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进入腊月,就要过年了,泉世林专门弄了几个菜,打了两斤酒,请王明福到家里喝酒,说这顿酒是慰问酒。酒过三巡,两人的话又多了起来。王明福红着眼圈说,二伯,泉老板,侄儿是个废人了,哎,只有在你老人家面前,才敢说句心里话。泉世林懂他说的意思,安慰道,明福,莫那么悲观,以前听说乡上有个抗美援朝回来的人,那玩艺儿被子弹打脱了半截,还不是照样生儿育女。王明福苦笑着说,我不是说我干不了那事,只是不爽了,老婆叽叽咕咕埋怨,想打野食,只有贼心没有贼胆了,除了自己的婆娘,哪敢在别的女人面前亮家伙了,羞死祖先人了。泉世林说,你娃儿呀,过去就爱贪那一杯,好好哄着自己的婆娘,为你娃儿保住秘密,你看我,婆娘死了七、八年了,还不是过得好好的。王明富忍不住扑哧一笑,二伯,你老人家就不要装正人君子了,你以为侄儿是聋子、瞎子,兰玉珍,我该叫幺婆吧,嘿嘿,我不说了。泉世林脸上微微发红,显得有些尴尬,好,都不说,喝酒,大哥莫说二哥,麻子点点一样多,我心里也有苦哇。
泉世林忧虑地说,我这狗场恐怕也干不长了,我有预感。王明福说,汉宾老弟的狗肉馆正红火呢,你老人家不干咋行?泉世林说,你晓不晓得,有两个月没有人上门买狗肾了,你晓不晓得啥原因?王明福说,好像听人说过,外国来了一种药,吃了上床立马见效,可惜我想尝一回也不敢尝,那不把老子憋死呀。泉世林苦笑了一下说,你说的没错,我家老大泉汉宾跟我说过,叫啥子啥子伟哥,还有印度神油、还有啥子丘比特万艾可,狗日的外国人就是花花肠子多,我们的壮阳洒,是赶不上人家的药片片立竿见影,没酒量的人,不敢喝壮阳酒,还是带几片伟哥方便。王明富笑道,平时看二伯正二八经的,对那事儿还很有研究嘛。泉世林说,你我叔侄都是扯白,不念那门经,喝酒。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油茶花开得金灿灿的时候,乡里却传来了让人心惊胆颤的消息,疯狗咬人,已经死了一个了。有人说,疯狗藏在油菜花地里,见人就咬。有的说,全县好几个乡镇都发现疯狗,已经死了五个短命鬼了。又过了几天,县政府发下紧急通知,各乡镇务必在××日之内,全部灭犬,不能让一只犬逃脱,彻底消除狗患。泉世林的大儿子泉汉宾的狗肉馆也受到灭顶之灾,人们不敢吃狗肉,狗肉也卖不脱,几百斤狗肉被丢进深坑倒上生石灰埋了。乡上村社各家各户自行灭狗,一律深埋。乡干部分成若干个组逐村逐户检查,不准漏掉一只。乡里领导亲自上门找到泉世林,把县上的紧急通知给犬司令看了。泉世林欲哭无泪,有气无力地说,我一定执行上级的命令,我一个老头,没法杀狗,养狗场就交给你们,该咋个处理就咋个处理,我没有二话,我也不会要求赔偿,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养狗了,你们也不要叫我犬司令了。
乡上领导雷厉风行,第二天下午集中了全乡的杀猪匠十多个人,来到泉世林的养狗场,分狗圈一个个地灭,先是乱棒打,打昏了就放血。不到一个下午,养狗场百多条大小黄狗,全部被杀死,杀狗队的人在附近挖了一个大坑,将死狗丢下去,还浇了汽油焚烧,然后用土结结实实地埋了。正当狗场鬼哭狼嚎哀嚎遍野的时候,泉世林却躲在自己的家里,将两只以前抱回来好不容易才抢救活的小狗崽装进箩筐里,盖上棉絮,黯然神伤地等待大劫难结束。两只小狗崽很听话,没有叫,只是在箩筐里瑟瑟发抖,引起一阵轻微的颤动。泉世林想,这两只小狗崽太可怜了,它们的爸爸妈妈一个死得悲惨,一个死得壮烈,我一定要留下两条小生命,躲过这场灾难。
泉世林的养狗场彻底毁灭了,他的发财梦也只红火了两年多光景就结束了。大巴山里的樊哙镇、石河乡的狗肉最终没能成为江苏沛县名扬全国蜚声海内外的名优食品“樊哙狗肉”。不占天时没有地利,加上时运不佳,缺乏发展眼光,没有经营奇才,导致泉世林兴业梦的衰败。
泉世林支离破碎的回忆一直延续了两个小时,他坐在自己屋前的石礅上,一动不动,眼前尽是几年前的片断。是杀猪匠王明福的不请自到,又惊恐地离去,勾起了他既麻木又心酸的回忆。夜已经很深了,但气温仍然很高,让人很难入睡。这时,大欢和二欢一左一右蹲在他的旁边,以为主人睡着了,它们用狗头去撞主人的手臂,用长舌去舔主人垂下的手。泉世林终于从回忆的梦境中惊醒,他伸出双手,分别摸了摸两颗狗头,喃喃地说,你们两个小狗头,已经长成大狗了,你们两个还记得以前的事吗?不记得了?是啊,那时,你们还是小狗崽。
望着满天的繁星,泉世林终于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已经麻木的身子,伸了几个大大的懒腰,低声骂了起来,狗日的老天爷,还不下雨,你想把我们干死渴死呀!
