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水的五条主要支流,酉水、武水、辰水、水、巫水,古称五溪。由于山高水深,开化较晚,外界称当地少数民族为“五溪蛮”。五代十国初年,溪州土家族蛮酋彭咸崛起,以武力征服吴着冲、惹马冲等土酋后,于后梁开平四年(公元910年)自封溪州刺史,开启了彭氏八百年土司政权的历史。二十年后,彭咸的儿子彭士愁与楚王马希范为争夺辰、澧二州爆发战争。楚王派五千精兵讨伐五溪。当时溪州总人口只有一万五千,彭士愁的部队不过千人,寡不敌众,退守山中。
次年,彭士愁派其子彭师杲携州印求和。由彭师杲做人质,双方立铜柱为界,鸣金休兵。这是一座高一丈二尺、八面形的中空铜柱。斑驳的铭文,记载着溪州之战的经过及盟约,对彭氏土司政权而言犹如“定海神针”,向来被视为圣物监守。
溪州彭士愁与田、覃、龚、向、朱五姓归顺楚王,得到“本州赋租,自为供赡,本都兵士,亦不抽差”等特权。获胜的楚王所得的只是“彭氏不得扰乱边界”的约定。溪州之盟不仅使彭氏土司政权得到承认和巩固,而且为以后获得更多的自治权开了先河。人们很难理解,为什么战争胜负双方所得的利益差不多是倒置的?
事实上,彭士愁是楚王马希范的“内弟”。他的父亲彭咸将女儿嫁给了楚文昭王马希范。彭氏虽其貌不扬,但聪明贤惠,深得楚王喜爱,封她为秦国夫人。
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将海南岛纳入了汉朝的疆域,在越南北部的德江县立下铜柱,两次大战却没能征服五溪蛮。马希范自称是马援的后代,铜柱既立,五溪平定,也算完成了前辈未竟的功业。彭士愁虽败,但仍为溪州刺史,官居正三品,有诛杀中下级官吏之权,官位世袭。他的儿子彭师杲虽然是人质,为感楚王的不杀之恩,一直死心塌地跟着楚王。直至后来楚国为南唐所灭,病死金陵。
据《宋史·诸蛮传》记载:北江(酉水的古称)蛮酋,分二十州。彭氏祖宗,世袭溪州,掌管郡印。溪州分为上中下三州,大致在今天的龙山、永顺、古丈地域。彭氏统领下溪州,是其他十九州的盟主。州城在酉水南岸古丈县的九龙蹬,现在还能找到一千年前的瓦砾砖痕。溪州铜柱与州城隔水相望,此举不难看出楚王别有用心。边界直逼蛮方州城,便于监视蛮方的军事行动和情报,又是逼退蛮方的一招。根据盟约,下溪州城在这一年迁下山。1072年,彭师晏继承溪州刺史之位。宋王朝下诏修筑下溪州城,并赐新城名为“会溪”。边界线在州城旁边,始终让土司安心不下。
宋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第十二代土司彭福石把署衙后迁至猛洞河支流灵溪河畔的中溪州老司城。此后的六百年间,老司城一直是政权的中心,土司王朝逐步兴盛。关于土司迁都,历来有多种说法。一说老司城是一块万马归朝的风水宝地,一说是出于军事上的考虑,群山环抱,易守难攻。从此以后,老司城所在的山窝便繁华起来。
土司王朝最辉煌的是明嘉靖年间出兵抗倭。嘉靖三十四年(公元1555年),年仅十八岁的第二十四代土司彭翼南,率五千人马奔赴江浙一带抗击倭寇。土兵善使钩刀,队列灵活,健步如飞,骁勇善战,在王江泾歼敌近两千人,《明史》称“盖东南战功第一”。嘉庆皇帝命立“子孙永享”牌坊以昭彰其功。
清朝初年,开始大规模撤藩。气吞山河的康熙大帝,平得了云南王吴三桂,有生之年却没能彻底撤掉彭氏的土司政权。康熙的撤藩大略延续到雍正皇帝,迫于清王朝的强大压力,第三十二代土司彭肇槐深知气数已尽,于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上表献土,雍正七年“改土归流”。延续八百年的彭氏土司政权从此覆灭,彭肇槐长跪猛洞河边,泪飞如雨。
此后,土司城渐渐废弃了。据民间传说,老司城分内罗城、外罗城,有纵横交错的八街十巷,人丁兴旺达到城内三千户,城外八百家。史书中记载:“云烘紫殿,雾镇丹墀,巍巍乎五溪之巨镇,郁郁乎百里之边城。”老司城我没有来得及去,据说遗迹犹存,巍峨庄严不可一世。纵观土司政权,“虽受王朝爵号,实自王其地”,是一个“蛮不出境,汉不入峒,杀人不请旨,亲死不丁忧”的高度封闭自治的地方王国。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彭氏的土司政权香火相传八百年,任何一个封建王朝也难以望其项背。这八百年间,外面改朝换代,战火不断,湘西却处于相对平静的状态,获得了长时期的稳定发展。
