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北洋文流:六君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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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宁汉党狱

当清廷高唱立宪之际,正党人誓死排满之秋,其声势最大而出人意表的是丙午年(光绪三十二年)十月萍醴之役。时值大水之后,遍地都是哀鸿,湘赣会党与煤矿工人联合起事,发明了若干“新战术”:浏、醴一带乃爆竹的产生地,义军把这个爆炸物藏在洋油箱内,夜间放起来,小爆竹噼噼啪啪像步枪声,大爆竹轰轰然像大炮声,清军为之丧胆;他们力避正面战,却展开漫山遍野的游击战,白昼不见人影,夜间杀声四起,另于丛林中树起一片一片的旗帜,这是他们的“疑兵”,清军杀来时扑了一场空,他们却从左右翼包抄清军的后路。这些战术是中国人的独特战术,就是“以寡敌众,以弱敌强”的战术。后来蔡锷讨袁之役,湘军驱张之役,及最近中日之战,曾用之而大获胜利。

清廷始则令湘赣两省会“剿”,继而看到义军如火如荼的声势,乃命两江总督端方、两湖总督张之洞檄调大军,倾四省之力,才把义军消灭,倡义者或被杀或被捕,几乎一网打尽。那次义军失败由于领导乏人,内容涣散之所致,一部称中华民国,一部称中华帝国,称民国的以湖南人痛骂湖南人,骂曾(国藩)胡(林翼)是逆贼,洪杨之役是湖南人的奇耻大辱,所以湖南人应以一身为天下先,以赎前愆,以雪前耻;称帝国的却并未拥立一个皇帝来,但以驱除鞑虏,推翻淫后为目的,虚大位以待豪杰之士,总之,他们只抱着“一民主义”——民族主义——而对于“民权”“民生”则模糊不明,与东京的革命大本营——同盟会——无密切之联络,虽有血气之勇,终以步骤不一而失败。

萍醴起义事为东京同盟会所闻,急派党人分赴长江各省运动军队响应,其中之一就是后来洪宪六君子之一——孙毓筠,那时他是毁家纾难的志士,其党中地位仅亚于黄兴。中山先生特在牛込区寓所设宴欢送,祝其马到成功。

孙是清廷大学士孙家鼐的侄孙,其祖先为山东济宁州人,逃荒逃到安徽寿州来,在城外二十里大柳树(地名)住下。那个老头儿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学生意,小儿子读书。后来长房以贩布起家,所以毓筠手里很有钱,而家鼐是二房之后,直到中状元时他的老婆还在寿州以洗衣为生。

毓筠中了秀才,捐了同知,又加捐道员,那时很想做官。他丁外艰时读《楞严》《图觉》诸经读得入了迷,又想做和尚。后来看到乙巳年安徽人吴樾谋刺五大臣之一事,受了重大刺激,乃决计做革命党,先遣其妻汪珏送两子东渡留学,翌年(丙午)三月本人也到东京加入同盟会为会员,时年三十八岁。他在寿州办了一个小学,临行时把小学并入寿州中学,他办学目的是鼓吹革命,造就革命人才。

他的后半部历史诚然不光明,但早期对革命却有相当的贡献:他是个挥金如土的人,其家财大部分耗之于兴学及革命事业。寿州与阜阳同属皖北,一为安徽革命的策源地,产生了若干革命健儿;一为附于北洋系的反动巢穴,产生了若干军阀走狗,即由于孙与柏文蔚都是寿州人,倪嗣冲是阜阳人,得一二人为之倡,其风气即截然不同了。

那时南京新军将校颇多同情于革命的,孙与同乡人段书云、权道涵奉命与之联络,倘能揭竿而起,响应萍醴义师,则端方不能端端方方地坐在六朝金粉之地,革命大业也许不待辛亥年而后成,但不幸踪迹败露,孙等俯首就擒。

孙的初一念是死。但死之一字,有时易如反掌,有时却难如登天。假使把心一横,眼睛闭紧,牙关咬紧,便来一声“咔嚓”,人头落地,那便成为视死如归的英雄了。假使死神要来不来,并且有一线生机被你发现了,心慢慢活动,眼睛慢慢睁开,牙关慢慢松弛,即变成一个贪生畏死的懦夫,所谓“争此须臾”者是。

孙正在闭目待死时,忽然跑进一个春风满面的何道台来,拍着孙的肩膀说:“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钻向枉死城中去!幸而遇着午帅,不然,一百条命准有五十双活不成。”孙茫然不解。何再作解释说道:“午帅很怜惜你,命我传授秘诀,你的口供只说政治革命,莫谈种族革命的话,那么你的性命还是你的性命。”

端不是同情革命的人,也并非好生戒杀之徒,何以独垂青于阶下囚的孙而授以四字真言呢?其中却另有因素:他发觉孙是“寿州相国”的晚辈,马上打电报问家鼐:“孙毓筠是否你的同族?”家鼐回电说“此子顽劣异常,请严加管束!”他不便明保革命党,所以绕弯拐角地说了这两句话,是授意端方“刀下留人”,端自然不能不答应。再则,杨度也有信来,请他“爱惜名士”,一个人情有两家受主,端亦何乐而不为?

孙受了何道台的指示,吐着一段洋洋洒洒的供词,他说:“午帅怜惜我,有意保全我,人非术石,宁不知感!我觉得政治不良,要救国当先改革政治,抱此目的,他非所问。我早想做和尚,午帅真要保全我,我决然做和尚做到底,妻儿财产一无所恋,任何党派概不预闻。”(端复杨电有“孙生文理通顺,门第高华,当秉高谊,求入于轻”之语。)

他又分析革命有两个源流,一为政治革命,即不问政府为满为汉,只求改良政治,达富国强兵之目的,于愿斯足;一为种族革命,孙文黄兴等主之,而仇视午帅最力,要杀午帅的就是那个愍不畏死的黄兴,他的党羽多半是湖南人,午帅对湖南人应特别注意。他最后的结论:“午帅要杀我的话,我死得其所,无所怨尤。但为午帅计,党人诛不胜诛,不必株连太甚,才是消弭祸变之法。”

有了这种“只谈政治革命,不唱种族革命”的供词,端方替他开脱了“大逆不道”的罪名,仅仅处以五年监禁,而“从犯”权道涵、段书云反判以终身监禁。谚谓“朝里无人莫做官”,假使朝里有人的话,即“造反”亦不会杀头充军的。同时端方知新军之不可恃,实行“肃军”运动,撤换了大批有革命嫌疑的军官。

表面是五年监禁,实则端方常把孙从牢里叫到花园读书,以示“优待故人子弟”之意。只因“公子读书”,便有一段“艳姬送情”的韵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