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海头人今天心情很不错,他端起小龙碗,轻轻吹着漾动着金色光芒的茶水。奂忠实知道,头人所说的大茶,就是茶砖。为方便于长途驮运,在制作的过程中挤压成了砖头的形状。茶砖具有去膻清火的作用,藏民喜食牛羊肉,茶砖是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还有盐巴。亚隆及包座一带不产盐,这就有了奂老板的营生存在的理由,像产自青海湖的青盐,还有产自四川自贡的井盐,也是必不可或缺的。
当然,还有瓷器、丝绸、家具、农具、枪枝弹药、还有鸦片。而藏区呢,则也须要把皮货、药材等销往内地。
奂忠实跟松潘漳腊杜大爷的梁子,起因就是运输鸦片。
罂粟这东西早在道光年间,鸦片战争前就传入了山里。尤其是南坪的下塘地区,山高路险,林中的土地、气候、温度最适宜于种植罂粟。从清朝政府到民国政府都是禁烟的。然而,又有哪一次禁绝了呢。
在这个民族走廊地带,几乎所有的村寨,都是依山傍势所建,都是就地取材所建。这里村寨的建筑,都是塌板房子,不像梭磨河谷一带的“四土”地区,建筑都是碉楼、石头房子。
茶喝三遍,奂忠实向扎海头人说起了陈二娃的事,头人初听吓了一大跳,他差点从铺着野兽皮的毡子内站了起来,奂老板微微一笑,他不紧不慢地劝说着扎海头人收留下陈二娃。
“天有不测风云呢,扎海头人,保不齐有一天,还用得着这个娃哩。再说,你们藏族人的佛教里,不是也有救人一命是积德的事情吗?”
提到藏族的佛教,扎海头人沉默了。他得掂量,他思来想去,如果不收留奂老板带来的人,势必就把奂老板给得罪了,得罪了奂老板,意味着从此想要得到货物,尤其是紧要的大茶、盐巴,还得花高价找别的老板。如果收留下来了,在奂老板走后,把人交给官府,自己倒是脱了干系,这小子的命还是保不住,人家奂老板把人弄来,就是安心要保他的一条命,结果,还是得罪了奂老板,在江湖上还落下个不好的名声。扎海头人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好吧,那就给奂老板一个面子,留下。”
奂忠实在亚隆停留了三天,扎海头人又是杀牛宰羊地盛情款待,又是送姑娘地热闹了三天。奂老板临走,特意来到一处牛圈——那是头人临时安置陈二娃的地方,意味深长地对躺在草料堆中陈二娃说,“小兄弟,我能帮你的就只有这些了。先把伤给养好了。此后,你恐怕要隐姓埋名了。想一想你那些战死在包座的弟兄们,你就知足了吧,啊——”
三
秋天很快来临。
陈二娃拄着用树枝削成的拐杖,试着走出了牛圈。村寨里的牦牛还在高山的牧场上,要差不多等到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才赶回寨子里来。绝大多数的青壮劳力、男人,还有女人也跟着牛群、羊群在牧场忙碌。
头人给陈二娃起了个藏名叫嘎洛。
嘎洛陈二娃来到村寨口那棵高大的青杨树下,秋天的阳光开始皴染着树枝头迎风招摇的树叶,他想起在自己的老家宣汉,在秋天降临的日子,漫山遍野的红叶。一种背井离乡的孤独油然而生,在亚隆这个陌生的地方,他现在无亲无故,寄人篱下。牛圈是座低矮的木摞子房子,严格意义上还不能叫做是房子。四处敞漏,在这个海拔三千多米的地带,即使是夏季的夜晚也是寒风阵阵,嘎洛陈二娃连一床破旧的毡子都没有,夜晚的“被子”还是去年村民收割当草料的牧草,散发着浓烈的膻腥和潮湿的味道,跳蚤虱子咬得他夜里睡不着,尤其是化了脓的腿部伤口,仿佛有无数的蚂蚁在溃烂的肉体内爬行撕咬着,令他痛不欲生。
嘎洛陈二娃真的到了求死不能、求生难挨的地步。
活着,活下去,像一只蚂蚁般地活下去。
这是他生命本能的挣扎与灵魂深处的呐喊。
他在夜里睡在草铺内,抓扯一捆的草当自己的“被子”,透着稀疏的牛圈棚顶,每到半夜就会降雨,雨水沿着连带树皮的板顶滚落,把他的草被子逐渐打湿,在打湿的过程中加重了分量,他只得又抓起一把把的干燥的草,不停地替自己换“被子”。这种简单而机械的重复动作直到把他弄得精疲力尽时,他渐渐又才陷入睡眠。
从亚隆周边的原始森林弥漫而来的湿气使他的伤口愈合得非常缓慢。他又听不懂当地村寨藏民的语言,只有头人懂一点汉语,但头人每天要忙自己的事情,头人才没那个闲工夫来理这个叫嘎洛的流落红军的冷暖呢。
陈二娃开始渐渐失语了。
