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书写在《吴佩孚将军传》之后,是民国三十年[1]双十节脱稿的。我为什么要写这两部谈掌故的书呢,说起来有一段苦痛的回忆:当我还是涂鸦少年的时候,喜在报纸上发表作品,从小说写起,一直写到评论,觉得所要说的话很多,而所受的限制很严,所能发表的范围很窄。那时上海有租界,是军阀势力所不及,言论较自由的地方;后来我改变方针,替上海报写通信稿,我所要说的话,在地方报不能发表的,在上海报能尽量地登载出来,那时我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愉快。
我在故乡长沙,用尽可能的方法逃避当地的邮件检查(或托人带信来沪,或利用日本邮便局,或用军事机关信封而以报馆私人为收件人,或用英文而以洋商名义发信),平均每日发一函,每函长约二千字。倘有一天不写,心里头就难过得像放弃了一天的责任一样。如此经过七八年之久,上海也不复为新闻自由的理想天地了,我移转方向,改以天津报为目标。
二十五年搬到上海来,我感到言论不自由真是新闻记者精神上的枷锁,这枷锁一日不解除,则一切自由均无从谈起。我不能摆脱新闻记者不做,又不肯强作违心之论,以投时贤之所好;在穷则变变则通之原则下,乃采取避实就虚的策略;不谈本国政治,专写国际问题。我以为这该可以任情发挥了,但是天下事真难说,你谈某些问题,有人会怀疑你影射本国的某某问题,同时“闲话皇帝”一类的文章,能引起外国压力而使执笔者获罪入狱。
因路路不通的缘故,才使我决心由一个新闻记者变成了旧闻记者,改写事隔多年的国故丛谈。这两部书就是在那种环境和那种心情之下的产物。
这部书和《吴传》一样,逐日在当时的新闻报发表。但《吴传》登完一段写一段,这部书却是穷两月之力,一口气写成的,其大部分时间用之于搜集参考材料与接洽有关人物的上头。我一面登报,一面交中华书局付印,报上未登完,样本已排好,剩下来的只有付印和装订的手续。
天下难说的事太多,你以为印好了就可以发行吗?是年十二月八日,黑暗势力突然地侵入了当时的上海租界,从此未登完的余稿不再见之于报纸,而出书亦因之延搁至今。不但这样,连我已出版的《菊隐丛谈》二十种,也被日本人列入“禁书”,或毁版,或禁售。我应当感谢他们,在漫漫长夜中,我有充分时间补充了许多材料,使这部书的内容较充实,比原稿增加了三分之一。
《吴传》是民七至民十五北方军阀的政治斗争史,那么说得狂妄点,这部书算是民元至民六的开国史和再造共和史吧!其中包含着辛亥革命前的排满潮和党团活动,袁世凯与清廷之斗法,南北议和与统一,二次独立因宋案发生,还穿插有纵横五六省的狼祸纪实,和因帝制引起的五九国耻,最后以洪宪丑剧及袁世凯忧愤而死为结局。这是民国成立前后的一大动荡时期,一方有着可泣可歌的史料,一方腐恶势力之顽强,政治道德之破产,是开国时期所不能避免的现象。
我生平写稿,粗制滥造或所难免,但我敢于自信的,不肯说一句假话,不愿写一件假事。我这个记者,为新为旧是另一问题,我所注意的是真假问题,要努力做一个真记者,尽量地保存事实的真相。这两部书虽不敢自诩为与当年的事实毫无出入,至少对于说真话和写真事两点,已作了相当的努力。
还有一部《督军团传》,不久或可问世,和这两部书联系起来,是民元至民十五间民国初期的掌故。
民国三十五年二月二日,旧闻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