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速写》之二
肖复兴
紫雪糕
春末的一个中午,北京美术展览馆门口。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像刚刚上高中一年级,浑身上下冒着学生气儿,手里拿着一本书,抬着头,焦灼不安地四下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她旁边不远,站着一个高高个子的男孩子。别看个儿高,也就是刚刚上高一,手里也拿着一本书,同她一样,也抬头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柳絮在飘飞,雪花似的。天,热起来,春天正午的太阳也像火炉。她和他等的人还没有来。他们俩都悄悄地看了看自己腕子上的电子表。他们俩都走到卖冰棍的老大娘的货摊前,一人买了一块紫雪糕。
在这一瞬间,她看见了,他手里拿着的是新出的琼瑶的小说《月朦胧,鸟朦胧》。他也看见了,她手里拿着的也是这本《月朦胧,鸟朦胧》。
“嘿!你看的也是这本书!”男孩子像发现了什么奇迹,高兴地说。
“怎么?不许我看?”
“说话这么冲!你刚上高一吧?”
“你怎么知道我非得是中学生不可呢?”
男孩子嘿嘿一笑,没说什么。她体味出了那笑声包含的一切:这还用骗我吗?
紫雪糕吃完了。各自等的人还没有来。各自手头琼瑶的小说红红的封面在阳光下闪亮。
“这本书你看过了吗?”大概等得不耐烦了,男孩子搭讪,见她没讲话,又说,“我已经看过一遍了,反正待着也没事,我给你讲讲这本书吧!”
“谢谢!我已经看过两遍了!”
他禁不住打量了一下她。她也毫不客气地将既包含友好,也包含挑战的目光回敬到他的身上。
太阳已经偏斜了。他们要等的人还没有来。
“大概有什么事,不会来了。”男孩子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也像对她说。
“别等了!我们一起进去看看算了!”她却是明确对他讲的。
他有些受宠若惊,赶紧跑到售票处窗口前面,买了两张参观券。
走进展览大厅,他们便像老同学一样熟悉了。“我说你和我一样才上高一嘛,你还不承认!”他像验证对了一道难解的数学题,看他那高兴劲儿!
吴作人和李可染的国画。那熊猫,那骆驼,那水牛,那桂林山水……一一令他们叹为观止。他们似乎都特别喜欢美术,每人都能讲得头头是道。“嘘——”她禁不住示意让他小点儿声,已经有好几个大人向他们投来了疑惑的眼光。他不管,还是照样热烈谈论着。她挺爱听,像盘录音磁带,一点儿不漏地全装进了心里。这一刻,他们踏进了画的境界,被四周静谧、美好而色彩缤纷的气氛包围着,忘记了他们是中学生……
走出美术馆,晚霞正四处飘洒。该分手了,今晚,电视里还要播放《阿信》,明天一清早,还有早自习课。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学校上学呢?”他走到她的身旁,笑笑问。
她也冲他笑了笑:“这有什么意义吗?偶然间,我们相遇了,一起看了一个挺好的画展,一起度过了一个挺好的……”
忽然,她停住了话,眼光像抖开翅膀的小鸟,飞向前面去了。她只对他说了声“再见”便匆匆跑了过去。他看清了,那是像他一样个头高高的男孩子。而且,也和自己一样,才上高一。。一定!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有错。而且,他也看清了:那男孩子手里正捧着两块紫雪糕,递给她一块,两个人正甜甜地吃着。
看海去
码头上,恐怕是世界上最挤的地方了。正赶上放暑假,人更是多得挤成一团。汗味、烟味、烂西瓜皮味,夹杂着海腥味,真够人一受!
要上船了。人们挤得更凶了,生怕船开走了,把他一个人撂下似的。她也跟着爸爸往前挤。“拽着我,别松手!”爸爸回头冲她大声喊。这趟船是由大连开往烟台的。大概都是像她一样,要去看蓬莱阁的吧?
