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向武
余秋雨先生的《江南小镇》一出,华夏大地上似乎就有无数的小镇可写,因为人们认识到,小镇之所以可写,是小镇的特质在于它源流久长的生活蕴藏着未发现、未珍重、一日由别人的提醒忽然明白的东西。原来我们过去的生活还可以道说,可以回顾,可以于今天的抚摸中感到温馨或略为骄傲的方面;至少,它是我们现今生活接续的一段,而在今天之前我们采用否定的态度把它完全抹煞了。人好比地上的草,他脚下的土地总是提供着水分和养料,在回顾这一层密不可分的关系时,多少的情感会油然而生:我们会找到土地对人的养育,会找到土地对人的长期相伴。
一时间,潮流四起,各地的古镇纷纷涌现,令人有目不暇接之势。热闹起来了,随着热闹人也看出了玄机,秋雨先生的本意是发掘江南地方的文化,文化一经发掘就转变为了旅游的经济,原来文化的叫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古镇,有的人好像以为把一个地方称为古镇,这个地方就有了特别的身份。其实任何一个镇子,只要是经以前走到了现在,都可以称之为古镇。但人们想叫一个地方古镇,往往赋有它特别的含意。或者它曾经辉煌,至今予人怀想;或者它有过显赫的声名,位重于一方;或者它有过文化的创造,被史册所记载;或者它富庶久远,泽流仍润于人;或者它有几栋老房子,有怪事异闻;或者它的地下埋有什么宝藏,人们常闻常迷于某种玄布之机;或者……不一而足。要被人称古,在简单的外表下必须包裹着一点东西让人去猜去读才行。
我要给人们说到一个地方,这里没有飞马扬鏢,以击仇家,它不是西北地方;这里没有雪地莽林,枪响箭飞,它不是东北的山屯人家;这里没有彩头披马前,唢呐随花轿,它不是中原地方;这里没有船跑橹摇,地上河道纵横,它不是江南水乡;这里没有荔枝树上挂,香蕉屋前垂,它不是岭南地方;这里的山道伏匪,路上劫财倒是和滇南黔北某些地方相似,道白了他就是蜀地河谷地带的水润风吹之地:西坝镇。
西坝的坐落,有一些突破平常之态。它倚着山气,吸着水气,还有着“三仙坝”这样的地方衬延着它。说仙自然是神话,但既然谓之仙,就说明还有几分灵气。坝边的几座山,就与正觉寺对岸的山截然有别,对岸的山逶迤而下,高大粗犷,“三仙坝”的山细致挺立,灵秀生动。人不会看到山上入云的青松,也不会看到仙鹤往返,它要不是给山下的小镇提供世外桃源的生活,就一定是把尘俗的世相摆在那里。西坝的面孔是有一点特别,浩荡的岷江洗它的脸面而过;在它的身背后,又引一条小河而来;它肩又倚靠着山,一个小小的镇子被自然如此的捏造,其间的人就不是小气之辈了。我至今估摸那些人的身体,还觉他们的性格与己有别,一条大江从门前经过,就不知镇里的人血管里会谐起怎样的波纹,一条小河从背后而来,也不知人的身上会有几条细脉和它相通。
像中国大多数的镇子一样,人进入西坝首先闻到的就是乡土气息。那天我从车站出来,刚穿过巷子走到街上,就闻到一股气味——叶子烟的味道。这种烟我在其它地方还时有所闻,当烟雾和烟味从眼前和鼻前飘过的时候,已是稀疏和零星的感觉,它属于消逝时代的气味和情景。忽然重重地闻到这种烟味,我不由地停下脚步环顾一下四周,原来是附近几家茶馆里众多的人口吐的气味。我对这种烟味非常熟悉,又是被时间推跑的人,不免产生一点顾念,觉得唤起来的东西远近相牵连,抚远的亲,摸近的也不疏远。究竟什么东西保留了这种气味?当然是茶馆里闲坐的人和那些房子。那些人是已从辛劳中退出的闲适之人了,忙碌和奔波已不是他们身影的附带之物。街道上的房子也是古旧苍颜,它歪歪斜斜,给烟味一个伴随的补白。这要不是时光撤退时发生的遗漏,就一定是故意留下的年老的客人。房屋如此,街道也是相辅相成。虽然石板的路面已换了水泥,但那股泥气仍是昨天的味,也没有以殊显的面貌和房屋作反衬,倒是一个样谐一个调,同谱旧曲!
