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君子”原是好听的名称。历史上所称为“六君子”的,唐玄宗时有陈宜中等(第一批),宋宁宗时有太学生周端朝等(第二批),明熹宗时杨涟、左光斗等为魏忠贤所害(第三批),周起元、缪昌期、周顺昌等死于狱中(第四批),这些人都是具有热血的中华魂,国家和民族间之正气,以泪和血写成他们可宝贵的史篇。最后一批“六君子”便是光绪朝维新之变,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等(第五批)死于西太后之手,他们虽则因时代关系,囿于“忠君报主”的旧观念,对民族问题不曾理解到,但那次惊人事件后,国人始晓然于清室之不足与有为,一时崛起的志士仁人,由维新狂热转变到革命激流,则他们在菜市口的血也不是白流的。
民国既成立,打倒了专制淫威的帝后,则“六君子”之名当不再见于经传了;不料民国四年间,又有变形易质的“六君子”出现,杨度、孙毓筠、胡瑛、李燮和、刘师培、严复等组织所谓“筹安会”,时人戏呼之为“六君子”,这是“六君子”的反角,也是近代历史上的一幕怪剧。
我们如稍回忆,清末和民国初期两次“六君子”事件,袁世凯都是其中极重要的角色:他出卖戊戌六君子以成其功名富贵,而起用洪宪“六君子”却未尝不是他自促败亡的动机。事之凑巧的,袁与湖南人像特别有缘,戊戌六君子以谭嗣同为核心,是一位湖南人(浏阳),洪宪六君子的主角是杨度,又是一位湖南人(湘潭)。后来打倒洪宪帝的蔡锷也是湖南人(宝庆)。
袁之不臣于清室,不始于辛亥逼宫,而始于戊戌之告密。他若不把戊戌六君子的血染红了他自己的顶子,也许光绪帝能够排除万难,恢复其君主特权,挂起了“君宪”招牌,推行其以康梁为中心的新政,虽则最后仍无裨于清室之覆亡,却未尝不足以蒙混一时,动摇了民族观念,也许辛亥年熊秉坤等攘臂一呼,不能一举而断送清朝二百六十八年的天下。
下述史实,是袁出卖戊戌六君子的一段过程。
戊戌年(光绪二十四年)[2]四月下诏维新后,七月擢谭嗣同、刘光第、杨锐、林旭为四品京卿,他们都算是天子的近臣,和现在的机要秘书一样,而当时翎顶辉煌的军机大臣反变成了吃饭不做事的庙堂傀儡了。试想,畏新政如虎,视康梁若蛇蝎的西太后,能够容忍得下吗?她正在计划着以九月天津观操为由,命直隶总督荣禄实行所谓废立之计。谭嗣同听得这消息不觉慌了手脚,想利用平日向新党暗送秋波的袁,以推翻西太后的毒谋。
袁刚授直隶按察使不久,尚未到差。八月初二召见,即开去本缺,升为候补侍郎,办理练兵事务。这次破格升迁,是谭怂恿着光绪帝以“殊恩”感动他,想用他的新军对抗那手握重兵的荣禄,进而推翻那阻害新政的太后。
初三晚,袁邸中来了不速之客,就是那位炙手可热的谭京卿。他向袁道贺后,即转入本题说:“你懂得恩诏的来由吗?”
袁是老奸巨猾,虽然胸中雪亮,却故意地推开来说:“不晓得哪位大臣口角春风,倒使我受宠若惊。”
谭连连地摇着头,表示不以为然的样子。
袁低声说道:“是老兄的错爱?”
谭仍然摇着头微笑着。
袁说:“愿闻明教,以开茅塞。”
谭用极端严肃的口吻,吐着“简在帝心”四个字,每个字都说得沉重而有力。而袁呢,亦用极端严肃的态度,表示其“感激涕零”。一个算是“饥不择食”,一个却“满脸都是戏”。
谈话渐渐入港,两人的声带亦渐渐低沉下来。谭把满腔的心事都说出:“皇上在大难中,不久有密旨,命你将荣禄正法,带兵入卫,把守颐和园,即命你升任直隶总督。”
袁幕中有一位智囊——尹铭绶,是谭文勤公(名钟麟,党国要人谭延闿之父)的孙女婿(长子朴吾的女婿),以榜眼授翰林院编修,这里又是一位湖南人(茶陵)。袁送过了客,就把尹找过来唧唧嚷嚷地讨论了很久,以后便发生太后再临朝和诛戮六君子等等惊人动作。
后来袁摇身一变,变做了民国总统,曾在报端发表戊戌政变日记,是替他本身和荣禄洗刷的。兹节录于下:
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廿九日,予奉召由天津抵京,定八月朔请安。初一日黎明在毓兰堂召见,上垂询军事甚详,退下。忽有苏拉[3]来报,已以侍郎候补,并有军机处交片:“奉旨,令初五日请训。”次早,谢恩,召见,陈无尺寸之功,受破格之赏,惭悚万状。上笑谕:“人人都说你练的兵,办的学堂甚好,此后可与荣禄各办各事。”
