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北洋文流:六君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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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东京鸟瞰

第一次新政被推翻,引起了义和团之变,引起了八国联军入京的奇耻大辱,同时却又引起了光芒万丈的革命火把,清廷于创巨痛深之余,才有所谓“筹备立宪”之举,想用“假膏药”来转移各方的视线。辛丑年复开经济特科,癸卯年(光绪廿九年)闰五月光绪在保和殿举行“御试”,应考的有两个后来在民国史上掀风作浪的怪人物,一个是广东人梁士诒,一个是湖南人杨度。梁中了一等第一名,杨是一等第二名。榜发后,西太后向军机大臣瞿鸿禨(湖南善化人)偶然谈到特科人才,瞿奏称:“初试一等一名梁士诒是广东人,梁启超的兄弟,孙文的同县人,名字又和康祖诒(有为原名)的末一字相同。梁头康足,其人可知。”这位颠倒错乱的大臣,把三水人(士诒)硬派作新会人(启超)的兄弟,把香山(中山)与三水当作一县。但是西后一听得革命领袖和康梁的大名,即马上变色,连初试的阅卷大臣都被她撤换了。同一时期,杨度亦有“康梁余党”的嫌疑,吓得他和梁都不敢入场复试。

杨是王湘绮(名闿运,字壬秋,湖南湘潭人)的得意门人。少年丧父,和他的妹妹杨庄(字少姬)有才男才女之称。少姬就是湘绮最小的儿媳(湘绮第四子名文育,字季果,乃少姬之夫。)民国初期,一个白发垂辫的老人带着一个年老貌丑的女人,形影相随,招摇过市,千手所指,万目所视,都笑这个老名士和上坑老妈子的活剧,而此老泰然自若,因之时人都说湘绮玩世不恭,却不知他是苏张一流人物:他在曾国藩幕府时,暗中屡次进言:“你出死力替别人争天下,何不留以自取!”吓得曾不敢答话。有一次,他口称机密大事,请曾屏退侍从,又在私室中反复陈说清廷之不足以有为,与其碌碌依人,何如创业垂统?曾侧着头把眼光射在地下,一面用指头蘸着茶水在案上信手作字,后来仆人发现他所写的都是“妄”字。曾引进乡贤很多,终其身不敢保举湘绮,而湘绮亦视之为“一个无出息的伟人”。

杨在湘绮门墙中养成了通脱不羁的个性,涂脂傅粉,涉猎花丛,与龙阳才子易实甫一模一样。一次,少姬夫妇口角,杨写信给乃妹说:“夫妇之道同于君臣,合则留,不合则去。”少姬涕泣求去,急得湘绮搔首顿足说:“你不看他(指其子)的面,须看我的老面。你不做我的媳妇,做我的女弟子何如!”

民国四年,国史馆协修宋育仁因主张复辟被捕,解回四川原籍。宋是湘绮弟子之一,且湘绮正任国史馆长,他留了一封信给“慰亭老侄总统”,把印授交给杨(时杨任该馆副馆长),悄然不辞而去。他死后杨的挽词是:“旷代圣人才,能以逍遥通世法。平生帝王举,只今颠沛愧师承。”

杨的伯父瑞生曾任朝阳镇总兵。他有一名马弁[5]是后来北洋三杰之一——大名鼎鼎的王士珍。那时聂士成练武卫新军,向瑞生要人才,瑞生开了一张名单,守备王士珍也在其内。不料王守备自请退休,就把王马弁顶名荐了过去。后又选送袁世凯所办的武备学堂,毕业后提拔到统制的地位,民国成立后又屡任总长、总理,而那个真正王士珍却穷得只剩下一条寡裤带,在湘潭杨家烧饭挑水。有人指点他:“你何不找找你的替身,你的替身不是既富且贵了吗?”王顾左右而言他。

明白杨的身世及其少年时所师承的人物,已不难揣想他后来将演变为怎样一个角儿了。有人把他归纳于保皇党,那是不正确的,实实在在,他欲以悬河之口及纵横之术物色一个有魄力、有地位、有帝王思想的主子,地位要与曾国藩相若,胆量要比曾大,然后帮助他取天下而自为开国元勋,以竟湘绮未竟之志。严格分析起来,他是君主立宪派,与民主立宪派(革命党)格格不入,但又不愿翊戴清廷,所以又不能与康梁所领导的君宪派合流共趋。