本来时光给我上着大课,生活的突飞猛进是不言而喻的。我早已把彼地的生活变化理解成此地的生活变化,就是说,这里旧有的面貌在我新近的构图中早已划掉了,没想到它存而还在,且把我的模糊和遗忘一一清晰和补上。
一种沉重,也许是好奇,但其实是一种探究的心理驱使我在街上走动起来。我对这条街早已没有了兴趣,它的落后在我心里是没有疑义的,人都是奔前行的生活而活,落后的东西存在于心,是要日渐黯淡的。但一种落后竟至于使我重起了兴趣,那说明我们的生活已前行了多么远,而落后是否以一种极致的形式成为了古董?那是要我的眼光随着我的脚步慢慢来考证的。我走到大河边站了下来,这里过去是西坝的脸,从今天来看,仍然是一张脸,只不过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就在这里,堤岸的坡还是那么陡长,它的形未销,骨仍立,无论往上游或下游看,那种挺立之势是俱在的。只不过经历岁月的沧桑以后颜面有变,那些嫁接或丛生的东西使我对它不熟悉而已。
西坝的脸面只是满足了我的兴趣的一点,从大河边的这个街口钻进去,七拐八扭的是一条长长的街,街上的饭馆茶馆是那么多,那些肩上背着背篼,脚上沾着泥从正觉寺或大板桥的路上涌来的人,还有没有把街道挤得不能通过?这些画面都不待呼唤,自然就从心底涌现出来,在这一刻还特别有热乎乎的感觉。我想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来回顾这里,以看客吗?以故主吗?若以看客,会把我与西坝的一段联系抹煞了;若以故主,我又缺一种确切的身份来应证。不过,这个问题似乎也不难解决,无论以哪种身份,我对西坝这个地方不缺感情。确实也是,我为什么要平白无故来考察这个地方?难道我有用不完的热情?难道我有评判生活划分类型的权利?我的心里涌现的那些画面不就是过去生活的回应吗?我的熟悉不就是身份最好的证明吗?其实,关注生活之心,我是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这种眼光的。要来看看西坝了,那是舍近求远的一种回撤,是偶然的失察之后的用心补正;说是看它地方,其实是回找我曾经的感情游历,它不是随风的轻易刮过之物,而是深深埋藏于心底的东西!
一种事物拒绝自己改变有多顽固,或者说一种事物被世事冷落到什么程度,我很愿意在日益高举的生活之上,对不为风所吹、不为物所动、冷寂地孤卧在地的东西仔细看一看。我从大河街口慢慢向街的中心地带走,在这种路上走,往往巡视的心和肩上仿佛担的任是并重的,这一路的观看是免费的,心的劳动也无报酬,这一丝认真是从哪里来的?还没有翻过街中横亘的那道埂,就见街旁的房子已有变化,有新修或独立的小楼房立在街边,把连排成片的一体划了些缝隙出来。翻过埂去,但见街边的房屋仍有改变,一如我刚才在前边看到的那样,那改变的房子好像从沉重的锁链中挣脱出来,拼命地要展现挣脱后的快畅。或者是娇样别现,或者是新面露容,主要是凭居住人家的能力而论,能力强的改变得彻底,能力不强的在局部改动,生活的推动是明显的。真是情随物移,这时的感觉有些异样,在我先前的等待中,这条长长的街道是沉重的整体一块,但慢慢地它像脊骨一样地松动了,就在它的松动中,渐显渐涌的就是那些独立或变了样的房子。这忤触我印象的景物,倒是失掉的悲哀,还是拾收的快乐?
这些旧房屋的存在对我或对别的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需要它,不是想要看到从前的房屋和现在的新房屋对比的风格。我们需要它,是因为它是某一时代生活的代表,而那个时代余影未消,余温未退,它刚好是那种生活的表证。时代已发展到这一步:史上凡是人手所触摸或创造的物体,只要尚存于地,都是宝贵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生活中感到有些东西亲切,有些东西厚重,主要是因为这些东西在我们的生活变迁中有着记忆的标识!人手创造的东西确乎不寻常,从木上钻燧取得火,脱离树林而筑得巢,人类最初的几步,对今天的生活是多么大的开启!