不说话的时候,听觉却反而发达了起来,他听见在森林的密处,野兽行走的脚步,他还听见坡里胡豆成熟的声音,甚至连秋天的夜晚降霜的声音他都听见了。
在他的耳畔,更多却是在包座河谷响起的枪炮声音,交战双方一群又一群的年轻士兵,在鏖战中不断地倒下,他甚至还看见了自己的亲哥哥——陈大娃端着步枪,从长满蒿草的埋伏地点鱼跃而起,跟着发起冲锋的红军战士叫喊着、奔跑着,冲向对面敌人的阵地,猛地响起了一阵重机枪扫射的声音,“咚咚咚——”随着雨点般的子弹呼啸着撕破空气那无形的屏障,一个个年轻的战士中弹倒下。
“哒哒哒——”那是轻机枪的声音,枪口吐着火舌,形成了一道火网,在包座的河谷交织成最美丽又最残酷的画卷,子弹的风暴刮过,人、树枝、草茎纷纷折断,子弹落入尘土立即就溅起一团尘土的烟雾,生命在这种极其惨烈的状态,任何人的生命能量都发挥到了极致、发挥到巅峰——因为不是你活,就是我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活着就是胜利,就是一个军人的最高目标。
在亚隆最初的日子对于嘎洛陈二娃就是这样,他睡在牛圈内每夜都是在想、在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折腾中把自己年轻的精力消耗殆尽才能昏沉沉地睡去。
只有睡着了,他才仿佛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只有睡着了,他才能够在梦中见到自己的亲哥哥、见到自己曾经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熟悉的语言。
直到有一天,嘎洛陈二娃又一次从睡梦中醒来,他惊奇地发现亚隆四周的树叶变颜色了,红的、黄的、紫的,那是一个怎样缤纷色彩的世界啊。所有的草呈现出了成熟的枯色,那棵村寨口的大树也已经金枝灿烂,所有的树叶像一枚枚的金币挂在树梢上闪烁着绚丽的光芒,河水变得更加的清澈而透明,河流变得缓慢,青翠的云杉、冷杉、油松所构成的森林内部——那些杂灌树呈现着胭脂般的色彩。
更让他惊奇的是伤口开始结痂了,受伤的那条腿开始渐渐地有力量了。
嘎洛陈二娃可以不用拐杖走路了。他为自己在时间的煎熬里迎来了生命的这个崭新的变化而感动。
然而,头人却并没有真正遗忘他。
头人在他伤口基本痊愈时派管家给他安排了一个活路,就是看守村寨的水磨坊,人们收割了坡地里的青稞、胡豆,把它们扎成一捆一捆的,晾晒在浪架上。
浪架是用一根根的木头,砍成方形,在木头上开凿出孔,穿斗而成,就像亚隆的民居一样,差不多都是穿斗结构的木房子,墙是用取自河谷的黄泥巴类似“干打垒”,这些黄泥巴还沾有草种,因此,每家的墙头还生长着一簇簇的野草,甚至,还有几株柳兰开放出紫色的花朵。
亚隆属塔藏前山六部管辖。
管辖前山六部的杨土官每年在五月到十月份的这个时间范围内就要去自己的辖地巡视,这是作为一个土官的职责所系。自明代开始,为节制这些大大小小的土司,大明王朝实行了改土归流的政策,将原先的土司改设为土守备、土官。杨土官的父亲叫杨观成,土官是世袭制,当地人习惯称呼他们土官老爷。
土官的每次出巡,事先要知会自己辖地内的大小头人。按照规矩土官每次要自带粮食,土官及随从的住宿都得自己解决,不摊派给村寨。老民们为表心意,只是在土官到达自己村寨时,给土司献上一点肉,几根柴火就行了。头人呢,自然是要提前杀牛宰羊来款待土官。
土官自带帐篷,在河谷宽敞的地方安营扎寨。
几百年的规矩就是这样,到了民国像亚隆这样偏远的位于深山老林中的村寨,土官也懒得来一趟。
现在这个杨土官在南坪历史上可谓算得上一个人物。1949年他顺应时代,率领自己的土兵武装主动投诚解放军六十二军,他本人作为进步开明的民族上层人士成为南坪县政府第一任县长。
他是到灌县读完了中学,毕业回来老土官病入膏肓,不久病故。他料理完老土官的后事,就决定要巡视自己的辖地。
杨土官管辖的前山六部有多大呢。
杨土官自己的官寨是在毗邻南坪县城的安乐半山,河谷地带自明末清初开始都为大量的汉地流民所据。前山六部包括黑河大峡谷玉瓦以上的所有藏族村寨,大录、芝麻、沙窝、香扎、东北、八屯,羊洞(今天的九寨沟)、和药、塔藏、中查、隆康、扎如,弓杠岭,甚至松潘的漳腊,这些地点及村寨里的头人、番民和土地都是土官所管辖的范围。
