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非非蒋碧微
李伟
蒋碧微是艺术大师徐悲鸿的夫人,她和悲鸿先生同属江苏宜兴。我叨为他俩同乡,并和蒋碧微有过几次交往。前些时读蒋碧微《我与悲鸿》和《我与道藩》两本回忆录,不禁泛起数点往事涟漪。
有“太湖明珠”之称的宜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蒋家是宜兴的名门望族。我童稚时每走到南门的大人巷,就见一高墙巍峨、连绵数进的宅第。大人们相告:这是名人辈出的蒋家。还说,蒋家数代做官,积有财富,才有这样的气派。
稍长,我的一位高小同学是蒋家族裔。随着他我有机会一窥蒋家巨宅堂奥。正厅、轿厅、花园与内宅,画栋雕梁,陈设华丽,果然气势不凡。这位蒋同学说,偌大的家业是祖上一位蒋诚公所创。咸丰年间历任江西新淦、吉水、南丰等地知县,又率乡勇几次战胜太平军,宦囊既丰,又得巨额犒赏,告老还乡后置田买房才有这样的规模。
我对蒋家的兴趣就从这时开始。
逃婚私奔与假出丧
此后我又陆续听到蒋碧微逃婚与假出丧的故事。
蒋碧微的父亲蒋梅笙自幼饱读经史。清末应科举考,出类拔萃,县考和院试都拔头筹。本拟继续应试,后因清政府废科举,从此断了取功名与为官做宦之念。以毕生精力投入兴办教育与著述,成绩斐然。先后任复旦大学、中央大学教授。享年七十有二。蒋母戴清波出自名门,知书识礼,善作诗词。夫妻间常吟诗唱和。1949年前,笔者偶然得机会读到梅笙先生和夫人的《秋夜玩月联句》,诗云:“遥夜漏声沉(梅笙),溶溶月有阴,露荷涵晚镜(清波),风小韵秋琴。皎洁同千里(梅笙),团栾昭两心,良宵耽胜赏(清波),何惜冷鸳衾。”足见伉俪文采风流。
蒋梅笙夫妇育有五子二女,后仅存二女一子。两位千金中的另一位即蒋碧微的大姐。大的因生于5月,值榴花灼灼盛开之际,即取名榴珍,又字文楣。六年后又生一女,时为3月初,蒋家东书房畔的海棠怒放,老祖父为女孙取名棠珍,又字书楣。幼时她每到东书房,便指海棠花说:“这是我的花。”她就是蒋碧微。
蒋榴珍出阁,嫁宜兴名士程肖琴之子程伯威。程肖琴文章诗词冠于同侪,“立雪程门”者众多,深得人望。程伯威克绍父业,曾负笈东洋(日本),于日语外又擅英语。他生性孤傲,虽文才出众,却不愿外出就职,只在家乡与几个志同道合的友人办了个私立精一中学。抗战时,伯威先生执教于省五临中,教英语,笔者受业门下。蒋榴珍有夫婿如此,婚姻美满。
蒋碧微的婚姻却是奇峰突起,几度波澜。蒋碧微读了两年私塾(开设于家中),继进女子两等学校,父亲任校长。她在两等学校毕业时,父亲在上海大同学院执教,把她带到上海。未隔多久,宜兴的女子两等学校增办初级师范,校长正是蒋碧微姐夫程伯威的母亲潘逸如。父亲让她再回宜兴深造。
民国肇始的1911年,有志维新的蒋梅笙,却有悖新潮包办女儿蒋碧微的婚事。那年她不过十三岁,浑浑噩噩还不懂得是她的终身大事。为之作伐的是她的一位堂姐,堂姐远嫁苏州查姓。有个小叔查紫含和棠珍年貌相当,在堂姐归宁时,就向棠珍妈提出这个亲上加亲的婚姻。那查家本是蒋府世交。查紫含之父做过宜兴知县,也善诗文,本和蒋梅笙有交往。蒋家已有两个女儿嫁到查家,再结一门亲也顺理成章。蒋梅笙夫妇一口应承。如果不是后来徐悲鸿进入蒋棠珍的生活,这包办婚姻也许成为现实。
