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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慕尼黑,雪堡:1992年,跟着小溪走上一阵子

雪堡是十六世纪巴伐利亚一个公主的城堡,现在成了世界最大的青少年图书馆。白墙,红顶,塔楼尖尖地伸向蓝天,窗子小小地陷进厚墙里,像一个个耳朵眼儿。外面有护城河和木头吊桥,边上还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小教堂,墙上画着巴伐利亚式的彩绘,在大朵大朵的春雪里,它像个红泥小炉。护城河在雪堡外面的坡地上蓄了个小湖,湖里住着一对天鹅。而我住在塔楼边上的客人房里。

我房间的窗对着湖,夜里开着耳朵眼一样的窗子,就能听到天鹅的叫声,像木头车轮转动时发出来的。天鹅晚上并不怎么睡觉,常常从湖面上飞起来,这时候,宁静的坡地上就响彻了它们扑扇翅膀的声音。我不怎么习惯与天鹅在深夜相处,它们总是惊醒我。静夜里,坡地上弥漫着植物强劲的芳香,成片的蒲公英紧闭着黄色的花,摇摇欲坠。我看着天鹅在明亮的月光下飞起、落下,或是在月光璀璨的湖面上云似的浮着,发出木头轮子的叫声。

整个城堡的地下都是大地窖。一排排高大的铁书架,那里面收藏着上万本欧洲的儿童故事书,包括欧洲最早的童话书。在天鹅睡不着、我也睡不着的夜里,地窖里的那些古书应该也不会闲着吧,古书里的人们会像安徒生写的那样,从书里一一走了出来,锡兵在谈着悲伤的恋爱,爱丽斯的兔子带着老式怀表在乱跑一气,巫婆煮了毒苹果,不让小孩子到花园里玩的巨人谁也不理,他长得就像是王尔德一样,长发飘飘,有一点忧伤。而公主总是一动就要昏过去的样子,腰比芭比娃娃还要细。彼得潘带着自私的小仙女叮克铃飞在一排排带着滑轮的铁书架里,那是白天我独自去看书的地方,我最喜欢的地方,两排高高的书架紧紧挨着,散发着清澈的书香。你知道一切使自己惊喜的书都唾手可得时那种心里的欢喜吗?精致的图画书,从书里渗透出孩子的细致、乐观与看世界的行情,那些人类华美的理想,像柔软的婴儿屁股,那么软、那么真实、那么不设防,只一刹那,就把世界还原成原来的样子。不知谁看出来了,其实在这一点上欧洲的许多图画书写得比哲学书好多了,它们用镜子一样的直白,从艰涩玄虚的哲学中胜出。

雪堡的地窖,是我不能忘记的地方。那样的夜里,有时我离开自己的卧室去客厅,它的窗子开在城堡的里面。从那里可以看到城堡环绕的略石小广场,越过中间开了满树粉花的樱桃树,对面的一个蓝门,就是地窖的进口。有好几次,我望着在四月的月光下灰蓝灰蓝的门,想,要是它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匹白马、一个穿细腿裤子和短披风的王子,那个去接睡美人的王子,我一定不吃惊。或许也会是夺过羽衣、化鹤而去的日本妈妈,一个美丽的小妇人。

这个世界儿童文学的最大地窖里有日本书,但没有中国书,它们被放在另一个不常用的书库里,在图书馆外面。亚洲部的根舍廖拉太太抱歉地说,要求看中国书的读者太少了,地窖里的书又太多。以后要是慕尼黑更国际化了,也许情况就会改变。她是客气而体贴的人。还有人就不耐烦了,说,我们也不能强迫读者来看中国书,小孩子来,总是选自己喜欢的书看,而且要看自己能懂的语言。他们有权这么做。

出了图书馆,沿着小溪走,岸上大树的树根,一直长到小溪里,绿色溪流经过的时候,在树根的地方打了一个漩,咕咚一声,才流过去。跟着汩汩作响的小溪走上一阵子,才能到一条开满樱桃花的小街,中国童书就收在那里的书库里。

“文化大革命”时代的书上,中国的小孩子在书上一律长着粗大的眉毛和粗大的胳膊,动作像在演希腊悲剧。混沌的颜色、糟糕的纸、没有书脊、骑马钉上生了锈,即使是在干燥的德国,没有童趣,也看不见孩子真正的生活。也有新出版的书,卡通书,小人的头是一个圆圏,很圆,小人的头发是三根直直的“一”字,还是没有童趣,也看不见孩子真正的生活。书上的彩色是改进了,可有时套不准,小人的红唇被印在脸颊上,像是被谁轻浮地亲了一口,留下来的口红印子。

被月光照耀的白桌子上,堆着我的卡片、绿色铅笔,还有我复印好的一本书,它研究从《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发表以来的几个世纪里,在插图中,爱丽丝形象的变化。那英国小姑娘,从维多利亚时代的严肃,慢慢变成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的轻俏,然后是失落的神情,再后来是那地洞里满不在乎的反叛的样子,让人想起六十年代喊着“不要相信三十岁以上的人”的狂飙青年,然后,她就变得酷了。那是我准备带回中国来写文章用的资料,刚看到爱丽丝的不同的脸时,我很想为我们的孙悟空也做一本这样的书。孙悟空是我在图书馆里看到的惟一醒目的中国书。可是他的脸并没有什么变化。那天,看到我复印资料的荷兰来的施瓦茨博士,想要向我解释爱丽丝的故事,解释历史变化对儿童文学经典作品的影响。我告诉她,我的学士论文是关于西方童话发展的,她睁大了眼睛。

大概他们看我们,就像我们看从东部非洲丛林里来的人吧。

有一个朋友要来看我,我在电话里告诉他怎么能到雪堡,我说:“乘七十三路车,在雪堡下车,就看到城堡了,在树林后边。能看到红色尖塔,外边有一个小湖,湖里有一对天鹅,走过小湖,就到了。”朋友的朋友在电话的那一头笑了:“怎么听上去像是一个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