溪州铜柱后来有过几次迁移。上世纪70年代修建凤滩水库时,把铜柱移到了王村的花果山。后来为了安全起见,干脆搬进福音堂,以此为基础成立了湘西民俗展览馆。山中的王朝远去了。那八百年悠长的历史,或许真算得上是湘西的福音。
凤滩电站建成后,从大坝到保靖县城百余公里的水路从此风平浪静。随着公路的开通,酉水的繁忙风光不再,每天只有往返保靖、镇溪、凤滩的几班机动木船。湘西许多类似的古镇,就这样渐渐失去了往日的繁华,并且以惊人的速度改头换面。如果不是王村一夜成名,加上猛洞河的“天下第一漂”吸引得游客纷至沓来,王村也难以逃脱衰败的命运。
二十多年前,谢晋、姜文、刘晓庆来王村拍摄《芙蓉镇》。电影中,刘晓庆扮演的豆腐西施胡玉英当炉而立。热气腾腾、酸辣可口的米豆腐,自然有了别样的风味,以致外地游客都习惯称王村为芙蓉镇。漂流公司所在的“天下第一楼”后院直通马路,以便大巴出入。夏秋旅游旺季,老电影《芙蓉镇》夜夜上演,王村游人如织,颇为热闹。我来时正逢薄寒浅冷的枯水时节,漂流停了,没有游客。王村冷火秋烟,寂寞得要命。
路当中的集贸市场,满地的果皮纸屑,让风决定去向。谁家里老了人,正在做道场,看透了生死,丧事当作喜事办。有些敞开的院子里,赫然摆着棺木,人活着的时候,为将来准备的归宿。
在一座高大气派的吊脚楼前停留了许久。这座楼左右对称,粗大的木柱,精致的雕花,一改我对吊脚楼的固有印象。从大门两侧的之字形楼梯拾级而上,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大概是刚刚腾空出来的民房。王村第一小学建在从前的天主教堂旧址上。校园内古木参天,岩石突兀,居然有一个干涸的小游泳池。校门上方画了一个时钟,永远指向朝气蓬勃的8点钟。对面的公用水房,在水井上方砌了拱顶,泉水从侧面的小口源源不断地溢出。
街旁的房屋都是黝黑的鱼鳞瓦,厚重的土砖墙。高高的飞檐勾勒出轮廓,向天空诉说着无尽的往事。许多人家敞开着大门,门后是幽深的庭院。敞开窗台作店铺,卖得最多的是土家织锦和对剖开的熏鱼,生意却很清淡。剥落的墙壁,衰朽的门户,时光似乎停留。从山区搜罗来的雕花门窗、描金大床,在这里能卖出工艺品的价格。外面的人买回去,会当文物收藏。店里还有小块的鱼类化石片出售,开价一百二十。如果真是化石,我怀疑这价格几乎等于不要钱。不过在断崖连绵的酉水两岸,捡到化石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沿着石阶,一直走到河边码头。因为水位太低,船都停在几丈以外。暮色四合,冬天的王村静悄悄的。码头边的听涛山庄看上去还不错,我走过去要投宿。老板娘抱歉道,房子太旧了,怕我住不惯,介绍我住对面的鸿运酒楼,房钱不过二十元。这是一座两进的房子,当中有个天井。下雨了,四周的雨水从天井滴落,渐渐密集的雨声如同天籁。四水归一,肥水不流外人田,真是天人合一的绝妙设计。屋内陈设简单,但位置绝佳。走廊用水泥梁悬空挑出,窗外王村瀑布飞花溅玉,在楼下冲出一湾深潭。关了门窗,山风和雨水依然自由地在屋里出入。夜间,对岸古丈县的小村落,亮起几盏疏疏落落的灯。訇訇的水声,连绵不绝。也许是雨声,也许是瀑布声,分不清楚。把两张床的被子铺在一起,抵御山里冬夜的寒冷,就这样进入了沉静的梦乡。
次日中午,在听涛山庄一边吃饭一边等船。店门口的大盆里,养着田螺、河蚌和鱼。水管里流出的山泉,日夜不息。王村的田螺皆如乒乓球大小,从盆里捞出来,敲开底壳,搓了盐用清水洗净。油锅烧热,投入辣椒、花椒、草果和拍碎的生姜,炒出香味。田螺入锅爆炒,撒一把韭菜出锅,鲜美至极,用以下酒,真是无上妙品。
船家正好夹着几块玻璃往码头边走去。把剩下的酒菜打包带上船,稍坐片刻,船家修好窗户,就开船了。回看河岸山崖上的芙蓉镇,依依有惜别的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