我一看见这些发黄发黑的板壁或柱头,就会想它们的建成之初,建成之后,被我们遗忘之时,它们总是在与时间抗争,努力地要多存活一天、一天又一天!有时我们是重视它的,有时我们又把它遗忘,这多少说明着我们人类的喜新厌旧。有时我们面对着一种物体是不用言语的,那种思索能把你带很远很远,它是没有生命的,又是有生命的,你曾看见它踽踽学步,又曾看见它蹒跚走路,你也知道它有力地为你挡风雨,唯独它垂老的暮年你对它不在意,这倒不是人薄情,实在是因为生活分心,或是途路的引远人不能见顾。有时人在街道上会暗暗分辨,这里土气还保留了多少?这里洋气又掺杂了多少?我也在猜测,这个地方有多少人与其它地区有联系?由这些人所产生的经济动能有多大?当然,我更愿意相信是本地的土地爆发的力量催变了这里的生活。看着西坝地里产的生姜,看着它地底下挖出的煤,也许就是证据。
镇,在通俗的概念里,是相对独立于农村生活的一个地方;在行政的构架里,它又是组织领导农村生活的地方。镇往大了说,可以升格为县,往小了说,它又是被县领导和管辖的地方。中国的镇比县多是事实,不过中国的很多县其实也是镇,改革开放前我们的很多县城都叫城关镇就是例证。镇有街,有店铺,有比较多的人住在一起,比在田垅上建屋,只有一户或多户住家的人又是一个样子。这样的地方北方叫集,南方叫镇——在早的时候我们叫得更形象,直呼为街,也就表明了它与农村的不同。现在,人多想出名,地方也不例外。尤其是今天,为了开发旅游,为了招商引资的目的,把一个陋体打扮成金身,这样的事我们见得多了。在建国的初期,我们常见些失落的贵人,我想,连同这贵人一起失落的还有那地方。贵人的失落并没有带来一个地方的崛起,那种急速的形势变化,原是要摧毁旧的生活,要换来新的开始。现在有些东西正在逐渐消失,它是人类生活连续的一根线索,如果断了,将是前人对后人不传,后人对前人不知,这种情况从简单的意义说也是文化上的损失。生活的大面积的消失是使人惋惜的,虽然它曾经是战乱、是贫穷、是艰难困苦,也许还有星点的辉煌,但总是我们的足迹。
人有时不得不升起一种挽歌式的心情,一种生活由显而微,由微渐隐,处在这变化的端头,人是不能无动于衷的。他要在众声之外留下一缕音,在众身之下留下一抹影,为在这地上生活过的众人,也为自己。我要试图让读者走进这个小镇来,它曾经是那样的辉煌,那样的让人骄傲,那样的为它后来的生活不及,那样的和后来的生活有多次的对比,那样的满足不思从前不想以后,那样的被人在手指间慢慢梳理,那样的定格于瓦顶木柱的房屋之中,那样的布施众人容与的脚步和脸上的笑容,那样的定格于时代的标本之上。对于读者来说,这里的生活或许没有发生在你的眼前,但它一定是你曾见过的生活。只要你对生活还怀着一份好奇,距离的远近又何妨呢?
我们接触欧洲历史,那些城堡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的人们为了安全的需要,为了军事的目的,为了居住与生活稳定的保证,他们修建了坚固又壮观的各种城堡。同样,我们东方民族也有自己的图貌,那是各种因山所形成的关隘,为控地建的城池,为锁城筑的大门之类的东西。是当时人们能力的体现,是他们生活戒备与防范的措施。今天的人们是自由的,到处都通行无阻。然而那时的人却不行,从岷江上岸爬上坡要进西坝,就得通过一道关口的大门。大门以高大的牌坊作依托,早启晚闭,庇护着镇子的安全。这个镇带大门的地方,门不止一扇,往下坝往正觉寺往冠英的方向同样还有门,这样的布局,要不是给人垒严关重的感觉,就是给人一定的想象。白天它镇敞人游,街口市面活跃,晚上它闭关锁户,不知镇子里有多少殷实的商户,也不知多少家宅藏黄金。从安全防范考虑,这几道门至少可以保证他们睡觉安稳和有美梦可做。
我们回看从前的人,他们的生活,是不起眼的时候多,但他们的某些表现却使我们要注目。现代人以进步了的事物傲视于前人,却又为前人取得的某些成就惊讶,那种佩服之情是还有骄傲也无法掩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