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旧时代的社会,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们看呢?在这里须要放开一点眼光,发挥一点想象,方能看得真切,持昔才能去诟除贬接近于真实。在西坝,我们从它的房屋街道总能看出一种端倪,能嗅出一种久远的味道。它不同于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城镇,它古朴得多,原始得多,它是脱俗于农村的乡镇,它的出现缘于何种原因?它是否得过天时?是否占着地利?它也许是一溜清纯之景,也许是庞杂的粘贴之画,它所以由来的一切,就是我们今天的好奇心所在。当这些东西呈现在人的眼前时,它一声不吭,表情严肃,仿佛它的生命和光彩已在昨天消逝和散发尽净。它又仿佛穿着厚厚的衣服,不让人触摸曾经的灵与肉。一幢房子或建筑多看几眼,又会发现它们其实是躲在人身后的东西,它们散发的凝重气息忽然有一日被我们闻到,我们再看时就已不是简简单单的东西,它或者带出一种秘而不宣,或者启示一种过往之事。
研究一个社会的发展,我们要找它的动因;分析一种事物的出现,我们要找它的成因。简单地说,财富的积累是要产生结果的,它积聚到一定的程度总是要寻找表现物,这个表现物顺因着富贵人之势,又符一般人之愿,上下连意,高低共手,那些东西就应运而生了。
现在我们回忆西坝从前的面貌,它的建筑烘托的场景是令人难忘的。南华宫非常的宽大,它的围墙上沿带有龙的造型,仿佛于物的基础上还竖着一道神的界线。宫殿主体高高,许多根粗大的木头横竖架立,囊括出一个偌大的空间。殿里当然有塑像的,可惜现在看不到了。南华宫本来是道教的宫观。但是说到南华宫就不能不提广东人,那里被借用成了他们的会馆。说到广东人,我们很容易想到他们在海外世界的大量存在,关于他们,最醒目的是挂着一张世界分布图。我们注目于他们的漂洋过海,却忽视了有一部人转身西进,没想到露眼之下,这里还驻着一支小小的分旅。粤人以聪明智慧表现的才干,以吃苦耐劳助添的活力,他们出现在这里,也体现着西坝社会的开放和包容。至今,想要见到古西坝风采的人,南华宫是惟一能提供身影的建筑——虽然它已残缺不全,它显现的气宇仍使我们不能不为之惊叹!在紧邻南华宫的地方,广东人还开办了粤人小学校,这在当时可算开风气之举,说明着广东人对创业与启蒙的并重,在农业和商业混息的土壤上也绽开出教育之花。
另外还有文武宫,文武宫很是高耸,它有好几层楼高,外呈宝塔之形,内置文武之尊的菩萨。宫内上下相属,在靠近菩萨的边缘搭有楼梯供登攀观看,在当时长屋大院的建筑格局中是独树一帜的。文武宫的构造折射人们的心理,他们是要智慧的也是要勇敢的,建筑的独特体现着精神的追求,人们在生计的忙碌之外已在营造着怎样的物景!
寺庙在西坝不止一处,有土地庙,有川主庙,魁山庙,有正觉寺,圆通寺,普陀寺等。众多的寺庙厕身于世,说明着人心和感情的多样。祭拜土地,普天下的人大多有这种心态;地是恒定的,人是流动的,有幸在一个地方世代居住,且有先祖在水利建设上的丰功伟绩,他们的功业已超乎人而近似神,建一座庙堂也是人之常情;种田的身累,经商的心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先圣有言在世,芸芸众生,捧为金科玉律,魁神的朱笔总是要点到人的头上;邪念要止息,人心要向善,市井的气氛要调和,在乡俗社约外,精神的循诱也非常重要,所以正觉寺木鱼声声,香雾缭绕,喧哗浮世的生活,就被梵音所盖,西坝镇上的人就化劣邪藏。
西坝的土地自有它的磁性,有它的镶嵌力,它让你陌生而后熟悉,它能给你抟成一种印象,也能给你陶制一个模型。西坝的街道大约是过汽车的马路那么宽,街道行人不行车,因为在我述说的那个时候,汽车是走不到西坝来的。街道两边几乎是不间断排列的房子,厚厚地烘托着这个镇子的架势。想当初,西坝刚刚出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它后来的发展又经历了几多的变化呢?猜想的一端无答案,现实的回答就是眼前的样子,在当时那个人口不算多的社会,它表现出了多么大的容量!
