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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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失语者(1)

谨以此作献给红军长征胜利八十周年及无名英雄们

白林

陈二娃这一生都想回家。

沿着蜿蜒曲折的河流,他来到一个叫亚隆的村庄。

在亚隆村他是唯一的一个汉人,是一个外来者。翻过亚隆村寨子背后的大雪山,就是若尔盖的包座,再向西偏北的方向就是求吉,达拉。那里有一条叫甘松的古道,从甘肃运往松州城的货物就是沿着这条古道源源不断地进来。

陈二娃在负伤之前是红三十军八十九师特务连的一名战士。他是跟随着右路军从卓克基出发途经黑水来到了班佑草地。红军主力在班佑一带集结、筹备粮食。左路军则在张国焘、朱德、刘伯承等人的率领下正向着阿坝草原挺进。

张闻天、毛泽东、周恩来等人及所在的总部被编在了由陈昌浩、徐向前所率领的右路军,跟随着右路军行动。

总部决定发起包座战役原因挺复杂,其中一个非常重要因素就是由于粮食发生了问题。松潘战役刚打了个开始,便草草地收了场。

毛泽东仔细分析了当前情况,认为川西高原地区是不宜建立革命根据地的,地广人稀、无兵员,天寒地冻,加之又是少数民族地区,关键是粮食供应有限,还得继续北上,在陕北一带建立川陕革命根据地,或者拿下甘肃、宁夏,转进至新疆,争取苏联的国际援助。

而要北出四川,首要的就是必须要抢占松潘。只有占领了松潘,才能打开北上的通道。

胡宗南也看到了这一点,他的独立旅抢在了红军之前占领了松潘,并且,他还派出了一个营的兵力占领了要冲毛儿盖。

功亏一篑的原因是胡长官未能亲临一线调查,听信了当地藏族头人的话,头人对胡宗南说“毛儿盖以西都是茫茫的草地泽国,别说红军,广袤的大草原连只鸟儿都飞不过去”。当胡长官手下的李日基营长来到了毛儿盖时,不久就遭到了红军主力的攻击,李日基从电台中报告,要想守住毛儿盖至少需要一个团的兵力,胡长官却给了他一道莫名其妙的命令,要他砸毁电台,带回一个兵奖励他10块大洋,李营长也是打急了,连电报内容都没读完就下令砸毁了电台……带着少数亲信逃回了松潘城,更让李营长没想到的是:吃了败仗,胡长官不仅没有处罚,还按照他带回的人头数兑现了奖励。

而在松潘城的胡宗南内心却是肠子都悔青了,作为国军将领他抢先占领了松潘,布防也没有太多的毛病,因此,他受到了蒋校长的褒奖。但作为一名战区的指挥官,他却缺乏全局眼光,真是不合格。

为策应中央红军,红四方面军西渡嘉陵江、一路占昭化、战中坝,青川、平武、石泉(北川)、土门、茂汶、理县、懋功,面对着二十万的川军,打得非常艰苦,也打得非常顽强。而尾随中央红军的薛岳部几十万大军却被中央红军甩在了夹金山的另一边的雅安。胡宗南麾下之丁德隆旅、王耀武旅等部一直在碧口、文县、南坪一线的白龙江布防,枕戈待发。然而,战局瞬息万变,红军对拿下松潘志在必得。胡长官自然也不敢怠慢,赶紧挥兵南下抢占了松潘。

松潘战役在松潘城外围的牟尼沟打了八天,凭借着坚固的城池,松潘有利的地形,城周围皆是高山高地,国军居高临下,以逸待劳。

而参加松潘战役的红军部队既无火炮,又无炸药,长征途中重武器都丢光了,最要命却是仅有三天的粮食。但即使是这样,红军仍然顽强地打了八天。

毛泽东审时度势,部队后勤保障发生了问题,他决定部队穿越茫茫的泽国草地,这是连包括蒋介石在内的国军所有高级将领都没想到的一招险棋。更不用说胡宗南了。他没料到,毛泽东的用兵历来不拘一格,炉火纯青。

而要过草地,部队仍然面临粮食的问题。

一路上筹粮,战斗。到了一九三五年的八月底,红军部队总算陆续抵达了班佑、巴西地区。

胡宗南也深知粮食的重要。他分别在包座、求吉设立了后勤兵站,并且,还在松潘的漳腊修建了一个简易军用机场。胡长官是黄埔生,是蒋介石嫡系中的嫡系,他的部队武器装备精良,一个班就配置有一挺轻机枪,一个营就配置了机炮连,中下级军官也差不多都是黄埔的毕业后,天子门生,自然骄横跋扈,松潘战役红军没得手,在他们的眼中红军早就是一群饿得快拉不动枪栓的叫花子兵了。

