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寻谭
简杨
一
10月的一天,朋友和我驱车离开长沙,朝浏阳开去。
虽然已是秋天了,但高速公路两旁云蒸霞蔚,澄澈如玉的小河倒映着农田、山丘、房舍,气候和北国的春天无异。目及之处,晨光闪烁,阡陌纵横,一片宁静。一百多年前的这里,想必一定更有桃花源境的气氛吧。可恰恰就是在这块土地上,因国势危弱,大批知识分子忧心如焚,为保国保脉纷纷挺身而出。谭嗣同和他的朋友们率先在浏阳县内小试新政。那些试验起初就像几块小石落入了死寂的水中,但谁也没有想到,随之而来的圈圈涟漪却久久不散,先是在湖南省内激起了剧烈的浪花,接着震荡了全国各地,最后又在北京掀起了惊涛巨浪。
行到浏阳县城,路上宁静的田园风光渐渐消失。闹市区内繁忙异常。面对鳞次栉比的高楼和装璜光灿的商店,我虽然没有惊呼,但已禁不住向朋友问道:这是浏阳吗,怎么和长沙一样热闹?朋友解释说,浏阳曾是湖南省有名的穷县,但近年来经济腾飞,富了起来。至于为什么会如此富裕,朋友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浏阳人很有宣传天份,一些普通土产一经他们推销就变得闻名遐迩,像白酒、西瓜、板栗、枣……
枣?我疑惑地问,庆幸自己这次前来不是为了买枣。但我不怀疑浏阳人的能力。行知合一,敢为天下之先,这几乎就是浏阳人甚至湖南人的著名个性。
北正街上行人攘攘,商铺林立。朋友把车速放慢,摇下车窗,不断向路人打听谭嗣同的故居在哪儿。这条街不很长,但车打了两个来回,我们还是找不到著名的谭嗣同故居。最后朋友把车靠在了路边。我们几乎每走二十步就会向路人打听,在“快了”、“前面”和“那边”的指点下,来到了一个街心公园前。
公园不大,空无一人,好像繁忙的北正街和北正街上的人都已经遗忘了它。花草织就的浓绿,蔓延着一直伸到一面墙下。墙是青砖砌的,在两扇紧锁的木门之间,有一个雕花的木窗。墙森严高岸,像切割整齐的峭壁,可门窗却不相宜地窄小。里面是一座民宅,屋檐廊角高高地挑出,映着湛蓝的天空。宅子看去古意盎然,但有的地方很新,修葺的白灰在砖缝中依稀可见。
我们绕过花园朝前拐去,一下就看见了一座木楼。它被分成了三部分,中间是写着“谭嗣同故居”的暗红门楼,两侧各是一个商店,正卖着眼镜和菊花石等亮晶晶的东西。挂着巨匾的谭氏故居像一个巨人那样肃穆地站着,两个小商店却像穿着花花绿绿的小丑,朝它使劲挤了过来。
二
迈入谭嗣同故居的门槛,空气一下变得清凉而通爽。阳光从大厅深处的门口穿入,露出后面青砖铺就的庭院的一角,也照亮了深邃静谧的大厅。虽只和闹市相隔几米,我却像进入了一个不同的世界,踏入了另一个时代。
谭嗣同的塑像迎面伫立。那是一张我早已非常熟悉的面孔,宽阔的前额,深陷的眼眶,紧闭的双唇,聪慧,刚毅,沉着。面对他,我心中还是不由一震。
这是一座具有南方风格的木式建筑,漆色暗红,雕花精致,梁木高挑,透露着古朴和庄重。谭家世代书香,宅院经过几代人的呵护,到谭嗣同的父亲时期臻于完美。谭父名继洵,字敬甫,是道光年间举人、咸丰年间进士,曾任甘肃按察使、布政使和湖北巡抚等要职。由于他曾为高官,这座古宅被当地人称为“大夫第”。
早晨10点钟的故居内,只有我和朋友两人。厅内陈设简单,家具疏落,墙壁上古木的纹路仍很清晰,闪着幽红的微光。我们默默地走着,从大厅、院子、厅次,又走到谭嗣同的卧室、书房。在他的书房中,一盏木制的灯台在书桌上孤然而立,桌后是红漆的书格,立着他读过的很多书和他自己的著作。
谭嗣同,字复生,1865年生于北京,十三岁那年才第一次回到浏阳。在这座古宅之中,他曾和兄弟姐妹相处得亲密无间,和夫人李闰度过了聚少离多的生活,也曾和志同道合的师长同学相互砥砺。在他三十四年短暂的生命中,浏阳是他常常驻足的地方。
和戊戌变革中那个人们都很熟悉的他相比,浏阳的谭嗣同似乎有些平常,甚至出人意料。比如,他在北京时住在半截胡同的浏阳会馆,书斋叫莽苍苍斋,意寓高远无我,胸怀宽广。在这里的书斋却从浏阳著名的菊花石起意,用它“温而镇,野而文”的特点为自况,叫石菊影庐。
