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北洋文流:六君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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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清廷的假膏药

一方因革命势力之高涨,一方鉴于立宪政体的日本战胜了专制政体的俄国,全国人心振奋,出使法国大臣孙宝琦等奏请立宪,各疆吏及民间团体起而和之,清廷为势所迫,乃于乙巳年(光绪三十一年)[8]六月派镇国公载泽、户部侍郎戴鸿慈、兵部侍郎徐世昌、湖南巡抚端方等往东西各国考察宪政,后又加派绍英,即所谓“五大臣出洋事件”。

八月廿六日当载泽等上车时,桐城人吴樾在前门外车站埋伏炸弹,轰然一声,载泽、绍英仅受微伤,临时中止出发。徐世昌、绍英吓得不敢再做党人的靶子,乃于九月间改派山东布政使尚其亨、顺天府丞李盛铎代行。

这几位先生,叫他们考察目迷五色的海外繁华或有余,要叫他们考察宪政,则可谓“用非其才”。幸而前清有一风气,官越做得大,事体越清闲,自有手下人为之撑腰垫背。五大臣带了若干参赞、随员,其中最有力的一个就是后来大大有名的湖南凤凰人熊希龄。

熊是半新半旧的人物,曾追随康梁之后以新党见重于时。戊戌政变后,仅仅得了个“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的处分,却大为湘抚赵尔巽所赏识,由一个体操教习(熊受管束时在常德西路师范传习所任体操教员)爬到候补道的地位,再由候补道爬到随同五大臣出洋的参赞地位。他想再找一个替他垫背的,想来想去,想到同乡人杨度的身上,乃向五大臣上了个条陈:“我们匆忙到外国,不久又匆忙回来,不易搜集材料。纵然搜集了材料,而各国国情不尽与我国相适合,不易整理就绪。依着希龄的见解,不如物色一个对宪政有深切研究的人物,叫他厘定方案,我们回国时即以之为蓝本,润色之而出奏。”

那几位大臣对此无成见,只要自己不动手,无论哪一个做枪手都成。关于枪手的人选问题,熊以为我国精通宪政的有二人,一为梁启超,一为杨度。梁是朝廷的罪人,杨则无所谓,不如先找杨再说。他的上司说:“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你到东京辛苦一趟,先和杨度接洽。”

熊立刻趁船到东京,见了杨度说:“晳子,你的机会到了!我请你帮忙,同时我却替你帮了一次大忙。”杨向他投着一道惊疑的眼光,他却汩汩滔滔地说了一切经过,并且说:“五大臣做躯壳,你替他们装上一道灵魂。当他们在火轮上看海鸥,在外国看跑马、赛狗的时候,正是你闭户著作的时候。他们逛得厌了,你的大作也就完成了。”

杨想了一想,这正是“借尸还魂”的机会,便欣然应允了。等到熊由日本返国复命的时候,杨又把枪手的责任分一半给梁任公,他自觉学问渊博不及梁,行文之流畅亦有所不及,便把难题目交给梁做,这个题目就是《世界各国宪政之比较》。他自己拣了两个比较轻松的题目,一为《宪政大纲应吸收各国之所长》,一为《实施宪政程序》(清廷为拖延时日起见,预定九年立宪,杨则主张缩短为五年,戊申[9]八月仍规定为九年,直至宣统二年[10]才颁诏改为五年。)

当五大臣在海外走马看花的时候,多才多艺的熊参赞还闹了一场笑话:一天,熊回到旅馆,匆匆找着了自己的卧房,推门一看,一个赤条条的西方安琪儿静静地睡在他自己的床上,不啻一幅海棠春睡图。熊揉一揉眼睛,“这是在做梦吧?但,绝不是梦境。丰润的脸庞,柔和的气息,白藕似的嫩臂,满头散乱的金丝发,哪一件是能在梦中遇着的?”

他脑子里正在翻来覆去的时候,那女子悠悠地醒来,惺忪的梦眼中骤然看见了扁鼻黄面的中国人,也疑心做着一个怪梦,咄的一声,翻身而起。继而她发觉不是一个梦,遂又疑心到站在她面前的中国人是个飞檐走壁的大盗,她狂呼:“救!……救!”

这一来熊更茫茫然摸不着头脑了。他忍着满肚皮的闷气,柔声下气地说:“夫人,这是我的房,你怎么会睡到我的床上!”那女子不懂熊的话,呼声格外锐厉,许多旅客都跑来看新闻,当中一个是熊的同伴梁鼎甫,一手把熊拉出房门来,一面向那女子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道歉的话,才结束了这幕趣剧。

熊被拉出时仍旧茫茫然。梁一面埋怨他,一面解释说道:“你走错了一层楼了。外国旅馆每层楼都是一样,每个房间的陈设物也是一样。你今天不遇着我,秀才遇洋人,有理讲不清,何况你是无理的呢!”