徐向前向毛泽东建议由红四方面军的三十军负责攻打包座,红四军之许世友部负责解决求吉一带的敌军,毛泽东同意了徐向前的计划。

围点打援是徐向前总指挥的拿手好戏,早在鄂豫皖时期,徐帅就是运用这个战术创造了歼敌一个整编师的纪录。

红三十军八十八师、八十九师,对包座之敌采用围而不打的战术,诱使驻扎在漳腊的敌四十九师前来驰援。

包座战役从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九日黄昏开始,一共激战了两天两夜,战火燃烧,把包座河谷都打得红透了半边天,歼敌四千余人,缴获大量的武器、弹药,大量的粮食。打开了红军北上的通道。

陈二娃在包座战役进行过程当中,先是被机枪子弹击中了左小腿,接着,就是一发迫击炮弹在他身边不远处爆炸,弹片将他半个右耳朵给削掉了三分之二。

红军大部队北上后,陈二娃先是被红军安排在包座当地一户藏民家。为报复红军,胡宗南的部队,加上松潘漳腊当地袍哥的武装大肆开始了对红军伤员的搜捕。一个好心的甘肃商人路过,出于对弱者的同情,加之,这个商人也实在看不惯那些袍哥的所作所为,对抓住的红军伤员残忍地摧残与折磨——点天灯,割舌头。

这个商人叫奂忠实,他决定带着陈二娃去南坪境内的亚隆。

奂忠实心中信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商人的思维跟军人的思维不同,商人信奉的是出门在外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军人信奉的是多一个敌人,自己就多一分危险。不是说这个商人救陈二娃,救了一个红军伤员他就出于有多么高的觉悟。

商人的家跟亚隆寨的头人扎海是世交,奂忠实跟头人也是认识多年的朋友。

在包座战役中,陈二娃的哥哥陈大娃光荣阵亡。

陈大娃阵亡时刚满二十一岁,陈二娃比哥哥小两岁,在参加包座战役时,陈二娃快满十九岁了。陈大娃性格稳重、生得憨厚老实,阿二娃性格活泼、生得机灵猾黠。

陈氏俩兄弟是四川省宣汉县陈家湾人,自幼父母双亡。红军队伍来到了宣汉时,陈氏兄弟正在讨饭的路上,部队长官是个年轻的眼镜,说话非常和气,眼镜长官见到他俩时,一眼就喜欢上了,主动问他俩,“小兄弟,想吃饱饭么?”

陈二娃早已饿得不行了,他抢在哥哥前面回答道,“长官,咋不想喃,做梦我都想吃顿饱饭。”

陈大娃到底要懂事一些,他听湾内剃头匠邱麻子经常说到一句顺口溜,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陈大娃就把这句话给记住了,他晓得当兵就要打仗,而打仗就会死人。有一次,在他俩讨饭的路上,如果不弟弟陈二娃反应快,哥俩恐怕早就被邓锡侯的部队给抓了壮丁了。

也是遇巧了,眼镜长官正跟陈氏兄弟俩说着话,部队就地开始生火埋锅煮饭了。

饭煮好时眼镜长官自己都顾不上吃口饭,就端着两瓷盅满满的大米白饭来到了弟兄俩跟前儿,啥子话都没多说,就将香喷喷的大米饭递给了他俩。

这是陈二娃生命记忆中第一次吃饱了一顿香喷喷的白米饭。他盯着哥哥——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哥哥到底犟不过不饿肚子的诱惑,最终答应带着弟弟陈二娃参加了红军。

现在,哥哥战死了。陈二娃负了伤,不能跟着大部队继续长征了。包座又属于松州管辖,战争让当地的藏民都躲进了深山老林。包座原本并不大,藏在老乡家中迟早会被人发现,况且,还得连累收留自己的藏族老乡。

因此,当甘肃商人奂忠实起了好心要将陈二娃带到亚隆时,陈二娃只好答应了。

眼下当务之急是先保命要紧。

由于红军医药匮乏,红军医生仅是简单地给陈二娃包扎处理了一下伤口。等到奂忠实决定要带陈二娃上路时,陈二娃的伤口已经溃烂化脓了。

促使奂忠实去亚隆村寨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这次带的货要在亚隆停留几日,以躲避漳腊的袍哥杜大爷。

奂家是甘肃岷县的望族,世代秉持诚信经商,以德服人。每次在松甘古道上遇见危险时,奂忠实的父亲便将自己的驮队带到亚隆避祸。

亚隆寨头人扎海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

奂家跟扎海头人家是世交,是彼此信得过的世交。奂忠实要带陈二娃,其实也是顺水人情,他是对杜大爷不满意,既救了人一命,还在江湖上能落下一个好名声。

包座是藏语。翻译成汉语就是这条沟壑“像枪筒一样笔直。”

奂忠实吩咐下人给陈二娃临时绑扎了一副担架,赶着驮队,在九月初的一个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出发了。

陈二娃躺在简易担架内,望着这条沟壑两边高大挺拔的云杉、冷杉树,一只戴胜鸟在树干的上端正在用自己坚硬的喙啄食着树皮内的虫子。他强忍着伤口引起的阵阵剧痛,不知道奂老板要将自己带往何方。他在红军部队快三年了,只能简单地认识一些字,那还是在行军打仗的间隙,眼镜长官手把手地教他的。