浏阳生活中的谭嗣同,在很多地方让我觉得陌生,也让我感到亲切。他敬父母爱手足,和父亲的政治观点大相异趣,但侍亲甚重,曾备受庶母的虐待,却心地光明,对庶母所生的子女关爱依然。他的责任心很重,自两位兄长逝世后,便承当起了养育遗孤的重任。他爱词章,诗意雄奇开阔,刚劲雄浑,自成一家。他爱篆刻,曾刻下过“芬芳悱恻”、“勇猛精进”、“学书不成去学剑,学剑又不成”等表现他力求日新的印章。还喜欢钻研佛理,是个能进得去放得开的人,曾经写过这样的感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念不如少一念。人生如梦幻,天地尽虚空。平时勤学道,病时不怕死。想到来生,则现在草草光阴,无不可处之境,真无一事足劳我之心思者。”爱漫游,从二十岁到三十岁的十年间,由于他父亲特殊的位置和他自己的人生际遇,谭嗣同游历了十多个省,用他自己的话说,“合数都八万余里”。也爱交游,朋友中有文人、政治家,也有侠客和普通人,他们让他对社会的各个层面有了具体深刻的认识,尤其是和义侠王正谊即“大刀王五”等江湖朋友的深交,让他和一般中国文人相比,多了一种“任侠”的能舍生取义的人生态度。他还爱读书深思,融汇贯通,比如那本著名的《仁学》,就是他“闭户养心读书,冥探孔佛之精奥,会通群哲之心法,衍绎南海之宗旨”后写成的。他在成为历史巨人之前,便具备了巨人的素质,只需一个契机,就会完成从平凡到卓越的飞跃。
他还爱剑术,嗜弹琴,有过一琴一剑。剑是短剑,叫凤矩,琴是古琴,叫崩霆。剑魄琴魂,组成了他的精神世界。凤矩剑伴他考察过天下风土,结识了英雄豪杰,崩霆琴则让他保持着精神世界的高傲和寂寞。每当夜深人静,他不是舞剑便是弹琴,这座古宅的上空就曾回响过古琴那凄清而孤远的声音,庭院中也闪动过他那剑气凛冽的英姿。
在安静的庭院内,有一扇木门紧紧锁着。从那儿出去,就能走到我们先前看到的街心公园。那里曾经是谭家的花园。在如今那长满灌木和花草的园中,一百多年前,伫立过两棵高达六丈的梧桐树。在1881年夏天的一个清晨,浏阳城中电闪雷鸣,园中的一棵梧桐被劈倒了。谭嗣同就用它的残枝制成了两把古琴,一叫雷残,一叫崩霆。与很多名琴相比,这两把琴的名字意境奇异悲壮,如同谭嗣同一生的写照。在雷残琴上,他写下了这样一首琴铭:“破天一声挥大斧,干断枝折皮骨腐,纵作良才遇已苦;遇已苦,呜咽哀鸣莽终古!”在崩霆琴上,他也写下了这样的琴铭:“雷经其始,我竟其工,是皆有益于琴而无益于桐。”
他最喜欢弹奏古琴,崩霆也最得他的爱护。也许是因为在中国的古乐器中,没有哪一种像古琴那样最能象征士人的精神境界吧。古琴音出天籁,生于人心,淡若无为,意存高远。人生际遇,国事兴衰,草木荣枯,季节变幻,山色晦暝,一切都可以在简单的七根弦上表现出来。他就是在琴中寻找自己并寄托精神的。但甲午战争的惨败和《马关条约》的耻辱让他从舒适生活中猛然惊醒,自号壮飞,从此“雕虫小技,壮士不为”,将贵公子的琴心剑气化作了对国家和民族的忧虑。
三
从他的书房出来,我回到厅次。右手第一个房间的门旁,写着“李闰卧室”几个字。想起谭嗣同位于宅子深处的卧室,我不由惊奇身为谭嗣同夫人的李闰为什么会住在这里。讲解员简单地说道,在谭嗣同牺牲后李闰很悲哀,谭父为了减轻她的痛苦,就让她搬到这里了。
卧室内,一张木床和几件简单的家具萧然而立。木床上那些精致的雕花,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时光却没有多少磨损,象征男欢女爱的花草虫鱼依然跃跃如生。
李闰是浏阳名士之女,十八岁时嫁给了比她大一岁的谭嗣同。甲午战争之后,谭嗣同深感国势飘摇,开始致力于新政。起初只是在浏阳一县小试,办算学馆,传授西方科学知识,赈济灾民,后来受到当时湖南巡抚陈宝箴的重用,又到长沙推广新政。1898年,光绪帝颁布国是诏,决心全力改革。谭嗣同经御前大学士徐致靖推荐,被任命为四品章京行走。
随后,他离开浏阳前往长沙,临行为李闰写下了《戊戌北上留别内子》:
戊戌四月初三日,余治装将出游,忆与内子李氏为婚,在癸末四月初三日,恰一十五年。
婆娑世界善贤劫,净土今生结此缘。
十五年来同学道,养亲抚侄赖君贤。
