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往伊斯坦布尔前,只是辗转拿到了君子们咖啡馆的地址,在老城区,苏里曼尼清真寺不远处。土耳其文的地址,由于不理解单词的意思,显得非常不真实。
但它仍旧吸引我一定要去找到,因为这个咖啡馆据说是建立在16世纪旧咖啡馆的原址,当时咖啡作为来自非洲的喷香饮品刚刚进入奥斯曼时代的伊斯坦布尔,当时这座城还叫君士坦丁堡,咖啡刚刚在伊斯兰世界里流行开来,成为帝国饮品。因为辗转看到一张游客的照片,照片里的咖啡客,未见眉飞色舞地高谈阔论,倒是大都沉静地埋头抽着水烟,烟雾在昏暗的光线里轻绕,乳白色的。他们面前的小矮桌上,放着描金小杯盏,小盘子里横着一柄银色小勺子,这仍旧非常奥斯曼化。与维也纳皇宫城墙外的中央咖啡馆里的牛奶咖啡相比,秀气隆重了好几倍,想必那里面就盛着一小杯传说中摄人心魄的浓香土耳其咖啡。18世纪咖啡渐渐传到维也纳,波兰人开了维也纳的第一家咖啡馆,号称它是伊斯兰酒。
我在欧洲旅行了二十年,记不得曾在多少家有名的咖啡馆里逗留过,维也纳的,巴黎的,威尼斯的,或者圣何塞城里的本地老店。见到古老的咖啡馆,我都要去探望,那三个城市里18世纪开设的咖啡馆,号称是咖啡馆在欧洲的祖先。这么多年下来,我总是以为自己对咖啡馆的源流,好像高中生里的历史课代表对世界史一般简单明确,带着朴素却旺盛的求知欲。直到要去伊斯坦布尔,我才了解到,伊斯坦布尔不光是咖啡走出非洲的第一站,它不光将一种神秘的药用剂变成大众饮料,它还使得咖啡从此走向欧洲和全世界。而且,对我这样的咖啡馆迷恋者来说重要的是,在这里我了解到这座从前的帝国皇城,在16世纪就已经有了公共咖啡馆,比欧洲早了两个世纪。所以,我要去那家叫君子们的咖啡馆。
君子们咖啡馆据说还留着地道奥斯曼情调。
奥斯曼对我来说真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好像桌布上的一小块早已干硬的牛奶渍,若有若无。它让我想起清朝时代的鸦片。在伦敦时,我去东方画廊里看过一幅古老的油画,画的是中国南方光线昏暗的鸦片馆,木头的鸦片榻,黄色的缎子靠垫,像山峦一样横卧在榻上瓷娃娃似的中国人。这是画廊里最有东方情调的收藏品。
我本来还想在伊斯坦布尔找个细密画师傅,教我一下奥斯曼细密画,就像我在拉贾斯坦邦的乌代浦尔做过的那样。乌代浦尔的师傅曾微微摇晃他的头说,阿拉伯的细密画大多衰弱失传,而拉贾斯坦邦的四座古老的城市则保留了莫卧儿细密画的精华。我本不太相信师傅的准确性,但在伊斯坦布尔,却证实乌代浦尔的师傅说得不错。伊斯坦布尔的细密画师傅对如今遍地的奥斯曼情调很不满意,她说经历了奥斯曼末年无可救药的腐坏和凯末尔时代对传统的抛弃,土耳其细密画如今已沦为游客手信,不足一提。
这个来自伊斯坦布尔的说法,打击了我的细密画旅行计划。从乌代浦尔回来,我曾想象过自己要一路从伊斯坦布尔走到伊朗,从前的诗意的波斯,一路寻师傅学着细密画,一路走到细密画发源之地。
因此我对奥斯曼情调抱有疑虑,就像我不懂伦敦画廊定义的东方情调一样。
因此我一定要去看一下君子们咖啡馆。
16世纪的奥斯曼咖啡馆并不叫咖啡馆,而叫读书房。奥斯曼咖啡除了帝国饮品以外还有一个别称,叫思想家的牛奶。因为人们去咖啡馆做两件事,喝咖啡,读书或者论道。咖啡馆里总有足够的书籍让人阅读。那是一个产生思想并交流它们的地方,一边喝着能令人兴奋并感到自由的有渣咖啡。16世纪时,这是个肃穆高尚的公共场所,君子们去的地方。正因为纪念这样的咖啡馆,所以后来再开咖啡馆的时候,才为它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吧。这让我想起巴黎的两个丑八怪咖啡馆了,或者花神。想起它们之间的不同,似乎这是诗意与浪漫之间的差异。
