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想,这样可以让它送命。它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然而四个钟头过去了,大鱼依旧拖着条小船不停地向大海游去。老人呢,也仍然紧紧攥着背脊上的钓索。“我可是中午的时候就把它钓上了。”他说,“可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过它的样子。”
老人在钓上这鱼之前,把头上的草帽向下拉了拉,让它紧扣在脑袋上。正因如此,老人此刻感觉脑袋被勒得有些痛。他感到有些口渴,便双膝弯曲,小心翼翼地不让钓索有任何扯动,然后身体尽量朝船头爬去,伸手取水瓶。打开瓶盖,老人喝了一点儿水,然后靠在船头休息一会儿。他坐在桅杆上——那是从桅座上拔下的绕着帆的桅杆——尽可能地不让自己思考,只是这样熬下去。
当他回头向身后望时,已经找不到一丝陆地的踪影了。他想,这无所谓,我总能依靠哈瓦那的灯火返回去的。还有两个钟头太阳就要下山了,也许大鱼会在这之前就浮出水面。如果它没上来,也会随着月亮的升起而浮上来的。假如它没有这样做,那么它或许就会随着下一次日出而浮上来。我的手脚都没有抽筋,而且我感到自己身强力壮。它的嘴被钓住了。根据这么大的拉力,可以判断它会是条多么大的鱼啊。它的嘴一定死死地咬住了钢丝钓钩。真希望我能够看到它,但愿我能知道这个对手长什么样儿,哪怕只看它一眼也好啊。
老人凭借观察天上星斗的能力,判断出这条大鱼整整一夜没有改变自己的路线和方向。太阳下到海平面以下了,天气转凉,老人背脊、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因为被风干而感到有些冷。白天,他曾把一个盖在鱼饵匣上的麻袋取下,摊开后在阳光里晒干。此刻,他把这个麻袋披在背上,并小心翼翼地把它塞在肩上的钓索下面。有麻袋垫着钓索,老人则可以弯下腰向船头靠去,这样简直舒服许多。但事实上,这种姿势只能说是让人稍微好受一些,可老人自以为这样简直是很舒服。
我对它一点也没办法,它也对我没有任何办法,老人心想。它一直这样下去,双方谁都是没有办法的。
中途,老人站起身来,隔着船舷撒尿,然后抬头仰望星斗,再次核对自己的航向。钓索从他的肩上一直伸向水里,看上去就像一道磷光。
此刻,鱼和船的行动速度都慢下来了。哈瓦那的灯火看上去也不怎么辉煌。于是老人明白一点,海流正把他们带向东方。假如我此刻看不到哈瓦那耀眼的灯光,那么我们准是到了更东的地方,他心想。因为,倘若大鱼的路线始终没有变,那我准会得看好几个钟点的灯光。不知道今天的棒球大联赛结果怎样,老人想。干这行当要是有一台收音机得多棒啊。他继续想象着,总是惦记着这东西。还是考虑考虑你正做着的事情吧。你怎么能干蠢事啊。
然后,老人说出声来:“如果那孩子在就好了,还能帮帮我,也可以让他见识一下这种光景。”
他想,任何人都该因为上了年纪而独自待着。不过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为了保持体力,我要趁金枪鱼还没坏之前就把它吃掉。记住了,即使你只吃一点儿,而且必须早上吃。记住了,他反复对自己说。
夜间,有两条海豚游到了小船边,老人能听到它们翻腾和喷水的声音。而在这种声音中,他还能辨别出那雄的发出的喧闹的喷水声,以及另一只雌的发出的喘息般的喷水声。
“它们都是好样的。”老人自言自语,“它们嬉耍、打闹、相亲相爱。它们与我们之间如同兄弟,就像飞鱼一样。”
接下来,老人有些怜悯这条被他钓住的大鱼了。它真厉害,真奇特,不知道它有多大年龄呢?他想,至今我也没钓到过这样强大的鱼,也没见过行动如此怪异的鱼。或许是因为它太机灵了,不愿跳出水来。但是,它完全可以跳出水面,或者猛冲过来把我击垮。也许它曾经上钩过好多次,十分了解如何搏斗。它哪里知道,此刻它的对手只有一个人,并且还是个老头儿。但它真是一条大鱼啊,如果肉质好的话,在市场上准能卖出一个好价钱。从它咬饵的感觉上判断,它像条雄鱼,可是从拉起钓索的感觉上看,也像雄鱼,搏斗起来它竟然一点儿都不惊慌。真不知道它有什么打算,或者是跟我一样,不顾死活?
