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洛陈二娃在伤口渐渐愈合后,也不是没有想过逃跑。
逃跑?
往哪里跑呢?他现在连方向都弄不清楚,周围全部是大雪山,雪线之下全部都是大森林。他只知道唯一通道就是回到包座,他不知道沿着村里的这条河一直走下去,还能到南坪城。他只知道自己是躺在担架上,昏昏沉沉地被人抬到了亚隆。
四
杨土司眼睛有毒。
他一眼就认出夹杂在村寨村民当中的嘎洛陈二娃不是藏族人。
村民们也好久没看见土官了,他们匍匐在地上,不敢仰视这个年轻的土官,他骑在一匹高大的青色马背上,戴着一顶大狐皮帽子,穿着体面的缀满佩饰物件的藏装,斜挎一把德国造的二十响匣子枪。随从们也是骑在马背上,戴着狐皮帽子,背着长筒的叉子枪,个个彪悍而威风凛凛。
十月的这一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杨土官扶一扶戴着的水晶眼镜,那还是平武黄羊土司送给杨家的礼物。
眼镜镜片是用天然的水晶磨制的,配着黄铜的镜架,杨土官就是要给村寨里的村民们造成一种神秘的效果。这种神秘的效果只会增加他作为一个土官的威严与高深莫测,谁都把土官老爷给看清楚了,就没了敬畏与惧怕了,那还了得吗。
土官老爷来到了村寨口那棵大树下,他欠了欠屁股,在马背上冲头人居高临下打了个招呼,就要准备下马,一个随从立即俯下身子,趴在马肚子下边,土官老爷缓慢地抬动着身子,他从马鞍内将一双擦拭得锃亮的马靴抽出来,一手抓紧了缰绳,一手扶在马背里,侧身抬起高贵的右腿,将右脚踩在那个随从的背部,头人立即搀扶起他跟年龄相比显得过于肥胖的身子。
杨土官下了马,特意在嘎洛陈二娃跟前停留了片刻,上下打量了这个人,什么也没有说。他心里清楚,头人到时候自然会跟自己解释。
杨土官的随从几十号人,也纷纷下马,卸粮食、自带着牛肉干条、青稞酒等杂物,选择隔河的一处空草坪开始搭建帐篷。
头人早就吩咐太太泽斯满将自己家的房间、喝茶喝酒用的器皿给擦拭得干干净净,连祖上传下来的那口从包座那边捎回来贮水的大铜缸也擦拭得透亮透亮的。
头人太太还早早地熬了大茶,特意打了酥油茶,在打制酥油茶的木桶内放入了花生、核桃仁。香喷喷的奶茶端上来时,杨土官立即嗅到一股浓烈的奶香,奶香里还夹杂着野草的清香,那是奶牛们食了草没有消化完的味道。
“今天是个好日子,您屈尊驾光临敝寨,小寨没有好东西来款待。”
头人扎海毕恭毕敬地站在小矮桌旁边,桌子上摆满了食品,酥油炸的面散子、和尚包子、手抓羊肉、青稞酒、蜂糖甜酒、咂酒等等。杨土官摘下了他那副水晶眼镜,头人太太惊讶地差点叫了一声,想不到这个新来的土官这么年轻,二十岁左右,皮肤像女人似白皙细嫩,长得一张娃娃的脸。
“今年的收成咋样?”
杨土官询问着头人。“托您的福,今年没灾,收成还行咧。”
杨土官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端起酥油茶,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就把小龙碗放下,“赋税呢?”
“也还成咧。”
“我听说,霉老二(指红军)来过?”