君子们咖啡馆的入口是一个小小的古老墓地,夏末黄昏灿烂的光线里,菩提树下古老的圆柱墓碑上方,雕刻着一卷象征着知识者的包头巾。奥斯曼帝国时代的伊斯兰知识分子,常追随他们的穆圣,穿阿拉伯长袍,并缠包头巾。所以他们去世后,墓碑上也允许刻上包头巾作为荣誉。
君子们咖啡馆里坐满了人,和照片上一样。
人们大多抽着水烟,据说它来自印度,它的土耳其名字是个波斯单词,椰子,因为印度人最早用椰子壳里的椰汁当水,抽起来满室甜香。如书上所说的那样,在奥斯曼帝国的末年,咖啡馆里开始有人抽印度椰子烟,喝咖啡与抽水烟渐渐联系在一起,成为奥斯曼咖啡馆里特殊的景象。
四周高高低低挂满了阿拉伯灯,那是五彩的沉郁灯光,在贝尔加蒙红色教堂对面的古老地毯店里也是这样挂着的。四壁上挂满了波斯地毯,丝做的,羊毛做的,棉线做的,各种各样古老的花纹,在埃及市场里也是这样挂着的。
院子靠墙的大铁炉上,排列着七八只热气腾腾的小黄铜咖啡壶,当里面的深棕色糊状液体开始咕嘟咕嘟冒出泡泡,伙计就抓住长柄拿下来,倒进咖啡杯子里。我要的是微甜的口味,他一开始就在里面加了糖。但许多当地人并不喝咖啡,而是喝土耳其红茶,它也被盛在一只古色古香的玻璃杯子里。土耳其语里的茶,用的是汉语发音,CHA。也如书上说的那样,在奥斯曼末年,人们开始改变口味,更多的喝茶,而不是咖啡。但却没人知道这种口味的改变,与奥斯曼末年的颓败之间的联系。
咖啡馆也同时提供一小杯清水,人们先用它漱清口腔,令味蕾更清爽警醒。这个传统跟去了意大利,意大利的古典咖啡馆至今仍用小银托盘给客人送咖啡,一小杯清水,和一小杯咖啡。这间咖啡馆也在送咖啡来的时候送一小瓶清水来,不过,游客们在喝完咖啡后,用它来清除口腔里残存的咖啡细末。这些细末对喝惯了过滤咖啡的人来说,好像吃了生面粉一样。
我座位边上的年轻女人正在专心用咖啡渣算命,她的同伴正面色严肃地观望着,她们后来也仔细查看了我杯子里的渣子,在斑驳的咖啡渣子里她们认出一颗心,一个57的数字,和一根正在离去的魔鬼的尾巴。然后我们对它显示出来的一个东方人遥远的命运,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书上曾记载过,穆斯林们并不喜欢用咖啡渣算命,是女人们在家里玩的游戏。但最初是老宫殿里的侍女们用,她们假借命运,方便说一些自己的想法。一位穆斯林青年断然否认用咖啡渣算命是土耳其咖啡馆的传统,他说,在18世纪奥斯曼衰弱以前,咖啡馆是充满思想的地方,人们可以在那里热烈地讨论《可兰经》,但不可能违反伊斯兰传统,在咖啡馆这样的公共场所里算命。
“这一定是末年时才发生的事。”他断定,“奥斯曼在末年时代许多事改变了。”他的声音里有着某种哀愁,让我想起帕慕克的那些书。
环视四周,这里如今没有书,到处都没有一本书。
是的,有人沉思,有人的脸被苹果手机显示屏上射出的光亮照亮了,有人专心于水烟在口腔黏膜上留下的微麻,没有一个人在看书。
这就是如今的伊斯坦布尔咖啡馆,一间为追忆古代君子们,却不得已地展示了奥斯曼末年情调的咖啡馆。
我在抽水烟,小心翼翼地,它看起来非常柔和无害,而且加了苹果,有种清新的香味。但实际上它会令人醉烟。我在喝咖啡,土耳其咖啡原来不是想象中的意大利浓缩咖啡那般的浓烈,由于没有牛奶,它也不够香甜柔和,准备好接受爆炸般重口味的舌头失望地在充满细末的咖啡里摆动着,它好在的确是滚烫的。我想起玛奇朵咖啡。玛奇朵这个词的意思,是“被牛奶污染了的咖啡”。玛奇朵故乡的咖啡的确烘焙出了猛烈的奇香,需要牛奶来综合调制出它的美味。但是想必,这样的形容来自土耳其的咖啡价值观。
土耳其咖啡是不需要牛奶的,只是我一时不能适应它的口味。甚至它的分量。在满嘴都是渣的时候,我心中还在疑惑:“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