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北洋文流:六君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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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三条辫子

武昌起义之日,胡鄂公由开封赶到汉口,下榻铁路第一宾馆。翌日准备过江,看见账单上开三元八毛,他问:“怎样有这多?房钱六毛,饭钱四毛,合计只一元……”账房满脸堆着凶劲说:“住不起栈房就不应闯进来,我们开多少就是多少!”胡谓:“你们总该讲道理。”账房鼓起铜铃般大眼大声说:“老爷偏不讲理!”倏地飞来一拳,胡不及提防,几乎站脚不住。他想了一想,不能吃眼前亏,乃如数付了房饭钱,身边只剩得二元数角,于于然走到江边来。

武汉交通断绝,没有船怎好飞渡?好了,一支筏子踏着波浪缓缓而来,胡在岸上招手,叫“过江”。船夫说:“武昌去不得,今天不做生意。”胡把身边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他看,只要渡过江,这些钱都是他的,不论徐家棚也好,鲇鱼套也好。舟子看在钱的分上,才摇着桨靠拢岸,胡一脚跳到船上。

小船斜刺里过了江,靠在一片沙碛上,离汉阳门尚有若干路,舟子就把胡匆匆卸下,掉转方向顺着江流箭一般驶去。胡在岸上走了约一箭之地,早有一个步哨擎枪而来,问胡是否奸细,胡答以“我是老革命党,因参加革命而来”。哨兵见他洋装革履,辫发早已剪去,颇像个革命党人的样子,乃将他伴送到黄鹤楼,听候营长发落。

黄鹤楼架了几尊炮,炮口指着阳夏。营长询知这个西装客是来见革命领袖的,乃向之说道:“好,我们已经有了都督了!你看,都督的安民告示还是湿的呢!你有话向都督去说,要革命向都督商量。”

他派人把胡送到咨议局,等了一会,由一个传令兵引入极东一个楼房,里面有一个穿灰色呢袍的大汉就是刚刚签名不久的鄂军大都督黎宋卿先生。

胡向之娓娓述北方情况,黎只“唔,唔”应了两声,没说什么。其时勤务兵端上饭菜来,是四盘一汤,黎把眼睛望着胡,“你吃饭未?”胡老实不客气地说:“我的肚子正饿着呢。”

两人一面吃一面谈,谈来谈去,总谈不出所以然来。吃完了饭,临时指挥吴兆麟进房来把胡拉到极西一间楼房——临时指挥室——说:“你别和他谈了,有话和我谈。请教贵姓,台甫?此来有何贵干?”

其时都督府已组织高等侦探、普通侦探、步探、马探四科,胡到后即联合成立一总办公处,推胡主持其事,拨步兵三百、马队一百、小火轮二支供其指挥,并担任都督府卫戍事宜。胡看到都督府之杂乱无章,第一次建议是立威,所谓“立威”就是提高都督地位,其办法是在阅马厂筑坛誓师,择期祭告黄帝,大家一致赞成,乃于廿五日黎明由都督率领文武各员举行祭告黄帝典礼,接着举行誓师典礼,由革命老前辈谭人凤授旗、授剑,黎当众宣读演说词,有“请中山先生来鄂领导革命”之语。演说毕,黎骑着一匹骏马在森森行列中兜了一个圈子,誓师典礼告成,从此大都督像有了点威风,人人不敢再视为无灵之土木了。

胡的第二次建议是请黎下一道手谕,嗣后凡捕获汉奸或嫌疑犯不得擅自处分,应解交都督府听候审理。黎说:“好,好。”

当前的大问题:瑞澂虽已逃走,据报仍匿于楚豫舰上,而楚豫则寄碇于刘家庙附近江心中。八月廿六日胡化装为外国大班,李玉山戴着巴拿马大帽饰洋行翻译员,两人同乘小飞燕号汽艇顺流而下,在楚豫头尾绕了个圈子,果然看见有戈什哈[14]憧憧往来。他回到都督府向黎报告:“逃督瑞澂一定在楚豫兵舰上。除楚豫外尚有楚材、楚有、楚谦、楚安、楚同五舰。瑞澂一日不去,则武汉一日不安。我的意思是开炮轰击,不论击沉也好,击走也好。”

