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愿坚
清明节前的一个晚上,沿着高高的红墙,踏着嫩柳覆盖着的人行道,我来到天安门前。
我爱到天安门前走走,更爱看灯火里的天安门广场。那千万盏灯,高悬在夜空里,默默地照耀着宽平的大道、广场和宏伟的建筑群,使人觉得仿佛有那么一双神奇的手,用这灯光做经纱纬线巧妙地织成了一幅似真似梦的美丽图画。而那灯光,又像数不清的眼睛,深情地望着人们,令人心头光明而又温暖。
我正漫步走在广场中间,忽然背后传来一声稚气的欢叫:“多好啊!”接着,一群不满十岁的孩子,手牵着手从我身边跑过去。
“多好啊!”这一声平常的赞叹,使我的心头微微一震。是什么时候听到过这句话来着?噢,对了,那是很久以前了。于是,我被引进一段深深的回忆里了。
说来奇怪,一桩关于灯光的往事,却发生在那光明和黑暗拼死搏斗的年代,发生在一个墨一样黑的夜里。
那是一九四七年的初秋。挺进豫皖苏平原的我军部队,在一个名叫沙土集的村子里,紧紧围住了国民党军的五十七师。一场激烈的围歼战就要开始了。天黑的时候,我摸进一片浓密的沙柳丛林,在匆匆挖成的交通沟里找到了突击连,来到了郝副营长的身边。
郝副营长我认识,他是著名的战斗英雄,虽然只有二十二岁,却已经是一位有八年军龄的指挥员了。他长得很俊,一张鸭蛋脸,红扑扑的;那长满茸毛的嘴巴,微微嘻开着,总像在微笑。无论什么环境,他那身军装总是干干净净,齐整地贴在他那颀长的身躯,好像灰土从来就不沾他的身。今晚的战斗,就由他带领突击连突破守军的围墙,为全军打开一条进路。大约一切准备工作都完成了,这会儿,正倚着交通沟的胸墙坐着。只见他一手夹着支自制的卷烟,一手轻轻地划着火柴,但并没有点烟,却借着火柴的亮光看着摆在膝头的一本破书。我看清楚了,那是一幅插图,画着一盏吊着的电灯,灯下,一个孩子正在聚精会神地读着书。看完了,他默默地沉思着。
好半天,他突然俯到我的耳边,问道:“记者,你见过电灯吗?”
我被他问得一愣,摇了摇头说:“没见过。”我说的是真话。从小生活在农村,那玩意儿真的没见过。
“听说那玩意儿真好,一按电钮就亮了,很亮很亮……”他又划着火柴,点燃了烟,然后又向那图画望了一眼,深情地说道,“赶明儿胜利了,咱们也用上电灯,让咱们的孩子们也在那样的灯底下学习,那该多好呵!”他没有再说下去。他把头靠在胸墙上,望着漆黑的夜空,完全陷入对未来的憧憬里去了。
半个小时以后,我刚回到团指挥所,战斗就打响了。随着三发绿色信号弹升上天空,接连就是震天动地的炸药爆炸声。围墙被炸开一个缺口,突击连冲进了突破口。可就在这时,突破口上忽然沉寂了。原来,敌人连续发来了几排炮弹,正在中途的后续部队遭到了炮火的袭击,出现了短暂的混乱,战士们在黑暗里找不到突破口,和突击连失去了联系。
这可是危急的时刻。整个团指挥所的人都焦急地钻出了地堡,向着黑暗里望着。突然,我们眼里腾起一星火光。一闪,又一闪。这光不算太亮,可是对于暗中寻找突破口的部队,已经足够了。二梯队向着亮光冲过去,突破口上重又响起了喊杀声。
后来才知道,这一星火光正是从郝副营长手里发出来的。就是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划着了火柴,点燃了那本书,然后高高地举起来。为后续部队指明了进路。当然,也因为这光亮,他把自己暴露在敌人火力下面。他被敌人的机枪打中了。
就在这一天,我们部队把敌人一个整编师完全消灭了。我们向着战争的胜利又前进了一步。就在这一天,我们把心爱的战友埋在了浓密的沙柳丛里的黄沙土下。
这位年轻的战友,他没有看见电灯……
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个世纪。在天安门前璀璨的华灯下面,我又想起了这段关于灯光的往事。
我望望身边的孩子们,他们正向着巍峨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奔去,我的心情不由得激动起来。就在此刻,不知有多少孩子正在明亮的电灯光下安静地读书、学习。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可曾想到:这华灯照耀下的生活,正是当年战士们的希望!而这雪亮的灯光里,也包含着革命烈士生命的火光!
(载1981年第7期)