初三晚,谭嗣同突如夜访,谓有密语,请入内室,屏去仆丁,心甚讶之。……谭云:“公受此破格殊恩,必将有以图报。上方有大难,非公莫能救。……荣某将废立弑君,公知之否?”因出一草稿如名片式内开:“荣某谋废立弑君,大逆不道,若不速除,上位不能保,即帝命亦不能保。袁世凯初五请训,请面付朱谕一道,令其带本部兵赴津见荣某,出朱谕宣读,立即正法,即以袁某代为总督,布告荣某罪状,即封禁电局铁路,迅载袁某部兵入京,派一半围颐和园,一半守宫。如不听臣策,即死在上前。”各等语。予闻之魂飞天外。
谭云:“今要公以二事,诛荣某,围颐和园耳,如不许我,即死在公前。公之性命在我手,我之性命亦在公手。必须今晚定议,我即请旨办理。”予谓:“此事重大,今晚即杀我,亦决不能定。且你今夜请旨,上亦未必允准。”谭云:“初五日定有朱谕一道面交公。”予见其气焰凶狠,只好设词推宕,……因答以“青天在上,袁世凯断不敢辜负天恩,但恐累及皇上,必须妥筹详商以期万全。我无此胆量,决不敢造次,为天下罪人。”谭再三催促定议,几至声色俱厉。腰间似有凶器,予知其必不空回,因告以“九月即将巡幸天津,伊时军队咸集,皇上下一寸纸条,谁敢不遵,何事不成?”谭云:“报君恩,救君难,立奇功大业,天下事尽入公掌握,在于公;若贪图富贵,告变封侯,害及天子,亦在公,唯公自裁。”
初五日请训,因奏曰:“古今各国变法非易,请忍耐待时,如操之太急,必生流弊,必须老成持重如张之洞者主持,方可仰答圣意。至新进诸臣,阅历太浅,办事不能慎密,倘有疏虞,累及皇上,关系极重。臣受恩深重,不敢不冒死直陈。”上为动容,无答谕,请安,退下,即赴车站。抵津日已落,即谒荣相,略述内情。
越四日,荣相奉召入都,临行相约,誓以死保全皇上。……良以慈圣祖母也,皇上父亲也,处祖母父亲之间,为子孙者唯有出死力以调和;至伦常之变,非子孙所忍言,亦非子孙所敢问。
他面谏光绪的一段话是没有根据的,最有根据的是他后来一帆风顺的官运:光绪二十五年(己亥)十一月授山东巡抚,庚子(二十六年)之乱,与粤督李鸿章、江督刘坤一、湖督张之洞等合议划境自保,因之义和团不敢入山东境一步,因之得“才堪应变”之名;二十七年(辛丑)继李鸿章署直隶总督;十二月参与政务处;二十八年(壬寅)实授直督,还兼着商务、路政、电报、外交、练兵等等大臣的头衔。后来李、张两人相继谢世,他竟变成了唯一的“庙堂柱石”。三十四年两宫升遐[4],才使他真正遇着一次“魂飞天外”的打击。
光绪死得突兀,当时就有中毒的传说,迄今尚为疑案。又有遗诏诛袁的种种传说。不论怎样,摄政王载沣是光绪的亲兄弟,想替哥哥报仇,是情理上所应有的。加以满汉人兵权之争——满人铁良、良弼等一口咬定汉人非其族类,尤以袁练兵为其心腹之患——所以光绪死后不到一个月,清廷就叫袁“回籍养疴”。(袁早知为清室亲贵所不容,于光绪三十二年十月奏请解除兼职,将北洋第三、第五、第六各镇交部直辖,清廷允之,以旗人凤山为一、三、五、六四镇总统。)
载沣不诛袁而仅仅叫他“养疴”,是不敢下手,不是不忍下手。北洋新军都是袁的耳目或心腹,以柔懦的摄政王,敢于悍然为之而不顾其后果吗?所以袁虽则奉令下野,暗中仍是北洋军的首领,仍是清廷的心腹之患。那时他已不重视那位尹榜眼了,却找到另外一个湖南人,另外一个智囊,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杨度。杨随他到彰德,为之策划奔走。他的长子克定在北京做邮传部丞参,是他的留京内线。北洋总督杨士骧、东三省总督徐世昌和若干督抚们是他所散布的私党和资金网。要钱有钱,要人马有人马,只等时机一到,不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尹榜眼何以被袁遗弃了呢?当袁外放鲁抚时,曾经保举他做过山东学台,以酬其功。当义和团闹得乌烟瘴气的时候,他又来献策,主张怀柔拳民,以免失太后之意。但是袁一则鉴于外国人的势力比太后大,二则与两江、两湖、两广诸总督有“保境安民”的新结合,所以不肯采纳他的建议。并且袁是个极端猜忌的人,不愿别人多预闻他的机密,又觉得“尹才子江淹才尽”,所以渐渐地冷落了他。尹又因礼部勘卷事,与其座师——礼部尚书徐桐大闹,竟至专折参徐,当时师弟之分极严,学生打倒老师是清议所不容的,所以尹后来外放江南候补道,在南京潦倒以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