因瞿鸿禨的一番瞎话,害得他背了“康梁余党”的招牌,茫然东渡,不久即与其乡人范源濂(湖南湘阴人)分任东京留学生会正副会长(杨正范副)。听说他离开北京时,张之洞颇赏识他,叫他递门生帖子,许以将来有机会时慢慢提拔他。也许他那时看中了张,认作他的“曾国藩”,他在东京做了张的第五纵队,常把东京留学界空气报告那位“识时务而不彻底,欲改革而无勇气”的清廷元老。

湖南人满天下,东京中国人社团中到处都听得楚歌声,所以杨的活动力很大。他本来很有钱,又有人接济,他的饭田町寓所俄然变成了“留日学生俱乐部”和“湖南会馆”,常以大坛酒、大块肉招待同国人和同乡人,和他往来的有各党各派,绝无畛域之见。当中往来最密的有黄廑午、陈天华、宋教仁、刘揆一、杨笃生等,这几位都是湖南的极端革命派。(陈天华是革命党的大文豪,湖南新化人,于乙巳年十一月十二日[6]在日本投海。所著有《警世钟》《猛回头》等篇是革命时的重要文献,感人极深,辛亥革命颇受其影响。杨笃生是湖南长沙人,吴樾刺五大臣的炸弹便是他所手制的,后来在伦敦蹈海死。)

乙巳年(光绪三十一年)七月,中山先生由欧洲到日本,对革命事业再作大规模的策动。中山先生始意想合并革命保皇两党,良以两党皆为汉族,主持之者皆为粤人,参加者又皆国中英俊之士,与其分道扬镳,何如通力合作!不料康长素眼高于顶,且富有“忠君报主”之忱,梁任公虽有入彀之意(康党有“卓如已入行者圈套”之语),亦不敢过于“离经叛道”,所以中山先生的合并计划不成,却于无意中实现了“另一合并计划”,正应了“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两句老话。

杨虽非革命党人,却不是古板死气的保皇党,论才智高人一等,论声势亦复不弱。中山先生想把这个“中间派”拉过来做同志,乃与程家桎等访杨于其寓所,不惜反复开导,说了许多“排满必胜、建国必成”的话,无如言者谆谆而听者藐藐,这由于杨生平不作第二人想,不愿坐保皇党的第三把交椅,同样不愿在中山先生领导下做亦步亦趋的信徒,而欲于革命保皇两党对峙中造成第三者的优势,以达其“开国元勋”之目的。

中山先生的理论是:与满人谈改革,无异与虎谋皮。而杨则答以“革命的破坏性太大,中国已疲弱,不堪服猛剂以召危亡之祸。英日皆以君主立宪而强,满族虽不足有为,倘待有为者出而问世,则事半而功必倍。……”

顽石既不点头,生公亦无由说法。不料杨把话锋一转说:“我们意见不同,各走各的路线,倘能打通任何一条路线,都是于国家有利的。我们虽不能合作,敝同乡黄廑午等人的主张却与公相合,我介绍给公何如?”

廑午就是黄克强先生(兴)当时的名字。孙黄两大革命领袖之结合乃由于杨的介见,真是天下事之不可解者。中山先生的兴中会有理论,有实行;黄的华兴会则偏重实行而鲜有启迪群众的理论,因之外间谥黄为“革命实行家”,在东京颇有如火如荼的声势。孙黄一见面,就感于志同道合,乃将两会归并为同盟会,推中山先生为最高领袖,而革命之基础益固。

一般人都记得同盟会以《民报》为喉舌,保皇党以《新民丛报》为宣传机关,双方常常展开笔战,却罕有注意到以第三者自居的杨亦有一种刊物叫作《中国新报》的。杨在报端发表“新湖南”及“金铁主义”,与另两党若即若离,实为满清末期的投机派。

革命保皇两党的政战可分为两大时期:自乙未至庚子[7]五年间为保皇党一手遮天的时期,康的一张嘴会吹,像抱着孤臣孽子之心,把光绪吹得是一代“圣明之主”;梁的一支笔会写,写得使人们看了心旌摇晃不定。加以国人的心理是很难有急角度的转变的,以变法图强为终南捷径,以民族革命为渺不可求的理想。但自庚子联军入京后,“天朝大国”的威风完全扫地,“天威咫尺”的假面具被揭穿,国人的忍耐性已到了最大限度,所以同盟会成立不久,人人均知清室之不可为,而以颠覆清室为唯一可采之途径。从此,康的吹吹得不入耳,梁的写亦写得不入目了,保皇党遂由升华而趋于没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