老人回想起曾经有一次钓到了一对大马林鱼中的一条。有吃的,雄鱼总是第一次时间让雌的吃,而那条上了钩的也正是雌鱼。它当时发了狂,虽然惊慌失措,有些绝望,但它仍然挣扎。很快,它筋疲力尽了,那条雄鱼自始至终待在雌鱼身边,穿梭于钓索左右,陪着它在水面打转。雄鱼离钓索十分近,老人担心它会用尾巴把钓索割断,因为它的尾巴就像大镰刀一样锋利,而且大小、形状都与大镰刀相似。老人用鱼钩将雌鱼钩上来,然后抡起棍子打了它几下,又握住边缘好似砂纸的轻剑一般的长嘴,朝它的头顶连打下去,直到把它的颜色打成和镜子背面的红色差不多时,男孩会帮他把鱼拖上船,而此时,那条雄鱼一直徘徊在船舷边。当老人忙着解下钓索,拿起鱼叉准备刺向它时,雄鱼在船边突然纵身一跃,跳到空中,似乎在观察雌鱼在船里的位置,然后又掉进水里,钻到深处,它那淡紫色的胸鳍好似翅膀一般,大大地张开,于是它整个身体的宽条纹都展现出淡紫色,很美丽。老人想起,雄鱼始终待在船附近,迟迟不肯离开。
老人心想,这种情景使我伤心无比,男孩也很伤心,因此我们请求雌鱼的宽恕,尽快将它杀掉。
“如果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老人说出声来,身子靠在船头边缘已经被磨圆的木板上,根据勒在肩头的钓索,他还能感受到大鱼的力量,大鱼正朝着自己选择的方向稳稳地前行。
因为我做了欺骗它的事情,所有它不得不作出选择,老人想。
也许,待在黑暗的深水里是它作出的最好选择,这样可以远远地避开所有圈套、罗网和诡计。而我的选择则是赶到任何人都没有去过的地方寻找它。现在,我和它算是拴在一起了,从中午起就这样,而且我们俩都没有别人的帮助。
或许我本不该当渔夫,他想。可是,它却是我自出生以来就该做的职业。我要牢牢记住,天亮后就得把那条金枪鱼吃掉。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些时间,老人感觉背后的一个鱼饵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住了。啪的一声,他听见钓竿折断的声音,然后那根钓索越过船舷径直向外溜。老人摸黑拔出鞘中的小刀,将拉着大鱼的钓索移到左肩,身子向后靠,依着木头的船舷将那根钓索割断,同时还将离他最近的另一根钓索也割断了,然后在黑暗中将这两个留下来的钓索卷儿的断头系在一起。老人仅用一只手也可以熟练地做这样的细活。打结时,他用一只脚踩住钓索卷儿,使其固定不动。现在,他有六卷备用的钓索了。刚刚割断的那两根带着鱼饵的钓索还各有两卷备用钓索,再加上被大鱼咬住鱼饵的那根钓索上的两卷,老人把它们全都系在一起了。
他想,等天一亮,我要尽可能地移到那根处于水下四十英寻深的钓索边,把它割断,然后把它也连在那些备用的钓索卷儿上。我将失去两百英寻最棒的卡塔卢尼亚[19]钓索,以及钓钩和导线。当然这些都可以重新置备。万一钓上别的鱼,倒损失了这条大鱼,让我去哪里找呢?不知道刚才咬饵的到底是什么鱼,有可能是一条大马林鱼,也可能是剑鱼或者是一条鲨鱼。我根本没时间思考。我必须尽快将它摆脱掉。
老人说出声来:“如果那孩子在这儿……”
可是男孩并不在这里,他心里十分清楚。这里只有你自己,你好歹还是回到最后那根钓索边,无论天黑不黑,都要去把它割断,然后把那两卷备用钓索系上。
他这样做着,在黑暗里做这些事情是很困难的。有一次,那条大鱼突然向上掀了一下,巨大的力量将老人拖倒在船里,脸朝下,眼睛下方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马上从脸颊流了下来。可还没流到下巴上就已经凝固了,干掉了。于是老人挪了挪身子,又回到船头靠在木船舷上歇息。他拉好麻袋,小心地将钓索从肩上的一边挪到另一个地方,然后依靠肩膀的力量将它固定住,又握住钓索小心地试了试大鱼拉曳的重量,然后把手伸到水里测量小船航行的速度。
不知道为什么,大鱼突然摇晃了一下,老人猜测,敢情是因为钓索在它高隆的背脊上滑了一下。它这点小疼痛当然不及我这背上的疼痛了。但无论它有多大力气,总不能一辈子都拖着我这条小船跑吧。眼下,我已经把所有会惹出乱子的东西都清理掉了,还准备了好多钓索,一个人达到这种程度也就可以了。
“鱼啊。”老人轻轻说出声来,“我会跟你奉陪到底的。”我认为,它好像也要同我战斗到死,老人心想,我就等待天亮。破晓前时分,天气冷得要命。老人的身子紧紧地贴在木船的船舷上以取暖。大鱼能熬多久,我就能熬多久,老人心想。
天色渐渐发亮,钓索还在水中向下伸展着。小船跟随着大鱼平静地移动着,微微升起的太阳一露边儿,阳光就直射到了老人右边的肩上。