蒋碧微第一次看到徐悲鸿是在宜兴老家。当时徐悲鸿在宜兴初级师范教图画,与蒋碧微的伯父与姐夫都是同事。她听说徐悲鸿是宜兴屺亭桥人,原名寿康,不知为什么要改悲鸿这样的怪名字。父亲徐达章工诗画,悲鸿不仅得家学,而且青出于蓝。她还听到悲鸿许多畸情异行。一天,徐悲鸿来到蒋府,坐在大厅上说话。蒋碧微出于好奇,偷偷地在屏风后看了一眼,当时印象并不深刻。
不久后,蒋梅笙到复旦大学任教,蒋碧微再次随父到上海,住哈同路民厚南里50号,这年她十八岁。
相隔未几,徐悲鸿也来到上海。他不愿侷处乡间,到上海进修。可是囊中羞涩,虽有一位朋友让他借住,但一日三餐筹措为难,处于半饥饿状态。正走投无路之际,忽见哈同花园(哈同,犹太地产商)在报端刊出征求仓颉神像的广告。仓颉是神话中的人物,古称造字之祖。徐悲鸿凭想象画了一张前去应征,在众多应征者中脱颖而出。哈同的总管姬觉弥派车接他到哈同花园。接谈之下,这位姬总管非常赏识徐悲鸿的才识,留他在哈同所办仓圣明智大学任教,边让他到震旦大学进修。徐悲鸿有留学法国学艺术的心愿。姬觉弥也一口应承可以支持。
徐悲鸿到蒋梅笙府上走动,是由同乡朱了洲(时在务本女子中学教体育)的介绍。蒋梅笙本爱才,而徐悲鸿又见貌辨色、亲切随和,甚得蒋梅笙的欢心。蒋梅笙每完成一诗作,徐悲鸿必赞颂备至。蒋夫人烹一菜肴,徐悲鸿必赞之曰“天下第一”,蒋梅笙夫妇并不认为誉之过当。这样徐悲鸿来得更勤,有时还宿于蒋府。蒋碧微和他接触一多,又知道他好学上进,暗暗滋生爱慕之心。不过限于礼数,两人并未正面接触。
徐悲鸿早婚,十七岁时,父亲就迫他和一名缺文化的乡间女人结婚。双方并无感情,育一子旋夭折。这时在上海的徐悲鸿听到妻患重病,经人相劝才回去。回上海不久,妻子即去世。蒋梅笙对这深有感触,一天,他对夫人说:“要是我们再有一个女儿就好了。”长女榴珍已嫁程伯威,次女棠珍又和查家订婚,因此蒋梅笙有这慨叹。蒋碧微听到父母的私议,芳心更受震撼。
这时她的未婚夫查紫含的一项过错,又使她失望。查紫含本在苏州读书,听到岳丈在上海复旦执教,决定转学到复旦。转学自然要考试,考试的国文题正是由岳丈出题,他托人来向岳丈要一份。这是舞弊行为,岳丈不允。蒋碧微知悉,感到他品格欠缺,产生不满情绪。一天,母亲为蒋碧微梳头,徐悲鸿在旁。母亲说到查家已定明年迎娶。她吃惊之余,暗自伤心。母亲下楼后,她伏案而哭。徐悲鸿拍她肩膀说:“不要难过,会有办法的。”她只当作一般的安慰词。
徐悲鸿其实早已有心,他又托了朱了洲瞒着蒋梅笙夫妇征求蒋碧微意见,愿否随悲鸿去国外。她一口同意。当筹备妥当后,这就发生了蒋碧微悄悄离家随人出走的一幕。他俩首途日本,巨轮出海时,徐悲鸿为她戴上婚戒,上面的名字即是“蒋碧微”三字,可见徐悲鸿早就筹谋妥帖。蒋棠珍就从人间暂时消失。