他写下了这样一首诗,或许是因为新政艰难前途未卜,心中充满不测,也或许是多年来的漫游和致力变革的生活让他对聚少离多的婚姻感到愧疚。他通往北京的路一开始便不顺利,刚到长沙就大病一场。从5月离开浏阳到戊戌变法失败之前,他写给李氏的信有十多封。与人们印象里大马金刀的形象不同,他在给李氏的信中细致关心,谆谆嘱咐,儿女情长处比比皆是。在谈到长沙一病时,他说:“我此行真出人意外,绝处逢生,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夫人益当自勉,视荣华如梦幻,无喜无悲,听其自然……”到武昌后又寄书:“父亲慈心,更甚于昔,亦甚惦念我等,曾问我家眷到底在何处住好。我对云:暂在浏阳住甚好,若浏阳不安靖,即可令其来署中住。大人身以为然……”但仅仅几个月后,他就在北京殉难了。
噩耗传到浏阳时,已是深秋。只有三十三岁的李闰无比悲痛,常在夜深人静时痛哭。七十多岁的谭继洵也十分难过,有次走到她和谭嗣同的卧室窗外说:“七嫂,你不要如此悲伤,我也同样难受,但老七(谭嗣同排行第七)将来的声名一定会在我之上。”李闰是翰林的女儿,出入都十分知礼。因《礼记》有曰“寡妇不夜哭”,她知道自己逾礼了,便向公公表示自己今后再也不会那样。为了减轻她的悲痛,谭父让她搬出了先前的卧室,住到了厅次右边的这一间。半年之后,哀惧交加的谭继洵也离开了人间。一系列的变故,却让李闰从悲痛中振作了起来。
李闰一生坎坷,三岁失母,青年丧子,中年丧夫,尽管谭继洵让谭嗣同的一个侄儿兼祧,可因侄儿早亡,她又在老年担负起了抚育两个孙子的重责。但她无比坚强。在谭嗣同受难之后,谭家的境况日益衰落,李闰为了贴补家用,将老宅临街的几间房子开作了客栈。她还继承先夫的遗志,创办了浏阳第一所女校,给穷苦的女孩子们以生的机会,灌输新思想,教授实用的谋生技能。
这位可敬的女子连一张小照都没有留下。在她卧室的墙上,悬挂着一张谭嗣同的画像,对丈夫的思念陪伴她度过了二十多年孤独的时光。木床上一顶白布蚊帐轻轻挽起,像她刚刚离去不久。一股凄清的氛围笼罩在房中。不知是不是在这里,每逢月之朔望,她会将怀念谭嗣同的诗句写在纸钱上,然后解下插发的竹簪,就着烛火慢慢焚化?那些诗句现在多已流失,但保存下来的几首依然震撼人心,让人意识到一位烈士的光荣,交织到他的亲人身上,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痛苦:“盱衡禹贡尽荆榛,国难家仇鬼哭新。饮恨长号哀贱妾,高歌短叹谱忠臣。已无壮志酬明主,剩有臾生泣后尘。惨淡深闺悲夜永,灯前愁煞未亡人!”“今世已如斯,受人间百倍牢骚,一死怎能抛恨去。他生须记得,任地下许多磨折,万难切莫带愁来。”
从李闰的卧室出来,我突然注意到厅中的那片木墙空空荡荡,没有一幅画或一个字。而旧时的中国人一般都喜欢在那里悬挂些什么的。管理员说,其实那里过去并不空荡,李闰六十岁生日时,康有为与梁启超合送过一块匾,上面写着“巾帼完人”四个字,可惜匾已经在“文革”中被毁。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墙上仍可见两枚巨大的钉子。它们先前被暗红色的漆光掩饰着,这时却像两块显眼的疤痕。我和朋友都不由地叹息。
四
我们继续在浏阳城中寻找。这时已近中午,才常路附近的一堵墙下,几个老人正在悠然地下着象棋。看见我们茫然的样子,一位老者很快就为我们指明了方向。和北正街相比,才常路上行人稀少,像是两个世界。谭嗣同烈士专祠就坐落在这个僻静的地方。
专祠看上去像一座庙宇。灰色的表面已有些黯淡,但汉白玉的门额,青瓦硬山顶的式样,让它看上去凝重而庄严。
烈士祠内非常安静,院中立着谭嗣同的半身雕像。展览馆内,从甲午战争、湖南新政到戊戌变法,近代史上那些让国人们扼腕激愤的事件,在一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上闪动着。这里有戊戌变法的领袖康有为写下的题字,也有因他之故被慈禧移罪惨死的弟弟康广仁的照片,有梁启超逃脱大难后为谭氏写下的“民国先觉”的横幅,也有义侠王五在谭嗣同坐狱后焦虑的身影,有深陷重围却拼死一搏的光绪忧郁消瘦的面孔,也有与谭嗣同一样不逃择死的林旭少年老成的目光。展览厅就像一本巨大的相册,记录着人们曾经的呐喊、挣扎、哭泣和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