黎说:“好,好,你们大家商量。”这次黎破例多说了六个字,想是都督已有威风,做得较起劲的缘故。

参谋员纷纷站在咨议局楼上旁听席走廊上讨论了一会儿,一致主张进攻。黎问:“派谁去打呢?”李玉山说:“派鄂公可好?”黎说:“好,好。”李向胡耳边说:“请举我做你的副将。”

黎下“状字第一号委任状”(以前授官仅有徽章为凭),委任胡鄂公有指挥鄂军水陆师之权,并调大炮八尊,陆军及水师若干,陆海顾问各一员,集中刘家庙对岸青山、红关之间,定于翌日拂晓攻击。

到了廿七日,残月犹挂天空,秋原一片缟素,忽有飞马递来都督命令:“炮队只许轰击对岸,不得伤及兵舰,因各舰造价甚巨,皆为国家所有。”这一纸类似“不擒二毛”的命令几乎将攻击令一笔勾销,胡与两顾问会商之下,都说黎是学海军出身的,所以爱惜海军过甚,但当前问题乃革命军生死存亡问题,不是婆婆妈妈所能应付的,乃下令瞄准射击,第一炮打到对岸,第二炮落在江中,第三炮才击中楚豫尾部。当第一炮蓦然怒吼时,对岸清军以为是汉口方面革命军打来的,汉口革命军也疑为清军进攻,双方展开了一场恶战,因清军未集中,吃了一场败仗。捷报很快地传遍各省,革命声势为之一振。那时各舰拔锚图遁,江面一片哗啦哗啦之声。第三炮命中时楚豫已能旋转自如,匆匆向左岸回了几炮,其炮火之猛烈远过于岸上攻势,堤岸为之震动。它一面还击一面拨转船头向下游疾驶而去,余五舰则升起一片白旗向上游租界方面慢慢移动。

那时黄金般艳阳已涌现在蓝宝石般天空之中。胡拟率队下船接收各降舰,因顾问力阻而罢。后来革命军敢死队猛扑清军时(九月初三日),清军势已不支,不料楚有等舰开炮助清军,革命军因以大败,这是汉口失守的第一关键;另一关键则因汉口革命军前敌总指挥张景良以通敌嫌疑被扣(九月初六日),有人力为缓颊,乃令之复职图功,张密令心腹焚毁革命军弹药辎重库以为报复,军心因以大乱,大智门遂为清军所夺(张被革命军擒获处死)。

楚豫逃往下游,胡率部回到武昌来,半路上有侦探解来奸细一名,胡望了一眼:“这人好像在哪里会过的?”他猛然记起就是在汉口第一宾馆打他一拳的账房老爷,乃向之说道:“你认得我否?”那人早已抖作一团,现在抬头一看,认得面前站着一个挂指挥刀神气十足的军官,就是数日前住不起栈房的穷汉,不禁抖动得更厉害,倏地爬在地下磕了一个响头说:“请饶小人一命!”胡厉声斥道:“你这个样儿,哪里配做奸细?大概你又在讹诈别人吧,下次不许再讹诈,滚!”

这是一个“出死入生”的奸细,还有另一个“逢凶化吉”的奸细。八月廿八日据报武昌大朝街官印刷局北首有一名奸细叫作孙发绪的是安徽抚台朱家宝所派,小圆面膛,胡须疏朗,脑后垂有小辫,年约四五十岁,是个斯文人的样子。廿九日胡带了兵弁两名视察官印刷局(想办一种报纸),便道走到孙的寓所,那时孙外出未归,门上有锁,胡叫兵士撬开,又在孙的篾箱内搜了一遍,搜出讲义及唱和集,都卷起来带走了。

孙确是朱抚台的参议。他回到寓所来见了那些模样,明知走不脱身,且逆料搜查者必将重来,乃装作没事人的样子,以待危机之再临。第二天刚吃饭时果然来了一位体貌清癯的军官向左右望了一望,问:“哪位是孙先生?”