女儿悄然出走,蒋梅笙夫妇急得不知所措,后从朱了洲口中才知悉端倪。爱女跟人私奔,对名门望族的蒋家来说很不体面,只能隐而不发。无奈查家频频来催迎娶,终于蒋家想出一个假出丧的权宜之计。
这是1917年,蒋府扬言女儿棠珍患急病身亡,在苏州和宜兴两地都设了灵堂,在宜兴还有大出丧的场面,为怕人看出破绽,还在空棺材里放着大青石。轿夫抬着这沉重的棺材,走在宜兴城的大街上。场面很铺张,外人不知是个闹剧。予生也晚,这个大出丧的场面未能亲见。
这件事后来真相大白,对这议论不一。有人认为蒋碧微是冲破封建枷锁的勇敢行动者。
两度邂逅 南京造访
笔者首次亲见蒋碧微是1946年。
蒋碧微是从南京到宜兴来探望大姐蒋榴珍、姐夫程伯威的。她大姐家恰好和我家望门对宇(都在白果巷)。她的一个甥女又和我是小学与中学时的同学。
这也是八年抗战后,蒋碧微首次回故乡。战时在重庆就盛传她和徐悲鸿的婚姻已破裂。导因颇复杂。蒋碧微曾说:“悲鸿的一颗炽热爱好艺术的心,驱走了我们所有的幸福与欢乐”,“共同生活以后,我对悲鸿才有了深切的了解,我发现他的结婚对象应该是艺术而不是我”。双方志趣完全不同。再又有悲鸿与学生孙多慈的恋情。孙多慈(又名韵君),安徽寿县人。1936年,孙多慈投考中央大学艺术系,绘画成绩一百分,以高分录取。孙多慈生性聪慧又勤奋好学。徐悲鸿自己是苦学奋斗而成为名画家的,推己及人,对这好学的学生自然爱重,不免关注多,往来频,后来也就有了师生恋。事情暴露,蒋碧微自然不答应,一时闹得不可开交。孙多慈不等中央大学毕业就回故乡。徐悲鸿也只身远走广西,当时夫妇已有子徐伯阳,女徐静斐(又名丽丽)。直到抗战爆发,政府内迁重庆,两人仍分道扬镳,各自到了后方。此后虽一度好转,但裂痕终难弥补。直到1945年,闹了十四五年的婚姻风波,才在沈钧儒先生调停下,结束了二十八年之久的婚姻。徐悲鸿给蒋一百万元现款,收藏的古画四十幅,悲鸿自己的作品一百幅。这些作为子女抚养费,代价可谓不小。而早于前,国民党的中宣部部长张道藩乘徐、蒋婚姻破裂之机乘虚而入,别人遂称蒋碧微是张道藩的情妇。乡前辈徐铸成(前《文汇报》总编)说蒋碧微是“晚节不终”。
抗战胜利后,蒋碧微回到南京,追随张道藩活跃于南京文艺界。这回回故乡,她自然成了新闻人物,引起众人注意。
那天,就在程伯威家门口,我和蒋碧微相遇。印象里,她身材颀长,圆圆的脸,一头长长的黑发油光可鉴。当时她已年近半百,穿一件猩红色的薄呢女大衣,着高跟鞋。她这样的装束在小城里是非常突出的。其时,她的甥女正在她身边。她介绍道:“这是我姨妈蒋碧微。”她又指着我说:“这是我同学,他很仰慕姨夫(指徐悲鸿)。”她微微一笑,问道:“你是学美术的?”我告诉她并非学美术,只是爱好并不在行。她还问到我从何校毕业,当时的职业,我一一回答。门口有一辆车,看来她要外出,匆匆数言后,她就登车而去。那次邂逅,我感到她和蔼可亲,并无骄矜之气。