忽然,她听见身后边有熟悉的北京话音。纯正的北京话,一下子便能从浓重的东北话中区别出来。
“这票弄得我可真费了老鼻子的劲!班长和我排队,他倒好,溜溜睡了一宿,我是溜溜站了一宿!”一个男孩子的声音。
“没事!到船上,好好慰劳慰劳你!我们都买了好多好吃的,一人分你一点儿,美餐一顿!”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先甭慰劳我!到了烟台,住处还没着落不说,从烟台到青岛的船票可更难买,大家想辙吧!”还是那个男孩子的声音。
他们还要从烟台到青岛去呢。真羡慕他们!她呢,到了烟台,看了蓬莱阁那八仙过海的地方,就要同爸爸他们一起回家了。唉!
不往前挤了。人停了。检票口不知为什么关门了。人群像抻紧的猴皮筋松开了。“歇会儿吧!”爸爸喘口气,对她讲。
她还在被身后那一群人吸引着。她回过头,一眼就看见他们胸前佩戴的校徽。呵!也是中学生!她禁不住脱口问了句:“你们自己从北京来的呀?”
“是呀!”刚才讲话的那个男孩子睁大眼睛望了望她。
“你们真行……”她赞叹一句,没有接着往下说。唉!她心里长叹一口气。刚放暑假,同学们一起商量,要利用这个假期出去玩一趟。憋了一学期了,憋得可真难受。跑出去,接触接触社会和大自然……“行啦!那么大老远,你们一帮毛孩子去,谁放心得了哇!住宿,买船票……你没出过门,不知道有多难呢!”妈妈先是叨唠个没完,仿佛她这一去必定要凶多吉少似的。爸爸见她不高兴,一脸云彩,开始和妈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了:“你不是要到大连看海去吗?别着急!过几天,我们公司要派我去大连开会,顺便我就带你去了!”现在,她是来了,看见了渴望已久的大海了。而班里同学们这次要来看大海的旅行,都被像妈妈一样的家长断送了。在家长的眼里,我们长多大,也还是孩子!
可是,看看人家,人家不也是中学生吗?人家怎么可以来?船票是不好买,不像爸爸,是单位预定的,伸手就拿票。人家排了一夜队不也是买上了吗?没地方睡,就睡在候车室,怎么不行呢?她早和同学们商量好了……
唉!她心里又叹了一口气。她和同学们不如人家勇敢坚强。人家来了。自己来看海,是一种什么味道?爸爸、妈妈根本不理解。
“你们还要去青岛吗?”她问,心头滚着浪潮,止不住羡慕往外涌。
“是呀!我们还要到济南,然后爬泰山呢!”是那个女孩子告诉她。
啊!还要爬泰山!她更羡慕极了。
“快走!跟着我!”爸爸又冲她喊。剪票口的门又开了,人群又蠕动了,挤成一团。好不容易来到船上,人群才像挤出巢的蜂儿,四下散开了。
“我真佩服你们!”她和他们要分手了。她和爸爸在三等舱,他们一伙子在五等统舱。
“待会儿找我们来玩!”那个女孩子对她说。
“来吧!我们带着扑克牌,会打桥牌吗?来打桥牌!”大家都挺喜欢她,欢迎着她。
安置妥当,她真的到五等舱找到他们。一路上,说说笑笑,真高兴。除了吃饭、睡觉,爸爸把她叫回去,她都泡在五等舱了。船快到烟台的时候,她的桥牌已经学会了,虽说打得不怎么好,叫牌却叫得挺聪明哩……
船靠岸了。爸爸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了。收拾东西时发现她的行李也没有了。爸爸赶紧到五等舱去找,她和那一伙中学生早没影儿了。爸爸着急了,等到最后几个人都下船了,还是没有找到她。
爸爸只好下船了。在掏船票时,掏出一张纸条。那是女儿留给他的——
爸爸:
我从您衣袋里拿走我的船票,我和那几个中学生一起下船,我要和他们一起去青岛看海,还要一起爬泰山。您和妈妈放心……
爸爸一脑门热汗,海风吹也吹不去。
(载198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