房屋的木柱撑在街边,柱上是突出的屋檐,柱下是宽宽的供人行走的廊道。由于街两边的屋檐都很突出,所以两边的房子靠得很近,街的中心只露出窄窄的一线天来。试想一处地方,其房屋的建筑,密集到了要把长长的街道包裹起来的程度,这是怎样的景象!廊道的用处蛮多,晴天遮太阳,雨天避雨,赶场天用来作摊位的地方,实在是方便又实用。我们更可以想象,当时从乡下来的人,无论是背着背篼或手提提兜,走到亮眼又方便的檐廊时,一阵山路难行的感觉马上就被丢开了。他们在乡下大约住着土墙草屋吧?但在西坝的一天半日,这长而又宽的廊屋就算他们的了!要知道,旧时的房屋都是私人所建造,要为别人开辟一块存用的空间,我们不说他是公德心,只说他是商业社会的需要使然。
西坝从岷江岸边开始,到正觉寺的沫溪河边结束,整个镇子窄窄的,瘦瘦的,象一条长龙卧地。如果要附会一点说法,说岷江岸边是西坝的龙头,因为那里有文武宫南华宫作衬,显示是一个高昂的龙头;说正觉寺的河边是龙尾,是因为那里地平势缓,龙伏寺旁的话,似乎也无不可。时代总是有自己的特征,任何时代的人,除了穿着衣服的身相,剩下的就是他们居住的形貌了。在长龙型的街道上,从街边会跳出来新建的房屋,房屋有些雕饰,还升着冲楼,它改变了长排大屋的单调气氛,又为闹市添了锦彩,它突出于一般的民居,显荣于众人的眼里;不问房子的主人是谁,只说一方的土地原也有秀雕美型的华栋立于其上,是西坝独特而不可多得的建筑。
西坝街上的老房子,当它在我脑子里逐步建立印象的时候,在我前辈的老人眼里已经是见惯的旧物了,这些房屋的具体来历之年,前辈的老人们都不太说得清楚,因为在他们的少年时,这些房屋已立于世上了。每每从街上走过,我就想挑明一些故事。西坝的街道很窄,似乎是未长大的孩子。这些房子就以苍颜老容尽着一个老人的心,它们像守护小孩一样拱立在街的两边。街道是要呼吸的,房屋就和街道匀息相伴。街道画着地历,房屋就写着天书。那是怎样地把镇外吹来的农村气味相调和,以蛋易,以盐换,以米掉,以布兑的情景,一年之中的多少天就发生在街道和房屋的眼前。
房屋和街道是古老的物,它们看着古老的事。它们来了多久?它们还要待守几时?它们的筋骨何以如此坚固?我的惊叹是产生于它们简单的外表之下,那时还没有现代的建筑技术,从古沿袭下的都是柱穿横梁、板缝相嵌,这种技术构成的就是老古老套的样子。我无意再多翻说这些房屋的式样,虽然这些房屋大多已经变样或消失了,但我这个年纪的人在少年时候都看见过它的模样。对以食为天,以房为居的人来说,房子哪怕是最简单的构架,它也是个了不起的庇所!更何况它适用美观,技术为人称道,不显贵也自重了。有些东西,因为时间的发酵,反倒是稀疏而影厚,淡漠而忆浓!
西坝既然像条龙,那就有龙运——隆运即是它的说法。西坝周围的农村,冷清、零散,人们都分布在山间丘陵内。西坝以自己可以聚集热闹为能事,吸引着周围乡村的人。这些人是它依靠的基本之力。人类自有社会出现,就逐步进入了货物交换的时代。西坝显然佔着兴市之利,虽然古朴自然,却呈现着一番怎样的热闹景象!乡下的米送来了,乡下的猪送来了,乡下的鸡蛋送来了,乡下的树木、烧柴、生姜、蔬菜——如是土地能生长,如是人所需的东西都送来了。于是西坝这条长龙的身段上,就形成了各个不同的市场:大河街的主段是卖背篼、箩篼和提篼的竹货市场;与大河街长屋相连的背街,是摆案桌刀匠卖肉的市场;在民主街上,是青菜白菜萝卜和生姜的市场;其它的竹木烧柴之类,只有摆在岷江岸边的高地上。每当赶场天,四方乡下来的肩背手提的人带着东西,就汇聚在西坝的街上。当此之时,街道上人头攒动,屋檐的廊道上站着摆放了东西的人,街中心徐徐挤走着买东西或寻空位的人,挤来挤去的人们,在集市中你为我忙、我为你累,彼此交换着各自需要的东西。西坝的魅力在这一天绽放,人看着街面的热闹,心里会涌起一些暖意,它为劳作后的休息,需要的得解,冷清的改变,悄悄地调节着人们的生活。到处的人拢来了,四方的货物汇流了,人聚热气重,货集旺象兴,人们需要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也热情地接纳他们。随便走走,捎带与转换,一来二去,地踩热了,人走熟了,不是要忘记这个地方,而是熟络热套,来往的人更多,日久见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