她那次回乡,还出席了妇女界的欢迎会,当时县城的报纸登载了她的讲话。讲话里说到她的二甥女程一壮烈牺牲事迹。一嫄是她大姐的女儿,毕业于上海新华艺专。抗战爆发后,全家避难乡间,一嫄在宜兴张渚山中一个中学里教美术。日军进山扫荡,三个女孩子被日军捉住,其中就有程一嫄。分别审问后,两个女孩被放走。轮到程一嫄,一旁的翻译有心开脱她,说:“你的姨丈不是任援道吗?你只要说出和他的关系就没事了。”这任援道是伪维新政府的绥靖部部长,蒋家有个女儿(碧微的堂妹)嫁给他。程一嫄义正辞严大声回答:“我没有这个亲戚!”于是日军把她掳走,和一日军同乘一匹马。在驰驱途中,路经一陡峭的悬崖,她从马上纵身一跃,直坠入深谷,玉碎珠沉,顿时殒命。蒋碧微说到这里时,赢得满场掌声,邑人为这女英雄而自豪。
第二次见到蒋碧微,就在这年11月,地点换了南京。
这时我在无锡《人报》当记者,报社派我到南京采访国民代表大会新闻。国民党军队在打下张家口后,不顾中共和各民主党派反对,召开“国大”,要在会上通过宪法。大概是张道藩使了神通,让蒋碧微也当上了国大代表。我作为采访国大新闻的记者在会场的休息室里见到她(国大会场即今天的南京人民大会堂)。
当年春天在宜兴的见面,她自然记得。这一回见到我,她显得很热情,问起我服务的这家报社的情况,还邀我到她家中作客。她告诉我家在傅厚岗6号,在鼓楼的高坡上,屋旁有两棵白杨树,是南京最高的树。从上海乘车来,绕玄武湖,远远就能看到这两棵树,所以很容易找到。我说待国大闭幕后,一定到府造访。
国大每次开会,蒋碧微都换不同的新装,色彩艳丽,虽然她已徐娘半老。记得会上还有几个女国大代表(其中一个姓唐),每天都换艳装,似在争奇斗妍。那些小报记者称她们为“国大之花”。在休息室里有时见到蒋碧微和张道藩过从,状甚亲昵,这就成了有些报纸的花絮新闻。记得南京有家报纸的花絮里,写到几个CC健将(潘公展、王人麟、胡定安)在休息室里以蒋碧微为题作对联或吟诗唱和。其一是:“秋水长天同碧色,落霞孤鹜逐微风。”另一是:“天黏芳草碧,山抹暮云微。”前者为潘公展作,化了王勃《滕王阁序》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后者是王人麟作,化了秦观的名词《满庭芳》的开首两句:“山抹微云,天黏衰草”前后两联都嵌入“碧微”的名字。她非常赞赏,认为是佳构。
国大闭幕后,我如约到了蒋碧微的府上。
这是二楼二底的两层房屋,竹篱围墙,有如茵的草皮,虽经战争并无多大损毁。房屋很高敞,在底楼挂着悲鸿先生画幅的客厅里,她接待我。佣人上茶后,她先说我的如约来到,她很高兴,又问起我的年龄和家庭情况,是怎样和她的甥女同学的。当他知道我生于1925年,她说:“你比我的儿子徐伯阳大两岁,伯阳在军队里。”徐伯阳为何从军,她并未说。我曾把我写的国大新闻的报纸给她看,她称赞我写得好,只是太激进,没有体谅政府召开国大的苦衷。我提出要看看当年悲鸿先生的画室,她说:现在哪还有画室,早已人去楼空。她指着室外高耸的白杨树那间绿光一片的房子,说没有什么可看……她曾殷勤留饭,我谨谢后告辞。
三年后,大陆易手,蒋碧微去了台湾。去台后,听说和张道藩同居十年,没有终局。
她的子女
后来,我已记不清从什么渠道听到蒋碧微一子一女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