“是的,正要向您报告,他们是来过,没进寨子,只在对岸的林子里待了几天,就走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正要向您报告,上个月我的一个朋友带来了一个汉人,现在就在寨子里。”
头人紧张得汗水都流出来了,他收留嘎洛陈二娃的事情,如果土官怪罪了下来,那他是脱不了干系的。头人内心虽说瞧不起这个年轻的土官,平时都是自己在亚隆发号施令的,突然来了一个年轻人,自己还得对他毕恭毕敬,可没有办法,几百年留传下来的规矩就是如此。
“嘿嘿。”杨土官笑了,他显得大度地摆了摆手,“那是你的事情。”
杨土官喝了头人家的茶,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到了夜晚,头人杀牛宰羊弄了非常丰盛的晚餐款待着杨土官和他的那几十号的随从,在这种时候,杨土官的心情不错,他平时对手下的人非常严厉,现在却放松他们。大家围在空地燃烧的篝火周围,在这样的夜晚,有火的地方就是人们相聚的地方。
大家喝着酒,唱起了酒曲子。姑娘们跳起了锅庄舞。
杨土官和头人扎海坐在铺着野兽皮的位置上,俩人正说着,管家面带慌张神色地来到头人旁边俯身说着什么,杨土司心里清楚一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他还没猜测出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便听见了一声枪响。
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嘎洛陈二娃把土官的人给打了。
起因就是土官手下的一个小头目,酒后乱了性,跑到水磨坊调戏莫洛嫚。在白天随从们跟杨土官进寨时,这个小头目一眼就看上了莫洛嫚,冲着漂亮的莫洛嫚挤眉弄眼的。在众人喝酒喧闹时,趁机溜出来。
他抱着莫洛嫚,将她扔在磨坊背后堆放的草堆上,宽衣解带,欲行好事。嘎洛陈二娃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把就揪起了这个小头目,“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
嘎洛陈二娃个子小,却灵活,他跟小头目交手,耍得那个大个子团团转,这小子弄急了,抓起丢在一边的步枪,“哗啦”顶上了膛,好一个嘎洛也不含糊,他记起在特务连训练过的空手夺枪,先是一个锁喉,再是用膝盖使劲顶了一下他的裆部,只见这个大个子叫喊了一声,就倒地半天动弹不得。
叫喊声惊动了更多的随从,嘎洛陈二娃操起那枝顶了火的步枪,大不了同归于尽。拼一个够本,拼俩就算赚了。
玩横的不如玩楞的。
一个随从悄悄地溜到了嘎洛陈二娃的身后,趁机一枪托将他给打倒了,嘎洛陈二娃对空放了一枪。
当杨土官来到时,村寨里的人议论纷纷。他们都站在了小个子嘎洛陈二娃的一边,杨土官没管束好自己的手下,本来就是失礼在先。他没说话,而是看头人扎海如何来处置这件事情。
扎海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吩咐管家先把这个小个子嘎洛陈二娃给五花大绑了起来,大声骂道,“敢在亚隆撒野,反了天啦,你个烂下坝子是不是活腻了,咹?”
杨土官却分明听出头人这是一语双关哪。
管家跟头人配合默契,大声武气地叫嚷道,“干脆,点他天灯算了,把你个霉老二,敢打土官老爷的人。”
在这种情形下,杨土官不表态是不行了。他这一路顺顺利利的,没想到在这个小小的偏远的亚隆栽了面子,阴沟里翻了大船。他忍住了。笑着对头人说,“把那个啥子,对,叫嘎洛的,给我松开。”
土官借助火把的光亮,看了看被押到跟前的嘎洛陈二娃,“小伙子,身手不错,要不,你干脆跟着我,愿意么?”
“我要回家。”
嘎洛陈二娃听着杨土官说着一口流利的带着灌县口音话语,冲着土官说了汉语。村寨里的人都以为这个嘎洛是哑吧呢。还敢冲着土官老爷这样说话。
“你要回家,行啊,你的家在哪里?”
是啊,自己的家在哪里呢。跟着哥哥陈大娃离开宣汉,自己早就没家了。想到这里,嘎洛想哭,但却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
“是我没管教好自己的人,回去我要处罚他的。”
杨土官这就算是当着众人赔礼了,他走到那个倒霉的小头目跟前儿,用藏语骂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连个小个子都打不过,回去再跟你算帐!”
嘎洛陈二娃打赢了反而没事,如果他要是打输了,别说杨土官,就是头人扎海都不会放过他。丢了面子,是找不回来的。在这点上,不论是藏族的男人,还是汉族的男人,面子事关尊严,钱丢了不要紧,衣裳丢了也不要紧,面子丢了,等于尊严丢了,而尊严丢了,命也就该丢了。
杨土官在亚隆村寨只待了三天,通过老民知道扎海的口碑还不错,他挑不出头人扎海更多的毛病,只得郁闷地打道回府。
嘎洛打赢杨土官的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亚隆,平时咒骂他的人,欺负他的人也收敛了不少。为一个女人敢于拚命的男人是值得人尊敬的。
嘎洛陈二娃让头人扎海在土官面前有了面子,头人自然对他另眼相看。头人觉得奂忠实还是挺有眼光的,没有送一个孬种给自己。
头人想等到春天,让嘎洛陈二娃带着“老姑娘”莫洛嫚去放牧吧。
转眼,就是冬天了。
“老姑娘”莫洛嫚在第一场雪降临时生病了。她睡在头人家的庵房里,房子内除了三块石头一口锅,几乎是空空如也。