“它在朝北走啊!”老人自言自语。海流在将我们向远远的东方派送,老人心想,但愿它能够随着海流拐个弯,这样就说明它已经疲倦了。
太阳升高了,老人发觉大鱼没有丝毫疲乏的意思。他只发现了一个有利的征兆——钓索开始倾斜,其斜度可以说明它正在向较浅的地方游。这虽然不能表示它会跃出水面。但或许它会这样做。
“上帝啊,让它从水中跃起来吧。”老人说,“我有足够长的钓索,完全可以应付它。”
老人心想,如果我把钓索稍微拉紧一些,让它感到疼痛,它就能跳出水面了。现在是白天,让它跳跃一次吧,这样它会把沿着背脊的那些液囊装满空气,它就没法沉到海底去死了。
老人拉紧钓索,然而就在他钓上这条鱼以后,这根钓索就已经是绷紧得快要断了。他身体向后倾拉着钓索,能够明显感觉它硬邦邦的,也就不能拉得更紧了。老人心想,我可千万不能猛地一拉呀。因为每猛拉一次,钓钩划出的口子就会被弄得更宽一些,如果它当真跳跃起来,就有可能把钓钩甩掉。反正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也感到好过些,现在我不用盯着太阳看了。
钓索上粘连着黄色的海藻,老人知道这会给大鱼增加一定的拉力,所以很高兴。而夜间发出很强的磷光的正是这种黄色的果囊马尾藻。
“鱼啊!”他说,“我好喜欢你,而且尊敬你。但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你杀死。”
但愿我能做到,老人想。这时,飞来一只小鸟,它正朝北方飞。它是只鸣禽,在水面上飞得十分低。老人看得出它有些疲乏了。
小鸟落在船艄上,在那儿歇了歇,然后绕着老人的头飞了一圈,落在那根钓索上,或许它认为站在那儿会比较舒服。
“你多大了?”老人问鸟儿,“这是你第一次出门吗?”
在老人说话时,小鸟也望着他。或许是因为它太疲乏了,都没仔细看脚下仅仅是条钓索,它用小巧的爪子紧紧抓住钓索,在上面摇啊晃啊。“这根钓索很稳当的。”老人又对小鸟说话,“真的很稳当。夜里没有一点风,你怎么会如此疲惫呢?小鸟们都怎么啦?”
难道是有老鹰,他猜测着,不会是老鹰飞到海上来追捕它们吧。但是这只是老人心里想的,没有对小鸟说。反正它也听不懂,而且很快就能领教老鹰的厉害了。
“那你好好歇歇吧,小鸟。”他说,“然后返回到空中,去碰碰运气,就像任何人,或者鸟,或者鱼那样。”
老人靠自己的话给自己鼓劲,因为夜里时,他的背脊已经僵直,现在痛得更厉害。
“小鸟儿,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住在我家。”他说,“但十分抱歉,目前我不能趁刮起小风这个时候,扯起帆将你带回去。但我总算是有个朋友在身边。”
就在这时,大鱼突然一歪,把老人拖倒在船头上,要不是老人撑住身体的同时还放出一段钓索,他早就被大鱼拖到海里去了。而就在钓索猛地一抽时,小鸟飞走了,老人都没来得及看它飞走。
老人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摸着钓索,但他发现手上已经出血了。
“难道这条鱼被什么东西弄伤了?”他说出声来。老人试图把钓索往回拉,看是否能让大鱼转回来。但是当钩索就快拉断时,老人握住钓索,身子向后倾,以抵消钓索上的拉力。
“你现在是不是感到很痛,大鱼?”他说,“说实话,我也一样啊。”
老人转过头寻找那只小鸟,因为他很希望有它来做伴。可是小鸟已经飞走了。
你只停留了一小会儿,老人想。可是你要去的地方有大的风浪,只有飞到岸上才算是安全的。而我自己怎么会让这条大鱼猛地一拉,把手划破了呢?看来我是越来越笨了。不然,就是因为我只顾望着那只小鸟了,只想着它的事情了。现在我得关心自己的活儿,然后得把那条金枪鱼吃掉,这样才不至于没有力气。
“真希望那孩子也在这儿,如果我手边有些盐就好了。”老人再次说出声来。
老人把沉甸甸的钓索转移到左肩上,然后慢慢地跪下来,在海水里洗了洗手,并在水里浸了一分多钟,老人注视着鲜红的血液在水中漂散开。海水随着船的移动平稳地拍打着他的手。
“它现在游得慢多了。”老人自言自语。
他巴不得让手在这盐水中多泡一会儿,可又担心大鱼会突然转动身体,于是他缓缓站起身,打起精神,朝着太阳,举起那只手。只是被钓索勒了一下,割破了皮。然而伤口是手上最重要的部位。他十分清楚干成这桩事离不开这双手,他也不希望还没动手就先把手给割破了。
“现在。”待手晒干了,他说,“我该吃那条小金枪鱼了。我可以用鱼钩将它钓到身边来,就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