眼镜长官是连指导员,湖北人。连长是个络腮大胡子,安徽人,面恶心慈。在西渡嘉陵江的滩头,眼镜指导员胸部中弹光荣牺牲,连长是在过草地时,为部队去找粮食,结果,陷入了沼泽地中,眼睁睁地看着连长一点点地沉陷、沉陷,最后,水面冒出了一串串的泡泡,连长就这样也牺牲了。

陈二娃想着参加队伍以来,自己认识的、熟悉的人,一个个都牺牲在不同的战斗中、不同的地方。他想哭,却没有哭。他听首长说,自己的哥哥也牺牲了。首长是含着泪水,在部队即将开拔专程来到他养伤的藏民家看望。

首长也没说啥子大道理,而是抱着陈二娃说,“小兄弟,以后,你就自己去奔个人的命吧。”首长心里清楚,陈二娃的命保不保得住,就看他的造化了。

首长是团政委,姓顾。后来他牺牲在抗日战争的山西战场上。

顾政委给这家藏族老乡留了一点银元,陈二娃透过老乡家的板房间隙,听到了嘹亮的集合军号声,特务连幸存下来的弟兄们正在列队,准备出发了。

红军准备出发了。

从此,陈二娃就留在了这块异乡的土地上。

去亚隆有条唐代的茶马旧道。奂忠实就是沿着包座的这条山谷,一路翻山,在第三天的中午带着驮队抵达了亚隆。

亚隆村寨是个百分之百的藏族村落,位于黑河大峡谷的源头地带,著名的羊膊岭在这里蜿蜒起伏,终年积雪不化。亚隆村的先民大约是在七、八百年前,从西藏的一个叫亚隆的部落迁徙辗转而来。

亚隆由于地处草原与峡谷的结合部,特殊的地理条件决定着亚隆村民半耕半牧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春天布谷鸟叫的时候,亚隆村寨里人就来到了河谷和村寨前后的坡里台地,开始播种青稞、胡豆,还有洋芋。另一部分的村民则赶着牦牛、藏绵羊放牧。到了秋天,收割青稞的时候,放牧的牛、羊膘肥体壮的时候,男人们就会背上叉子枪,带上撵山狗进山打猎。而在春天,种子播种下去的时候,男人们又会准备好背篓、尖嘴锄钻进老林子里挖虫草、贝母。女人呢,女人则挤牛奶、弄酥油,纺织牛毛、羊毛。总之,一年四季,有着做不完的事情,几乎没有闲得下来的时候。

奂老板的驮队又来了,村寨里引起了阵阵的骚动。

扎海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色的马背间伫立在村口那棵高大的青杨树下,那不是山地的驮马,而是产自若尔盖河曲的河曲马,是去年秋天,扎海头人特意从若尔盖唐克管家手中花银子高价买来的。

“来了。”扎海头人欠了欠屁股,招呼着奂忠实。他穿着一件宝石蓝的漂亮的镶着水獭皮的袍子,管家背着一把盒子炮,身着黑绸长袍替头人牵着马,迎接着奂老板的到来。

奂老板抱拳拱手,用汉人的礼数回敬着扎海头人。奂忠实也差不多有三、五年的光景没来亚隆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寨。他看见几年不见,头人都有点略微地发福了。人或许就是这样,对于一个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的老朋友,第一眼就是从外在的装束和身体外表特征方面发现了新的变化。而新的变化则是能够给人带来喜悦与好心情的。

头人也回敬着奂老板,管家立即吩咐村寨里的差巴们(奴隶)招呼驮队,并且帮助着卸货、牵着驮马去头人安排的马厩内,那里准备了大量的草料。

而头人呢却并没有下马,而是吩咐一个大个子的差巴上前牵着奂老板的坐骑,俩人并绺前行,沿着村寨小路,穿过长满牛蒡、亚麻的杂草丛,一直进入头人家的被一片栅栏围住的木楼前下马。

进门上楼,奂忠实立即嗅到火塘内传来阵阵马茶的味道,头人知道在包座红汉人跟白汉人打了一仗,十天前大约有一个排的红汉人,穿着像灰鸽子一样颜色的统一军装来到了亚隆,通过带路的通司(翻译)向他打听南坪城的情况,被他客气地给打发走了。

对于汉人,头人抱着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只要不是在自己所管辖的地面上动刀动枪,最好的办法就是礼送出境。

头人太太泽斯满正在火塘边忙碌,她是一个话语不多的女主人,身材苗条五官端正,她冲奂老板笑了笑,就连忙准备着酥油、糌粑、奶渣,她知道奂老板不喜欢甜食,但还是在小方桌上预备了一小罐的蜂糖、盐巴,摆放好了两只小龙碗,从火塘之上的用树叉制作的挂钩上摘下那把被烟熏得漆黑的铜制茶壶,将已经煮沸的大茶水小心地倒入放有酥油、糌粑、奶渣的小龙碗内,做完了这一切,泽斯满始终面带微笑,面对着客人佝着身子,缓慢地退了出去。

“这还是你去年托人从灌县买来的大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