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它,是初春的黄昏。沿着S-Bahn的自动扶梯缓缓上升,石砌的哥特式市政厅,像清晨优美而凶险的短梦中的情景一样出现在眼前,那是林中魔鬼的宫殿。那个黄昏依稀听到有人在教堂旁边的空地上弹琴唱歌,卖冰的小店灯光通明,喷泉在鱼嘴里哗哗喷出来,露天的咖啡座里没有人,白色的桌面在黄昏的灯中泛出微光。
多少次在那广场上走过,多少次离开广场喷泉,拐过玩具博物馆,到市场旁边的庭院咖啡座去喝咖啡,在那里盘算去波恩旅行,去柏林旅行,看有人在阳光下读《南德意志报》。多少次离开广场走下S-Bahn回家去,站在广场的花摊旁边,看那里春风中的橘色玫瑰。一颗心由于累而缩得很硬,由于满而胀得很疼,由于快乐而飞得不知去向。
有一个五月的黄昏,没有约会也没有人等,独自坐在广场喷泉旁边,吃一份双料的大杯冰,听一个从美国来的小伙子弹着琴唱歌,不加德国口音的英文,听上去有种类似乡音的亲切。他唱的歌,是大四时候听过、唱过的《鲁宾逊太太》。那时一到中午,沿着第八宿舍的楼梯走上楼,外语系、教育系、中文系七八届,间间屋里唱着它。怎么也没有想到,在那个慕尼黑五月的黄昏里,从萍水相逢的美国小伙子那里再次听到。
他唱得真孤单,真无奈,真纯粹,真好。
广场的喷泉边,没有别的人,水哗晔地喷向天空。我是他惟一的听众。那时我突然想到,年轻的日子,原来是一些有忧伤、有爱情、有向往、相信奇迹可以出现的日子,唱着这样的歌,四处去流浪。
鸽子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一些自由的、如烟的心情在心里走来走去;橘子的冰激凌甜酸冰凉地在嘴里融化,一些细节、一些心事甜酸冰凉地在心里融化。在广场喷泉边,看着魔鬼宫殿被金红的夕阳照亮,仿佛魔法正在起作用,我变成了一个毫无背景的、也没有往事的女人,不写作,没有家,每天读儿童读物,无所事事地穿着球鞋,吃大杯冰激凌和milky w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