“我。”孙不自主地站起来,筷子落在地下,脸上不觉浮起了青苍之色。

“不要怕,请吃饭,吃了后再谈。”胡极力安慰着他。

他哪里再吃得下,推说已吃饱,把胡导入房中就座。两人谈了一会,孙觉得来者绝无恶意,渐渐谈得放肆起来,谈到山川形势及攻守战略,大有旁若无人之概。胡听得津津有味,说:“好,请孙先生同去见都督,有话向都督一谈。”

孙的脸色更苍白得可怕,浑身不自主地战栗起来。胡带着笑脸说:“我要捉你,怕你飞上天,用得着来骗你?”

孙只好随着他同到都督府。胡向黎介绍:“此人乃幕府才,请委为秘书。”黎说:“好,好。”

当填写委任状时,孙说:“我本来姓武名孙,现在请改用真姓名。”孙的假话含有两种深意:一则是抱着“首鼠两端”的态度,倘革命军失败,附“乱”者乃武孙而非孙发绪;再则孙武是当时的革命红人,武孙与孙武是一是二。孙武冒充中山先生之弟而人人有名,不料又有人冒用他的姓名,却把他弄得颠倒难受,而孙亦把他自己的帽子塞在裤裆里,以行其“两头蛇”的狡计。

九月初六日汉口不断告警,胡到府时看见孙伏案写布告,因问:“你怎么做起书记(录事)的事来?”孙向之露着苦笑:“他们叫我写,我不得不写。”那时因海军向革命军开炮,有人建议于黎:“海军提督萨镇冰是都督的老师,何不写信劝他反正?”黎说:“好,好,谁写?”胡指着孙说:“请武孙先生执笔。”

黎一面授意,孙一面握管频挥,俄顷而就。函中有云:“……党军驱逐瑞督出城后,即率队来洪营,合围搜索,洪换便衣匿室后,当被索执,责以大义,洪只得权为应允。吾师素知洪最谨厚,何敢仓猝出此?虽任事数日,未敢轻动。今则万众一心,同仇敌忾。……谁无肝胆,谁无热诚,谁非黄帝子孙,岂甘作满族奴隶而残害同胞耶?洪有鉴及此,识事机之大有可为,乃誓师宣言,矢志恢复汉土。……”

此信披露后,大家都恭维黎不愧忠厚长者,写信也写得那样诚恳坦白,黎暗暗心喜,对孙乃刮目相看,别人见都督如此,亦皆刮目相看。但是孙的头顶上一条辫子是最不中看的,那时都督府有三条辫子,除孙的一条外尚有胡瑛与郑江灏的两条。一天,鄂公劝胡瑛剪辫,胡瑛把脑袋连晃几晃说:“宗兄,你是明白人,我这条辫子是有作用的,是大有作用的。”

胡瑛是革命老同志,孙也是都督身边的红人,所以大家都有所顾忌,却找向一个弱者——郑江灏——进攻。郑大声抗议:“身体发肤不可毁伤!”旁有一人大呼:“他想保住辫子,我们就砍下他的脑袋!”话声未绝,早有另一人提起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来。黎在楼上听得下面喧闹声,凭着栏杆一望,忙叫:“你们不要动手!兰溪,你就把那条辫子剪了吧!”郑乃借风转舵说:“我奉都督命令剪辫子,不是向你们屈服。”

孙的“烦恼丝”虽幸而未引起烦恼,却白白地丢掉了一个“参议员”位置:后来鄂省选派参议员时孙亦在名单之内,有人以“奸细”嫌疑及不剪辫两个理由把他剔出了。迨和议告成,他才把那条永远没用的孽根剪掉,并且恢复了“孙发绪”本名。以未得参议员之故,乃用黎都督私人代表名义北上活动,一会儿做到省长,一会儿又由省长屈就县长(河南禹县),一会儿又再做省长,这样颠之倒之是他的一贯作风。民国元年二月胡在天津办报,孙与其弟孙培专诚往访,下楼时孙吐着一种有节奏的行文腔调说:“兄弟,我之有今日,皆鄂公先生成之也。……鄂公先生成之也!”民国五年七月八日孙被任为山东省长,鄂籍同乡杀虎口监督李钦设宴欢送,席间谈到武昌起义时往事,孙大言炎炎地说:“嘿!我到湖北他们是怎样的求我,求我出来赞助革命!我们出死入生,好容易建造民国!……今天有证人在座,鄂公不是亲眼看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