庵房是冬季贮藏草料的地方,上下两层,一层可以住人,二层全部堆放的是草料。莫洛嫚几天没出门打柴,嘎洛陈二娃每天天一亮就拿上砍刀上山,他也冷得不行,取暖全靠自己上山打柴火,他现在已学会像当地藏民一样自己照顾自己了。他也从亚隆的河谷搬来了三块石头,在自己的牛圈内架起了火,头人吩咐管家犒赏了他一口锅,还给他送了一点青稞度冬。头人知道,上次的事件村寨里的人把这个连土官老爷的人都敢打的人视作了英雄。
英雄不一定是要在战场上,在生活中一件偶然的、普通的小事,只要契合了人们心目中的价值取向,那他就是英雄。
活下去。
现在是为了莫洛嫚活下去。
这种活下去,跟他刚来心中的活下去有着本质的区别。刚来时,活下去,完全是对生命本能的挣扎,不知道未来是什么。而现在的活下去却是带着具体内容的活下去,是生命又有了期盼的活下去,就像风中的一粒种子,尽管是干瘪的几乎是不能再发芽的种子,然而,人的生命就是如此地顽强,只要是一点希望,这粒种子遇水而活,就要生长出来,哪怕收获的不一定是青稞、苦荞麦,哪怕仅仅是一株稗子,那也是胜利。
嘎洛陈二娃走在积雪皑皑的坡里,脚步也比过去越来越有劲了,他无法跟村民们用语言交流,但是透过那一张张善良的眼神,他知道他们都是跟自己一样的穷人、受苦人,甚至他们比起大巴山深处家乡的农民们,一点也不比他们不苦多少。
他来到了头人指定的柴山砍柴火,其它林子不是随便乱砍的。
他还年轻,日子还漫长呢。
每天在太阳快落山时,嘎洛陈二娃背着湿润的柴火下山,这几天他要比平时多砍一些柴,他回到了村寨,先把自己砍来的柴匀一些给莫洛嫚,用一根麻绳捆好,背着钻进她那间低矮而幽暗的庵房。
莫洛嫚睡在铺着毡子的地方,蜷缩着身子,像只可怜的花猫,都是同病相怜的穷苦人。
嘎洛陈二娃蹲在火塘旁边,帮着往火塘内续柴,莫洛嫚从毡子里欠起身,过去她生病了几乎没有人来照顾,完全是依靠自身的抵抗力挺过来。
她望着这个被山上的积雪打湿了身子的年轻人,眼神显得柔和,由于生病,她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了许多。
语言,还是语言,急人的语言。
她只好指着柴火旁边,意思是叫嘎洛陈二娃坐在火塘的旁边,把自己湿透的袍子给烤干。
嘎洛陈二娃明白她的意思,他冲她笑了笑,继续用砍刀把柴火砍断,潮湿的柴火燃烧后,室内弥漫起呛人的烟雾,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饿,吃不饱,每天还得多砍些柴火,嘎洛陈二娃尽管身心极度疲惫,可是每当见到了她,心底如同突然冒出了一股清泉活泛开来。
天气越来越冷了,牦牛也赶回了村寨,关在牛圈,嘎洛陈二娃跟牛睡在一起,他担心莫洛嫚在庵房的火熄灭了,那会冻死人的。半夜他挣扎着爬起来,披上唯一的那件宽大的袍子,一路小跑,冻得浑身发抖,向庵房跑去。
“要是有点酒,有点酒就好了。”他边说,边继续跑着。
来到了庵房,嘎洛陈二娃推开四处漏风的门,听见“老姑娘”莫洛嫚正冻得呻吟不已,他急忙进去,室内一片漆黑,尚未完全散落的烟雾呛得他咳嗽了几声。他摸索着借助火塘内零星的暗弱的火光,总算找到了根小柴枝,刨开火塘里的灰烬,续上他今天砍的柴火,俯身拚命吹着吹着,吹得头昏眼花,总算又把火给吹燃了。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嘤嘤”哭泣的声音,他还没转过身,这个女人从他背后感激地抱住了他。
女人绵软的身子,女人流出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袍子,也像一股山泉正在缓缓地濡湿着他的全部身心,那是带着女人体温的温暖,在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夜,他们用生命彼此取暖,火苗扑扑地忽闪着,嘎洛陈二娃看不清这个女人的身子,尽管村寨里的人都叫她“老姑娘”,其实她还年轻,身子充满着弹性,丰满的乳房,充满生命活力的渴望。
她的双手挺有力量。
病中她依然能够扳过他的身子,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她把他抱在自己的怀中,双手因为害怕而抖动得厉害,她要抚摸他,沿着他光滑带着一些腻子味道的肌肤,生怕他此时走开。
他走不开了。
他怎么能够走开呢。
风在室外裹着雪花在呼啸,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了,他躺她的身边,竖立起那只好的耳朵,倾听外面的声音,倾听外面的世界。
他听见了,听见了一群狼在很远的地方嚎叫,听见了青鹿在雪线附近的岩窝拥挤成一团,听见了春天的泥土底下,青稞种子正在发芽,听见了在布谷鸟的声声叫唤里,流水由高到低正融化着河面冰层下面的冰棱。
他还听见了躺自己怀中的女人心脏那怦怦的跳动的声音。
五
春天来了。
头人在仲春却得了黑热病。
那是森林中的一种叫白蛉的蚊虫盯咬了狗以后,吸了狗的血液,又盯咬了头人。到五月份,头人就不行了,他跟泽斯满有个儿子,但岁数还太小,还不能替代他管辖亚隆这片领地。
一个村寨眼看就没了主心骨,老民们忧心忡忡,管家跟大家商量,商量的结果就是去求吉寺,赶快请来寺庙里的大喇嘛为整个村寨念经消灾。
黑热病是传染病。
老民们并不懂,他们依着传统的信仰教给的认识,认为是劫难。
没隔多久,头人太太也得了这个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