弃对那个惊世秘密的探求,当我和李乐桥在北京城大肆敛财的时候,他一个人悄悄地动手了。他先是将家中的房客一一辞掉,在临街的房子里办起一个小书亭,以此来做幌子,然后开始了盗洞的挖掘。从挖下第一铲土开始,他用去了差不多整整十年的时间!
十年,那就是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夜呢!
在这差不多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夜里,他白天以小书亭做掩护,晚上就钻入地下去掘挖。他如同一只鼹鼠,戴着头灯,握着短锹,一锹一锹,一寸一寸地向前掘进。凌晨时分,再将挖掉的土搬运出来,装入三轮车,悄悄地丢到城外。
电视镜头仍旧沿着狭窄的盗洞前进,随后的路程,特别是那洞的迂回曲折,我这个有着盗墓经历的观众都无法用语言去形容了,心里只有震惊与不可思议。后来,当主持人告诉观众,已经进入古塔下的地宫,我才从震惊与不解中回转过来。我瞪大眼睛,屏住呼吸,要看看那地宫中是否如崔之峰所说,有着埋藏了近千年的绝世珍宝。尽管我知道那很可能是崔之峰的杜撰,可是在这十年中,那玉匣、银棺、金瓶、舍利子,还是在我的梦里出现过许多次。然而,就在这时候,电视镜头突然一闪,却播放起了广告。我只好点着一支烟吸着,耐下心来等待。同时,心中还是感到不可思议。如此的距离、如此复杂的地下构造,凭崔之峰一个人,怎么可能打通呢?尽管他用掉了整整十年的光阴。
广告时间倒是不长,香烟只吸了一半,节目又开始播放。只是,随后的镜头却不再是地宫,而是看守所里的一间会客室。崔之峰被两个监狱看守押着向镜头走来,要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荧屏上,他仍然穿着犯人穿的那种黄马甲,理着光头,戴着手铐,但人看上去很精神,胸脯有力地挺着,两只眼睛烱烱放光。
采访他的是一位女记者,很年轻,很漂亮,她差不多是用一种敬佩的目光望着崔之峰,开始这次采访的。而崔之峰,则如同一位从太空归来的英雄宇航员,面对女记者的提问,从容淡定地一一回答。
从记者的采访中我才知道,崔之峰果然在古塔下的地宫中发现了那四件稀世珍宝,不仅发现了那四件稀世珍宝,还发现了一块墓志铭。墓志铭上记录的文字,竟然与他当年对我讲的那个于阗国的故事如出一辙!而且,从记者的采访中,还有一件事情也同样让我惊讶,那就是崔之峰盗得这些珍宝后并没有据为己有,或者卖给文物走私商,而是选择了自首!
坐在沙发中,望着电视荧屏,我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很快,女记者采访完毕,本期的《探索发现》也就到了尾声。我想,那些从地宫中挖出的奇珍异宝应该出现了。我瞪大了眼睛,心砰然而跳地盯向荧屏。果然,我看见记者跟着文物管理员走进了博物馆,从一楼上了二楼,再从二楼登上三楼,在楼道里拐来绕去地走了老半天,然后打开一道厚厚的铁门,进入博物馆最深之处的一间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