这是节外生枝之笔。且说五大臣倦游归国时,枪手的草稿未到,急得他们搔首顿脚。又是熊出主意,要他们以“考察东南民气,并征集名流意见”为由,在上海饮酒看花,一面派急足到东京催促枪手交卷。卷到了,五大臣打马进京,根据梁杨的蓝本奏请立宪。丙午年(光绪卅二年)[11]七月,经过御前会议,清廷乃下“预备立宪”之诏。

当五大臣出洋考察时,清廷特设“考察政治馆”,正应着上海人“像煞有介事”的一句话。五大臣要把灵魂找回来,奏保杨度才堪大用,清廷准奏,丁未年(光绪卅三年)[12]七月改考察政治馆为宪政编查馆,赏杨四品京堂,委为编查馆提调,这时杨的地位几与戊戌政变前六君子的地位相若了。

杨不到北京“走马上任”,却跑回湖南“闭门守制”,像是无意仕途的样子。实实在在,杨与其友梁碧垣组织华昌公司在湘办矿,亏了本,下不了台,梁急得一目丧明,杨也急得一筹莫展。杨一面向北京自高声价,一面却真想料理公司的事,一时分身不得。那时清廷调张之洞、袁世凯为军机大臣(袁兼任外务部尚书。杨士骧继任直隶总督。其后张死于宣统元年八月,享年七十四。)张、袁早已窥破了五大臣闷葫芦里的妙药,对杨亦抱着“斯人不出,如宪政何”的感想,一再催之北来。

往日士大夫都有一种“搭空架子”的习惯,你不需要他,他急得钻头觅缝地想出来,你一旦请教他,他又摆出满不在乎的态度,千呼万唤,呼之不出。杨给张、袁的回信说:“我办华昌公司,亏了本,下不了台,一时不能北来。”张、袁虽明知这无异“敲诈”手段,区区几个钱却不成问题,便发起代向各督抚招募股本,钱的问题解决,杨乃飘然而至。

戏报早已贴出,名角又已登场,看上去立宪问题已不是“像煞有介事”的空泛问题了,但是不肯放弃大权的西太后仍然抱着“拖”的政策,满人亲贵又都疑心“宪政糖”里面包了毒药,反对之声四起。只有庆亲王奕劻甘做袁的傀儡,在袁指示下,建议召集各亲贵在颐和园听讲,讲师是杨度等,讲演的题材是说“立宪乃君主万世一系的不二法门,否则必难避免革命。”……

这篇大道理虽然吓退了亲贵们抱残守缺的勇气,当前又有难题,汉臣中的两大柱石各有见解,张讲求考据之学,宪法大纲要合乎本国历代制度;袁则主张吸取东西之所长,以富国强兵为目的而不问其他。杨既要融合满汉意见,又要融合张袁意见,其不能发挥独特之见解可知。

开讲宪政时又有笑话:一天,郑孝胥忽发冷笑,大家都很诧异,问他有何高见,他说:“你们把立宪当作救时良药,以为宪政完成后,国由此而富,兵由此而强,依我看起来,用不着咬文嚼字,用不着五年九年,富国强兵,犹反掌耳!”众惊问:“你有何安天下的妙策,我们愿洗耳恭听。”郑得意扬扬地说:“极简单,两字妙诀,借款而已。”

“借款!谁不知道借款?但借款怎样可以救国呢?”大家都有点茫茫然了。不过他们看到郑的脸上很有把握的神气,以为借款之下必有妙文,所以都不敢拿出藐视的态度,请他详加解释。郑四面望了一望,像怕有外国侦探偷听了他的话,才低声说道:“我们借了外国的款子,外国便穷了,我国便富了!”

杨事后向人说:“中国名流其见解幼稚如此,国事焉得不坏?”当时杨自命为庸中佼佼,后来他发表“君宪救国论”,与“借款救国论”相去几何?迟至民国廿年后,我国士大夫阶级还有侈谈所谓“大刀救国”的,又与庚子年“洪钧老祖命五龙守护大沽,洋兵当片甲不留”的话相去几何?

事实上,袁、杨的结合始于丁未年讲解宪政之时,袁想利用新政推翻亲贵的旧势力,以便创造自己的新势力,又因戊戌政变得罪了康梁一派新党,所以网罗了杨度做他夹袋中的新人才。不料西太后一死,袁被贬逐,杨亦失了飞黄腾达的阶梯。他常常叹着气说:“伊藤博文的命太好,我的命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