九
白天,天空是一片灰蓝色,几朵暗淡的云躲在远远的天边,不敢面对炽热的太阳。放眼四野,好像周围都在轻轻晃动,庄稼在轻摇,小树在颤抖。没有一丝儿风,其实那是大量水蒸气从地的深处蒸腾出来,扶摇直上,变成一股股看不见的热气,直上九天,给人的眼光造成错觉,认为到处都摇晃。收完水稻的田里已张开了横七竖八的裂缝,红苕藤和叶子全部仆覆在土垅上,卷起叶边。等不及的一些村民已经在开始挖地里的红苕,小小的个头翻在土面上,让人不住地摇头。靠天吃饭的王家坪,遭遇了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干旱,人人急得嘴角长出了小泡。
碎石河只有一股小小的细流在顽强蠕动,王家坪的井水全干了,守一夜也端不出一碗水。乡上领导向县里紧急报告旱情,县里派出一辆消防车,一天两次给石河乡送水,以解村民燃眉之急,送一点生活用水。其实全县和邻近的七、八个县都出现大的旱情,到处都需要水,县里的消防车、洒水车哪里忙得过来。王家坪之所以旱情严重,是因为这里土层薄,这里的人修房造屋,只往下挖一两米深,就能碰到石岩,这里的石岩并不坚固,而是一层层一张张的页岩,很容易松动。这些危险的征兆,村民们并不知道,人们一心盼着下雨,求雨的愿望盖过了一切,让村民无暇多想。
泉世林不愿去公路上排长龙等候消防车送来的水,他每天上午、下午都要到碎石河下游的一个村子里去买水。那里有几户家境殷实的人家打了机井,不过那段时间,十块钱一担水,不是所有的农户都有钱去买水喝,大多数人家都是男女老幼齐上阵,等待消防车分配的一小半桶水,那是不花钱的救命水。泉世林上午的一担水雷打不动要送给兰玉珍,黄昏时担回的一担水才会留给自己用。泉世林虽然狗场倒闭损失惨重,但多少以前还有点积蓄,短时间买点水喝还没有多大问题,再说患难见真情,能每天给兰玉珍家送一次水,是他的幸福和机遇,他不能错过这献殷勤的机会。
一天上午,泉世林顶着烈日,挑着一担水回到王家坪,紧走了几步,来到大黄桷树下歇气。一担水只有五、六十斤,他虽然过了花甲之年,凭他的身体挑这个重量也并不是难事,但天气热太阳晒,七、八里路一趟奔走,也确实叫一个老人有点吃不消。当他把水桶放在黄桷树的树荫下歇气的时候,禁不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望着枝繁叶茂的树冠发了一阵呆。这棵又老又大的黄桷树有两三百年了,长在一个土坡上,周围还砌了一圈条石,比村道高出一米多,形成一个圆圆的土台子。放眼四下一望,王家坪虽然栽了不少梨树、桃树、杏树,但都是矮矮的个头,而这棵大黄桷树足足有三十米高,如鹤立鸡群,分外壮观。泉世林心想,也不知道王家坪先人祖祖是咋个栽下了这棵树,又让他活得这么壮实,真是个奇迹。他知道黄桷树很贱,不但土里能栽,就石头缝塞几把土也能把小小的黄桷树栽活。可惜他不知道更深的科学知识,黄桷树的根系特别发达,能深入地下二、三十米,还能在石头缝里穿行,裂石穿岩,顽强地向下生长,直到有水的土层和石头空隙。黄桷树露在地上的根系也十分粗壮,像螃蟹抓地,落地生根,像墨鱼的触角,四方八面伸展入地钻行,直到将自己的生命牢牢铆在大地上岩石上。黄桷树是中国南方一种非常奇特而古老的树,一种反传统的树,就是不完全按季节初春发芽深秋落叶的生长规律,而是牢牢记下自己的栽种之时即生日落叶发芽的树。大自然无奇不有,黄桷树(又称榕树)堪称一绝。