因此,杨土官从五月开始巡视,一个地方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个月,亚隆是他的最后一站,抵达亚隆也差不多是十月中旬了,在第一场雪降临之前。
杨土官是个矮胖子,生得白净,很斯文的模样,不是我们想像中说到藏族人必是五大三粗、面目麯黑的模样。
他巡视的目的,是要告之这些大小的头人,现在是年轻的杨土官在主事了,还有就是考核头人们的政绩。历朝历代是不收番区的赋税,土司收税用以养活自己、家族和下人。只是到了民国才开始收赋税,却又执行不彻底,头人只认土司,对于流官彼此面子上客客气气,还有的流官嫌山高路远土匪多、袍哥横行,干脆连到任都懒得来,躲在成都、江油等地乐得逍遥自在。
杨土官比亚隆头人扎海还要年轻。
况且,这是年轻的杨土官第一次到亚隆来巡视,扎海头人自然不敢怠慢,按照规矩如果扎海头人的名声不好,在老民心目中是个为非作歹胡乱搞的人,那么,杨土官是有权调整头人人选,通过老民大会民主选举出一个他们信得过的头人。
在这片土地上,制约权力还得是更大的权力拥有者。
杨土官虽然尚未到来,村寨里却开始忙碌了。嘎洛陈二娃也不能闲着,水磨坊连夜开动,磨着今年新打下来的青稞。
伺弄亚隆的水磨坊是一项既有技术含量,又是一项繁重的体力活儿。头人让管家指派了“老姑娘”莫洛嫚跟陈二娃一起,没日没夜地守候在水磨坊内。
枧槽是用一根根的圆木剖开后,隼斗一道类似小水渠的形状“水管”拼接而成。亚隆村寨背后山林中有股溪流,枧槽就是利用山地的落差,将这股溪流引入到枧槽内,冲击小方桌大小的石磨转动。在枧槽的出水口设计有个机关,平时不使用水磨坊时,就把枧槽里的水给直接排放至水磨坊下方的河流中。
“老姑娘”是村寨里的人给莫洛嫚起的外号。其实,她并不老,只比嘎洛陈二娃大四岁。村寨的村民分为“差巴”和“科巴”。差巴是头人的奴隶,给头人家放牧、种地,收割的粮食、挤出的牛奶、捻的牛毛、羊毛线等全部都要上缴头人。科巴呢,科巴是有自由身的村民,靠租种别人的田地生活,还得向头人上缴三分之二以上的赋税。
差巴里也有分工,像“老姑娘”莫洛嫚除了给头人放牛,还得捻牛毛、羊毛,然后把这些粗加工后的牛毛线、羊毛线交给德吉大娘,由德吉大娘每晚在织布机上织成毡子。
村里的差巴身份的姑娘到了十七、八岁时,头人高兴随便指给手下的一个奴隶,就算是婚配了。
往往一个女人的生育能力决定着是否有人愿意来娶她。
所以,在像亚隆这样的村寨,女人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孩子长大后却不知道父亲是谁。
莫洛嫚是个孤女,又没生育,成了村寨里没人要的女人。
这跟莫洛嫚是否长得漂亮无关。她个子比嘎洛陈二娃还高出半个脑袋,梳着无数根的小辫子,身材苗条,胸脯丰满,藏族女人在年轻时身材普遍都是很好的。
土地,女人。
这是吸引一个男人的根本,嘎洛陈二娃现在穿上了一身的藏装,一件宽大的几乎是看不出来原色的袍子,他老是系不好腰带,穿起来不伦不类的,别提有多滑稽了。
“日隆垮裤的。”
头人有一次看见嘎洛陈二娃这个样子的穿着,笑着骂道。头人心想,只要他安分守已,不给村寨找麻烦,只当是他家里的一匹马、一头骡子好了。
嘎洛陈二娃天生一双小眼睛,瘦削的脸,原本还生着一对招风耳,现在半边的耳朵也被弹片给削掉了,走路一瘸一瘸的,他还没说女人。但他已经到了想女人的年龄了。
青稞是头人出的。加上老民们自觉出的东家半口袋、西家半口袋,都堆放在水磨坊幽暗的室内,一根圆木砍成的梯子直达水磨坊的门口,要进入水磨坊还得平衡能力较强才能顺利地来到室内。
嘎洛陈二娃腿部受过伤,拎着青稞口袋,一摇一晃地走在独木梯上,看得莫洛嫚心口一阵阵发紧,她生怕这个外来的嘎洛将青稞连同带人不小心落入水磨坊底下的河水中。如果损失了粮食,自然少不了要挨头人的一顿鞭子,这还不算完,把头人给惹生气了,说不定割去舌头那还算轻的。
莫洛嫚站在磨坊的门口,她从小开始,爬独木梯,早就对爬独木梯轻车熟路。女人就是这样,总是见不得弱者,见不得一个男人由于身体的缺陷,又要干重活而表现出的可怜的样子。
嘎洛自打被分配到看守水磨坊开始,他身体中的农民血液渐渐复苏。他原本就是一个农民,他知道如果干不好分配给自己的活路,是很难在这个村寨里立足的。
甘肃商人奂忠实把他带到这个几乎是与世隔绝的村寨时,原本就只是想救他一命。至于陈二娃如何在亚隆生存,那就不关奂老板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