泉世林在大黄桷树下歇了一阵,又担着水一直走进兰玉珍的家,轻车熟路地将两桶水倒进了水缸。兰玉珍递来一块毛巾,关心地说,快擦擦汗,叫你不要来挑水了,你偏要来,哎,冤家呀。泉世林说,这大天干,没水喝咋行?不说别的啥关系,就凭你是我幺婶,我也该来送水,我不管村里人咋个说,你无夫,我无妻,孤男寡女,犯不了王法。兰玉珍说,不是我不同意,我是背不起那骂名,哎,你就死了那条心吧。泉世林说,玉珍,少是夫妻老是伴,你我就是老来的伴,管它啥辈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破坏不了婚姻法。兰玉珍不想继续深说下去,她转移了一个话题说,世林,听说村上叫你当啥子观察员,专门盯着土坡梁上的大裂缝,是不是有这回事?泉世林说,有这回事,大天干,出现裂缝也不奇怪,莫惊惊慌慌的,有我呢,有危险我肯定先救你们一家。兰玉珍略显忧虑地说,反正,你多长几只眼睛,多几个心眼,王家坪老老少少的命,就是你一句话。泉世林一下愣住了,本来,他当观察员的时候笑嘻嘻地就接受了,压根就没想到真有啥危险,如今被兰玉珍一句话点醒,他还真当回事了,要是真出啥大灾害,我第一个就跑不脱。这时他有点后悔了,我一句话,啥话?我充其量当过犬司令,还能真让我一个平头百姓来发号施令?那些当乡长村长的干啥?兰玉珍见他有点发呆,于是又劝道,世林,你就当回事看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刚才我说重了,你多观察观察不就行了。泉世林回过神,连忙说,那是,那是,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也应该尽一点义务。
当天黄昏时分,泉世林带着大欢二欢来到土坡梁,爬上山顶,放眼望天,太阳已经落山,西边一片淡淡的灰黄白色,没有云彩也没有晚霞,大概棉花般的云朵已经被太阳烧成了一包灰灰,散落到天边去了,他忍不住又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日的天老爷。远处的笔架山和土坡梁,除了一条条一溜溜的庄稼地,很难看到绿色,到处是土黄、深灰的土石。泉世林记得自己小时候到山上放牛,到处都有树和草,现在啥都没有了,除了浅浅的土就是石头。这些年也栽过一些树,栽了死,死了又栽,这地方老是缺水,下雨又存不住水保不住水,后来又先后建了几个蓄水池,但也起不了多大作用,现在早就见底了。泉世林来到裂缝跟前,顺着裂缝走了一会,裂缝宽的地方有两尺,窄的地方也有七、八寸,但裂得很远,整个土坡梁共有三、四道裂缝。其实这里出现裂缝已经有很多年了,只是没有今年多,也没现在这么宽。土坡梁大约有五、六百米高,后面的笔架山大概在八百米以上,土坡梁的下面就是王家坪,王家坪是一块有三百多亩田地的坝子,村里人的房子大都建在坝子上,足足有一千人,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
泉世林在山上转,脑子也在不停地打转。他是个初中生,有点文化,晚上也爱看电视,地质灾害的内容也多少懂一点,记在头一个的就是地震,特别是唐山大地震。另外,他还知道有泥石流、滑坡、塌方,只知名词,不知灾害原因,他也从没有去仔细想过。不过,听更老的人说,王家坪从来就没有出过啥地质灾害,这么大一个平坝子,能出啥事?再说,这里建房子省事,挖个一两米就见石头,省了地脚石。啥子滑坡、塌方,纯碎是自己吓自己。泉世林并不全信那些七老八十的人的断言,他只是怕大旱之后出现大涝,如果真来几场暴雨,河水山水大发,总会有一点危险。他想,王家坪坝上一定要事先疏通排水沟,作好预防措施,免得大雨一来,冲垮田坝地边。他压根就没想过王家坪会遇上大灾害,他做梦也想像不出大灾害的样子,要说泉世林真有先见之明,那是太抬举他了。大欢和二欢两条狗,来来回回地在山上跑跳,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一刻也没有消停。
夜里,泉世林正在门口喝稀饭,这大热天,只有稀饭对胃口,小凳上,摆了一碗油炒胡豆,胡豆下稀饭,是夏天农村人爱吃的简单饭菜。泉世林正埋头“呼呼”地喝稀饭,却不料大儿子泉汉宾来到眼前,叫了他一声,爸。泉世林抬头问,没吃饭吧,喝一碗稀饭。泉汉宾说,我早吃过了。泉世林说,下午我到山上转了转,回来晚了,稀饭下胡豆,将就一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